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记

孔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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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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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弓划青山,马蹄踏牧场,天降我黑水,波涛万里扬…”

雄放而欢快的歌声在空气中回荡不休,急若骤雨的马蹄声将安静扯得粉碎,虽然方是未至酉时,可宽阔的街道上却是家家闭门,个个上板,只有那百十骑骠壮汉子旁若无人的打马而过,在这金州大城之一的固原城中肆意横行。

自当年完颜家改姓归化,奉镇西陲以来,金州百姓便是如此的无奈和无助,虽然地方官员皆是受令于帝京,可只能掌握住本城少量勤卫兵马的他们,根本便没能力也没勇气去将骄横自大的黑水军马约束,一如此刻,当本该只是暂驻城外操演军马的”黑水八部众”当中的黑水贺公然统领部下入城劫掠时,身负安民之任的固原太守却全然没有站出来将之阻止的勇气,而那些个平日里横行街肆的衙役差员们更是早已识机躲起,便连半个也不见出现。

…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负长刀于背,将头盔系在腰间,黑水贺披发解甲,打马狂奔,感受着急劲夜风吹拂在面上胸上的滋味,心中充满快意。

身为八部众当中的最年轻者,他的地位乃是因数月前在对五虎将的追杀中立功而得,之前只是较为有名的一员猛将的他,在那之后,便如乘上了权力及纵欲的快马,始终沉浸在尽情享受烈酒美姝的快乐当中,虽然在两次拜偈完颜改之时均被要求“…当约束手足,保土安民。”但只要一离开兴庆城中完颜家的大宅,他便会将这一切抛至脑后。

一如此刻。

只手执缰,另一只手将一只年轻女子牢牢搂在怀里,黑水贺大声狞笑道:“兄弟们,适才那不识抬举的老儿怎样了?”

一只满脸横肉的大汉策马而前,只落后黑水贺半个马身紧紧跟随,边也狞笑道:“这等不开眼的老东西,自然要送他解脱,是我亲自下的手。”

那女子方有些悠悠醒转,忽地听得此节说话,惨呼一声,又昏了过去。

似这等行径,黑水贺那是早已熟悉,全不理会,只是口中忽地撮出一个尖锐的呼啸,那胯下骏马一闻此声,猛然一个抽搐,亦是一声长嘶,忽地急转了半个弯子,冲着两扇朱门停住。

那门匾上用颇为优雅的楷书题着”齐府”二字,正是当今固原太守齐天勒的私宅。

那横肉大汉正要前趋推门,却被黑水贺止住,狞笑道:“不必了。”说着将背上长刀缓缓拔出,忽地一声怪啸,只见刀光大盛,早将那府门一刀斩破!

长笑声中,黑水贺打马而入,大喝道:“来人哪!”连喝数声,方有几名胆大些的家人探头探脑的自花木丛后一一出来,方道出:“这位将军…”话还未有说完,黑水贺双眉一轩,杀气又盛,忽地两腿一夹,那马急嘶一声,复向前冲,黑水贺顺势探刀,可怜那几名家人都是些寻常人物,谁能当他钢刀一割,只惨呼得半声便再无声息,一个个身首异处,倒在地上。

黑水贺面带狞笑,将马止住,将那长刀倒提起来,将锋刃送到口边,让那犹热鲜血一滴滴落入口中,怪笑道:“该你们老爷神气,老子今天看上这里,想借地方作一夜新郎,识趣得就快些将最好的屋子收拾出来,不然的话…”

不一会儿,齐天勒的卧屋早被收拾让出,任黑水贺大笑而入,他那一干手下自也不会闲着,早各各将齐府中看着顺眼的丫环婢女倚强而制,胡天胡地起来,只听得惨呼淫笑声交织不断,齐天勒躲在书房当中,面色铁青,嘴角不住抽搐,却非愤怒,而是在担忧:“三夫人房中那个青红不知怎样,可不要被这几个蛮子给糟蹋了…”

月过中天,一切终于恢复宁静,在惊吓当中颤抖了整整一天的固原城,也终于沉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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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身自床上坐起,无视那已在痛苦当中陷入昏迷的可怜少女,黑水贺将桌上酒壶抓起,尽数倾入口中,步至窗前,负手望着窗外的齐府。

(他妈的,论享受,的确还是夏人的这套玩艺儿更好…)

赤裸全身的黑水贺,却犹不忘将那长刀执在手中,手指轻颤,在刀身上不住游走。嘴角弯曲,尽是得意的笑。

黑暗,亦就是在这时降临。

“是谁!”

