龙虎山,天师府。
门匾高悬,似承载着千年岁月的沉沉重量。此刻虽被大红绣球与红缎勉强装点,却掩不住内里透出的衰气,更显出一种摇摇欲坠的颓唐。
府门两侧,两尊石狮历经风雨,雕纹已模糊。狮旁竟架起一张礼桌,红布铺面,在这肃穆山门前显得颇具世俗味。桌后坐着二人,一面收礼记账,一面闲谈说笑,与这古老门庭格格不入。
而此时,远远来了一名青年,他年岁约莫二十出头,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显出几分饱经风霜的潦倒,他衣衫洗得发白,袖口磨损,唯腰间用粗布剑袋包裹了一把兵刃,看起来颇为珍惜,竟是一名剑客。
礼桌后一名迎宾抬眼,堆起笑容:“这位侠士,可是来贺我家天师‘梳发之礼’?”
剑客微微一怔,抬眼见门楣之上张灯结彩,立时反应过来,这天师门第,不比寻常人家,历任天师满五岁便要进行梳发之礼,算是固有的仪式,只是不觉之中,时光倏忽,这天师府的小天师,竟已到了梳发的年纪了,但他很快回神,道:“这……其实在下是听闻天师府欲聘西席,特来应选。”
“哎呦,不巧。”迎宾面露难色,笑容却未减,“您也瞧了,府中上下皆在张罗,怕是无人得空与先生细谈。这样——先生既来了,便是缘分。今日天师大喜,不敢收您礼金,还请入内用个便宴,权当沾些喜气。”
剑客看看日头,临近午时,确实也腹中饥渴,却也不好吃白食,摇了摇笑道:“既登门,岂能失礼。”
他伸手入怀,面上笑蓉却是一凝,摸索片刻,只掏出两枚磨损的铜板,不由面露赧色。
迎宾俱是人精,看破不说破,两枚铜板,自没必要唱礼,他将礼簿一推,示意剑客自己写下,省却双方尴尬。
剑客悻悻取笔,在摊开的礼簿上,写下“应飞扬”三字。
迎宾之人也未看,将路一引,便又回座闲谈。
剑客入内时,见整个前庭已被布置成宴所,高朋满座,又以道士居多。
破船也有三分钉,何况龙虎山天师府这般道门祖庭,。
都说越是破败门户,越要装点门面,天师的梳发礼说穿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还是将治下祭酒及周遭宫观都邀了过来。
而但凡宴会,除了吃,最重要的就是开宴前的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此处也不例外,眼下便有这类声音传来:
“……却说自这刑天盟成立后,剑皇所做,不过就是‘平内攘外’,那六道恶灭存世千年,死而不僵,其中有以人间道潜藏最深,在各门各派安插奸细,煽动策反,平日不显踪影,但每次六道恶灭死灰复燃,人间道都能从各派盘枝错节的牵出一片势力,若要斩草除根、斩尽杀绝,就要像剑皇一样行些霹雳手段。”
那说话的干瘪老道,天师派的祭酒打扮,此刻一手捻着颌下几茎稀疏的灰白胡须,另一手指点着桌面,言辞间胸膛微微起伏,显是情绪渐起。
剑客入席时,众人听老道说的正起劲,也未有人注意他,那剑客便径自找了个最下首位置,一言不发,只等开席。
却听席间又有人道:“徐祭酒自家亲友被人间道祸害过,自是深恶痛觉,可依老夫看来,刑天盟‘平内’之事做的够多了,‘攘外’却未必,六道恶灭以修罗道保留实力最多,其次为畜生道,但这一年来只见刑天盟以清缴叛徒为名,大行吞并之举,倒不见对修罗道、畜生道有什么动作,吃肉喝汤的事做的多了,却放着硬骨头不啃,如何能服众?”
说话者是一名半老文士,手中一柄竹骨折扇时开时合,说话慢条斯理,言辞却颇为锋锐。
而今刑天盟势大,越苍穹更是风头无量,那老文士肆无忌惮,其他人却是不敢应声,席间竟一时静默。
还是那徐祭酒眉头皱紧,捻须言道:“周庄主此言差异,事有先后,不平内如何攘外?那畜生道如今退守南疆十万大山,林深瘴重,而那修罗道的大本营‘修罗岛’更是孤悬海外,没有船只,无法通达。这‘两道’本身已不足惧,却皆占地利,若内忧未平,便贸然起兵,岂不是要损伤惨重?不是不动,谋定而后动,剑皇此时推动万仙盟与刑天盟的双盟联合,不就是要借万仙盟的船只,为征伐修罗岛做准备?不管吃肉喝汤还是啃骨头,这饭,还是得一口一口吃,可心急不得。”
“呵,双盟联合?是结盟还是吞并,怕是不好说。”那被唤作“周庄主”的文士轻笑一声,好像看得了然,“不过结盟不结盟,也不是越苍穹说得算。佛门要打造东海佛土,动作可比越苍穹还早,如今万仙盟‘六元’,倒有两位是佛门的,再加上祝兵奇而今也位列‘六元’之一,他可是越苍穹的对头,越苍穹虽拉拢了道奇先生,但盟主改选在即,道奇先生若不能连任盟主,越苍穹的一切筹谋皆是徒劳。”
徐祭酒听闻“佛门”二字,面色明显沉了下去,冷哼道:“要我说,这佛门的手也伸得忒长,那号称‘当世佛子’的释初心亲往东海传教不说,白马癫僧也舍了白马寺,去万仙盟占了个六元席位,甚至癫僧原出身的定光寺,也要闹出个高僧返老还童的戏码,把那已闭百岁天关的法尽禅师推了出来站台,笼络信众,这偌大天下,倒成了胡教的道场!”
