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云舟的甲板上,将一切都浸润在一种清冷而明亮的色调中。
江风拂过,带来远山和江水的湿润气息,吹动易年额前的发丝,也轻轻掀动着书页的一角。
茶几上的茶杯,早已凉透,茶叶沉在杯底,无人问津。
那人站在月光下,看着易年那副依旧沉浸在书卷中的平静模样,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追忆,有感慨,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这持续已久的沉默。
语气不像是质问,倒像是老朋友间的随意点评:
“还是以前的样子…”
易年正准备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
抬眼看向说话之人,嘴角轻轻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
没有接话,没有追问“以前”是何时。
也没有否认或承认,只是笑了笑,然后将目光重新落回书页,完成了那个翻页的动作。
纸张摩擦发出细微的“沙”声,在这静夜中格外清晰。
那人似乎并不意外易年的沉默,向前走了两步,更靠近躺椅一些。
目光扫过小几上那杯凉茶,随即又落回易年身上,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你为什么觉得我办不到?”
这个问题,指向的是易年方才那句笃定的“你办不到”。
易年这回没有继续看书,索性将书合上,放在膝头,平静地迎上对方探究的目光。
“你若是能办到…”
易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
“便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某种表象。
那人闻言,沉默了下来。
负手而立,抬头望向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光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那上面似乎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
过了许久,才缓缓低下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凝重:
“我无法掌控姜家…”
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吐出了几个字:
“因为那两个人都是疯子…”
这人口中的“那两个人”,显然指的是姜家背后真正的主宰者,是搅动大陆风云,制造了无数惨剧的元凶。
易年听着,微微偏头,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
然后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纠正了一个数字:
“三个…”
那人转头看向易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但很快,这惊诧便被一种更深沉的了然所取代。
缓缓点了点头,重复道:
“确实是三个…”
语气沉重,“三个疯子…”
继续说着,声音低沉而紧迫:
“他们都有各自的目的,而且也已经快成功了…”
这句话里透出的信息,足以让任何知情者感到心惊。
易年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搭在书脊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敲击了一下。
没有说话,仿佛在消化这个信息,又仿佛早已料到。
那人看着易年这副模样,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夜风中飘散,带着无尽的无奈:
“需要时间…”
他或许指的是他自己,或许也包括易年,以及他们各自所代表的势力,都需要时间来准备来应对那即将到来的风暴。
“可现在却没时间了…”
易年终于有了更明显的反应,轻轻点了点头,似乎认同了对方关于“时间紧迫”的判断。
这时,那人忽然话锋一转,问出了一个听起来有些突兀,甚至有些天真问题。
但语气却异常认真,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真诚:
“我只想让他们好好活着,你信吗?”
这一次,易年没有了反应。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动。
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人,目光深邃如古井,让人完全看不透他此刻的想法。
这种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让人难以捉摸。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人看到易年这般反应,非但没有失望,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有怀念,也有几分自嘲。
“你和小时候一样有意思…”
笑着说道,眼神中流露出追忆的神色。
易年闻言,终于再次开口,回敬了一句让那人瞬间愣住的话:
“你没之前可爱了…”
这句话从一个年轻人口中说出,用来评价一个气息深沉明显位高权重的强者,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大胆。
那人显然没料到易年会这么说,整个人都僵了一下,随即有些恼怒地瞪了易年一眼。
或许,用“可爱”来形容一个雄性,确实极为不妥。
气氛似乎因这句调侃而略微松动了一丝,但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凝重。
那人收敛了神色,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沉声开口,将话题拉回了最现实也是最残酷的层面:
“这笔交易怎么做?”
易年摩挲着书皮,目光望向漆黑江面倒映的点点星光,缓缓道:
“这个世界不能更乱了…”
那人听着,却缓缓摇了摇头:
“我说了不算…”
抬起手指向南方,又指向北方,仿佛在指引那弥漫在天地间的宿怨。
“万年的仇恨不是我能化解的,也不是你一道命令就能消除的…”
转过身,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易年,继续道:
“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两全的解决办法,给我麾下万千渴望生存空间的子民一条真正的活路,我不介意换块儿土地…”
这句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
意味着若谈判破裂,战争将不可避免。
易年听着这威胁,神色依旧平静。
甚至轻轻拿起了膝头的书卷,似乎又要开始阅读,只是口中淡淡地回了一句:
“那我也不介意再拦你们一次…”
语气平淡,却蕴含着无比坚定的决心和强大的自信。
那人的瞳孔微微收缩,声音冷了下来:
“那样的话这个世界便毁了…”
易年终于再次放下书,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变得无比锐利。
直直地刺向那人,说出了一句冰冷到近乎残酷的话:
“反正死的又不只是北祁的百姓…”
这句话,瞬间将战争的残酷性血淋淋地揭开。
仿佛在说,若真到了那一步,他并不在乎付出何等惨烈的代价。
那人彻底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易年,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年轻人。
下意识地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你会吗?”