蓦地警觉,发出着该将半府中人也都惊醒的叱喝,黑水贺全速转身,将长刀挥动推出,挡下了正突击过来的敌人…但是,很遗憾,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在吼叫之前,黑水贺的喉咙已被一把扼住,纵然两眼涨得几乎突出,他却连正熟睡榻上的那可怜少女也没法惊醒。

碧青色若上品美玉的双瞳,散发着丝丝的寒意,正盯视着他,同时,另一只手缓缓伸过,将刀自他的手中取走。

“可怜的家伙,这刀已借你太久,威风了这许多日子,也该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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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当黑水贺的尸体被发现在窗边时,引起了极大的恐慌:一方面,他的脸上犹带着那种极大的恐惧与绝望,似是见着了什么极为可怖,极为不可思议的东西,另一方面,他的尸体,绝对可说是”惨不忍睹”。

似被最凶残的野兽肆虐过,黑水贺的身子被活活撕成了两半,血流满地不说,忤作们更自那血流中断言,黑水贺乃是在犹有知觉时被活生生的撕成了这个样子。

除此以外,黑水贺的心肝俱亡,那断口,竟是被用牙齿硬咬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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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十四天的时间了,这样的事情竟一连发生了五起,每一次的现场也似是被猛兽撕杀过般一塌糊涂。”

“死亡的,都是近年来黑水军中的新锐,位份最低的也是副尉一级。”

“也就是说,死的每一个,也都是鬼谷兄着意提拔的心腹了?”

双手抱在胸前,斜靠在一根柱子上,仍是那一身寻常牧人打扮,金络脑将自己隐藏在柱子的阴影当中,淡淡的问着。

“可以这么说。”

微点一点头,将笔放下,鬼谷伏龙自桌边站起,伸一伸双臂,这样说道。

“而最头痛的,是完全没法找到关于那人的任何痕迹,除却第一次待寝的那女子坚称在当夜梦见有青色的大狼撕破屋顶下来杀了黑水贺之外,便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没有搞到。”

“青色的大狼?”

哑然失笑,金络脑道:“那岂不是很象是大师兄那一族的人干的?”

“正是。”

霍然转身,鬼谷伏龙盯着金络脑,一字字道:“而且,亦是在黑水贺死后三天,阴山狼军便‘刚好’来到城外,将还在混乱中的贺氏一族猛攻,很得了些便宜。”

金络脑眉头一挑,道:“你疑我瞒你?!”

鬼谷伏龙瞪视金络脑一时,方徐徐摇头道:“不。”

“我只是提醒你。”

说着话,他已又慢慢坐回桌边。

“若果月氏塔合手下真有了这样可怕的刺客,你就绝对比我更加危险。”

金络脑微微一震,抱拳道:“我知道。”

鬼谷伏龙双手握拳,顶在颌下,神色怔怔,道:“固原乃金州四大镇所当中交易之所最多的一个,城中多有间者,绝不为奇,阴山狼军向以趋退如风,攻掠似火而著,只要知道消息,越百里来袭也不为异,说穿了,都没什么。”

“至少,我相信,如果月氏一族真有了这样的高手,便绝不应该用在副尉这一级的人物身上。”

“我只是想,人算真不是如天算。”

金络脑眉头挑动,道:“哦?”

忽地悟道:“那个人…他竟主动来了?”

鬼谷伏龙颌首道:“对。”

“本来打算是再等半月,再打一个比较自然的败仗,随后以此为理由请他统兵西来主持,可现在…”

“贺族败的糊涂,那人亦来的奇怪,对么?”

彼此交流已非一次,金络脑微笑着替鬼谷伏龙将未毕的说话补完,想了想,又道:“你没有针对的手段么?”

“也有准备,但考较之后,却觉得还是原先的布置最为妥当。”

抬起头来,鬼谷伏龙黑如点墨,似不见底的双瞳将金络脑完全罩住。

“只是,这样归除之后,便比咱们原先打算提前了一个多月,你那边的事情,有把握么?”

默然片刻之后,金络脑拱手道:“请鬼谷兄放心。”

鬼谷伏龙微一颌首,亦拱手道:“既如此,在下便祝少汗马到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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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州,平罗。

向与固原,巴干吉达及武忠合称”金州四大镇所”的平罗城,乃是四大镇所当中最为靠东的一座,据由芹入金的玉门关不过四百来里,乃是四大镇所当中夏人最多,也最象中原都市的地方,由之再向西北大约是二百八九十里的样子,便是金州首府,由四大镇所自三个方向拱卫住的大城兴庆。

“这地方…其实倒还是有些好吃的吗。”

坐在路边的小食馆里,边抹着头上的汗,边嘘溜嘘溜喝着那又酸又烫的牛肉拉面,还不忘时时自面前的大盘子中拈一块滚满孜然辣粉的鲜烤牛肉,云冲波大为赞赏眼前的美食,很有些恨不得”再来一碗”的意思。

前次随五虎将等前来时,诸人并未进入任何大城,在路上也基本是以自携饮食为主,是以云冲波并未真正见识到金州本地以牛羊肉烹饪再加上面食的特有风味,直到此次重来,才明白到此地与中土大相径庭的饮食滋味。

坐在他的对面,微微的笑着,萧闻霜自捧了碗素淡面汤,在浅浅啜饮,并不动桌上的牛肉。

虽然太平道不忌肉食,但毕竟还是以清净素淡为妙,萧闻霜自幼便随张南巾修道,曾有数年止以黄精茯苓为食,早已无欲厚味,自然不会似云冲波这般乐趣于此,但看他吃得高兴,心中却也欢喜。