参席着大多是道门人士,听闻此语,皆觉感同身受,一时纷纷响应。
那剑客听了,却不禁心中莞尔,那许祭酒对剑皇颇为推崇,对佛门却大有敌意,尤其是对定光寺似更为深恶痛绝,他知晓,究其根由,不过“佛道之争”四字。
这佛道两门,向来分分合合,早几年明争暗斗已打出真火,直到六道恶灭再现,才放置争执,共抗外敌,而六道恶灭方一溃败,这两教便又争斗起来。
只是如今,佛道抗衡的均势已然被打破,司马承贞死,顾剑声亡,卫无双就更不必提。道门三派中,上清派,凌霄剑宗皆是连折栋梁,损失惨重,万象天宫更是一夕覆灭。
顺便一提,六道决战后,有万象天宫之人想推举左飞樱为掌门,在昆仑山重建派门,是左飞樱拒不领受,依左飞樱的意思,万象天宫已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其在天下人怒火下重建,承担无尽的敌对、仇恨、报复。不如化整为零,静待时机,等这份冲恨被时间冲淡了,再谈复兴万象天宫之事。
眼下佛门昌盛,道门衰微,已是定局。而自万象天宫覆灭之后,一些天师派的遗老就升起了一种“重建道门荣光,吾辈义不容辞”的莫名使命感,心心念念想补上“十大派门”空出的那个位,全然看不清天师派的现状。
结果在江湖人口中,这道门祖庭补位的排次,竟还落在此前名不见经传的定光寺之后。
定光寺两年前还只是东海沿岸一个讲经学佛为主的寺院,香火虽也不错,却并不以修行见长。唯一能让人记起的,便是它乃“白马癫僧”的出身地。
这“白马癫僧”是佛门藏了多年的英才,他与慕紫轩、纪凤鸣同属一代,但昔年佛道之争时他未出手,决战六道之际他也留守后方,可见对其珍视。
天下本已久不闻其名,直到六道战后不久,白马寺忽然宣布癫僧已学成出寺,紧接着癫僧就回返东海,以东海定光寺修者的名义技压四方,为自己在万仙盟夺得了个“六元”席位,一鸣惊人。
而几乎与此同时,癫僧的启蒙师,早已闭百岁天关多年的法尽禅师,忽在一日破关而出,面容更是返老还童,重现出了壮年的体貌,在此之前,上一个无视百岁天关还是修成十方佛身、佛躯无缺无漏的圣佛尊。
那法尽禅师出关后广布法坛,讲经传法,沿海一带信众无数,广闻其名,得益与法尽禅师与癫僧师徒,定光寺一时风光无量,天师派信众原也集中在沿海,而今,治下信众纷纷改信,香火供奉少了一截,难怪对定光寺颇有敌意。
剑客是看破不说破,可那周庄主却哈哈一笑,道:“也莫怪佛门势大欺人,属实是你道门不知选才用人,那佛门前有癫僧,后有释初心与天女凌心。儒门之中近年亦接连有三人获‘公子’之名,虽然显名于外的只有琴剑公子许听弦,但那是另两位公子深藏不露,相较之下,道门后辈之中还有谁人值得称道的?总不是还要拿那卫无双的弟子充数吧?”
席间道者众多,当场就有人不忿道:“我说一人,‘云巅绝刃,破晓天光,锋寒万里,一剑飞扬’,有斩杀帝凌天的应飞扬在,谁敢说道门无人?”
那周庄主又冷笑道:“呵,昔日逼得人破门出墙,而今又强说人是道门子弟,倒是会贴金。要我说道门非是没有贤才,而是如应飞扬一般不得其用,反让庸才具了高处。”
剑客听闻不由一怔,若前面还只算开席之前的指点江山,那话说至此,就像是直揭人短了,剑客忽然感觉,这顿饭,怕是没那么好吃了。
而那徐祭酒也面露不快,一拍桌案道:“要论道门英才,何必说他派之人,我家天师出生之时,点亮七盏魂灯,先天神魂之强,无人可及,不出几年,后辈英才中,必有我家天师一席之地!”
那周庄主忽然仰天大笑:“可我怎听说,你家天师五岁梳发的年纪,仍然不会说话,天下间有这样的英才吗?”
徐祭酒闻言神色大变,拍案而起,“一派胡言!”
“是不是胡言,瞒得过天下人吗?”那周庄主却毫无惧色,反越说越快:“要我说,天师派中能算得上英才的,当属江西分家的张崇骏少主,其年方十八,龙虎山剑技便已融会贯通,门中无人能及,可惜是分家出身,要屈居于那五岁不能言的小娃之下,这便是老夫所说的贤才不得其用。徐祭酒,要我说,龙虎山天师一脉也‘改易大宗’了,让张崇骏少主坐这天师之位,不出几年,便可还龙虎山一个祖庭复兴,岂不美哉!”
话说至此,任谁也察觉宴无好宴,徐祭酒更勃然大怒,道:“周遗麟!本派邀你观礼,作为主家,不曾短了半点礼数,但你却不知为客之道,竟胆敢妄言天师家事!”
徐祭酒盛怒之下,已直呼其名,但那周遗麟却不慌不忙,摇着竹骨折扇道:“徐祭酒,好教你知晓,老夫今日虽受邀而来,但却不是受你的邀。你是姓徐,不是姓张,而邀请我的张家之主——”
“这便来了。”
话音方落,便听迎宾一声唱礼。
“江西分家张崇骏少主到,奉画作一幅,以为庆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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