易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与那人平等对视着,同样反问道:
“你…会吗?”
你会为了你的子民,不惜让这个世界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吗?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凝固了。
月光依旧皎洁,江风依旧轻拂,但甲板上的温度却降到了冰点。
两个决定着大陆命运的人,彼此凝视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或者说答案本身就意味着毁灭。
良久,仿佛过了一个纪元。
那人率先移开了目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却少了几分锋芒,多了几分妥协的疲惫:
“我能保证的就是在面对那三个疯子的时候,你的敌人只有他们…”
顿了顿,继续道:
“剩下的那些不成气候的臭鱼烂虾,都不会越过离江,不会来找你的麻烦…”
这,是他目前能给出的最大诚意,也是合作的基础。
至少在共同的外部威胁解除前,维持现状,互不干扰。
易年听着,微微颔首,简洁地回应道:
“可以…”
听着易年的回答,那人深深看了易年一眼,最后补充道:
“你的时间不多…”
易年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远方,轻声道:
“多谢…”
这声“谢”,谢的是什么?
是对方的提醒?
还是对方暂时性的“保证”?
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那人不再多言,转身,青衫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弧线。
身影几个闪烁便消失在了云舟的甲板上,如同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易年重新坐回躺椅,拿起那本泛黄的书,却久久没有翻开。
月光照在平静的侧脸上,映出一片深邃的阴影。
离江静静东流,承载着无声的暗涌,流向不可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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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渐渐被东方天际泛起的一抹鱼肚白所稀释。
那抹白最初只是纤细的一线,羞涩地藏在远山轮廓之下,随即如同滴入清水的浓墨,迅速晕染开来,驱散了沉沉的夜幕。
星辰悄然隐去,只剩下那轮值守了一夜的明月,光芒变得柔和而浅淡,最终也恋恋不舍地沉入西边的天际。
随着天光放亮,沉睡了一夜的天中渡开始苏醒。
最初的寂静被几声零星的鸡鸣犬吠打破,紧接着各种声音如同汇入江河的溪流。
逐渐增多、变大,最终汇聚成一片蓬勃的喧嚣。
街市上,商铺的木板门被一扇扇卸下的声音此起彼伏,小贩们开始摆放货物,清脆的叫卖声夹杂着讨价还价的市井俚语,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空气中弥漫着早餐摊点传来的食物香气。
刚出笼的包子馒头的热气,油条在滚油中翻滚的焦香,以及米粥熬煮的糯香,勾动着早起人们的食欲。
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以中央广场为核心区域爆发出的热烈气氛。
今天是“试比高”盛会的第二天,经过第一日的预热和激烈角逐,人们的热情非但没有减退,反而更加高涨。
四面八方的人流如同潮水般向着广场涌去。
云舟之上,易年依旧窝在躺椅里。
天光取代了月光,将甲板照得一片明亮。
膝头依旧摊开着那本泛黄的书卷,但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之上。
微微侧着头,仿佛在倾听着什么,唇角不知何时,悄然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笑意很浅,如同春风拂过湖面泛起的涟漪,转瞬即逝,却足以融化平日里的那份过分的平静。
易年听的,正是从云舟之下传来的那一片属于人间烟火的吵闹与欢腾。
这喧嚣,这蓬勃的生机,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他来了,那么这场规模空前的“试比高”,便没有白费心力。
最重要的是,它为北祁赢得了最宝贵的东西——时间。
正如昨夜那场无声的谈判所揭示的,他们都需要时间。
而这场盛会就像一道华丽的帷幕,暂时遮挡了后台的危机与筹谋。
让北祁得以在这短暂的喧嚣与和平中获得一丝来之不易的喘息之机,去积蓄力量,应对那终将到来的风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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