…但,欢喜,却只是暂时的。

看着正兴奋吃面的云冲波,萧闻霜便清楚知道,无论他此刻多么快乐,在某一个瞬间,他的笑将突然凝固,他的眉将蓦地紧锁,“忧心忡忡”那名词,将成为他最好的写照。

又或者,他的嘴角会蓦地抽搐,身子也会有猛烈的震颤,就算他可以强撑着不呻吟出声,可当有几次他连嘴角也都咬破的时候,萧闻霜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把“若无其事”这样的态度假装上多久。

也正是为此,萧闻霜才刻意留心,观察每件云冲波会“感兴趣”的事情并设法助他寻着乐趣,因为,每当云冲波突然淹没入那无可制御的“哀伤”或是难以忍耐的“痛苦”时,她的心,也会骤然的抽紧,感到一丝丝的恸痛。

特别是,聪明如她者,完全明白,那份子哀伤没可能得到解脱,等在旅途前方的存在,她早已经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就算是有神迹庇佑,要从完颜家的虎口中逃脱,也是没可能的事情,云飞扬的提示,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向来处事明智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带着一个几同于废人的云冲波来二闯金州,简直就是一件再蠢不过的事情,太平道也好,项人也好,完颜家也好,只要被发现,自己两人便是那种必杀必擒的目标,而与之同时,萧闻霜更相信,南方的太平道众此刻必已在准备一些行动,在众多道众心目中一直都完全可以代表张南巾的自己,除了能够有效帮助到玉清之外,也可以尽快获得足够的借力,来向巨门复仇。

肩负张南巾重托的自己,已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面前这身为”不死者”的云冲波,对太平道的梦想更有着重大意义,乃是不可令之受损的存在,怎看也好,都不该令他置身于如此的危险之地。

…心中明明有着这许多的计算,明明知道着如何才是最好的选择,才是真正有效的着法,可是,当看着正喝面喝的一头大汗的云冲波,萧闻霜却觉得,腹中计算的一切事情,都没法说出。

(其实,人算始终也不如天算,机关算尽,又何苦呢…)

默默为自己的”无为”寻找借口,可到最后,聪明如萧闻霜者,却还是没法骗过自己:

一切的选择,都与自己的个性不合,所有的借口,其实都是为面前这人而找,只要能够让他高兴,让他满意,自己便会情愿去作随便怎样的改变。

这一切,是为了”太平”吗?

或者吧,虽然,萧闻霜的内心并不认为两个人来到这处险地会对太平有多少贡献。

错误的,不,简直可说是愚蠢的抉择,可,恍惚中,萧闻霜却似又见那逝去已久的老人。

含着笑,拈着颔下的白须,他用那似早已洞穿六情,能破世间一切虚像的双眼望向远方,笑说道:“闻霜你已经是非常聪明和出色了,而将来,应该还会走得更远。”

“可是,你一定也要记着,很多时候,人是会自己去选择错误,自己选择愚蠢的呢…”

是时,萧闻霜并不知道,张南巾在这样说话时眼中为何会闪过一丝自嘲的哀伤,更不能明白,为何,虽然自己就近在咫尺,面前又只有厚重石壁,张南巾的目光却仍是如此固执,在定定的望着远方。

(将来的事情会是怎样?)

(谁知道呢?随他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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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撞的家伙。)

苦笑摇头,刚刚与金络脑会谈完毕,正待来向完颜改之汇报的鬼谷伏龙突然感到非常想笑,以及…一种强烈的无力感。

“为这样一个人当谋主,便是师兄你们一齐来到,大概也会经常感到意外或没法掌握吧?”

面前,是完颜改之本该呆着的地方,宽大的书房内,是他平日接见各路大将以及各方使者的地方,也是鬼谷伏龙再三叮咛,千万不要在最近这样的时世内随便离开的地方。

可是,此刻,却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大桌子,上面铺了一张巨大的白纸,以大泼墨写了六个大字。

“吾去屠兽,哈哈!”

(唉…)

轻轻将纸卷上,缓缓放至书架上,鬼谷伏龙慢慢踱到窗边,抬起手来,整了整鬓边散发。

(屠兽?如此有把握的口气,到底他盯上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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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似的天空中,一轮玉盘孤独的悬着,隐约照亮了下面的荒山。

这里,曾有过一场血战,虽已过了近三个月,可是,仍然有隐隐的血腥味飘荡不休,引来许多恶狼逡巡。

在这深似虬渊的黑夜当中,并没法将它们的外形一一辨清,只能见着许多的莹绿双瞳,在一闪一烁,向群山彰示着它们的可怖,偶尔有白光一现,则是森森白齿在被亮出向着相互间进行带恐吓的炫耀。

数目并不算很多,总计也只有大约二三百头狼而已,可当时间是深夜而地点又是这远离人烟的荒山时,这些狼就足够构成了名为”死亡”的恐怖群落,便算是黑水八部众统领那级别的人物,也很难从这样的死亡当中全身而退,便算是如禄存又或右弼那样精通道法的术者,也没可能不付出些代价的自这山中离去。

然而,此刻,却有一个人,正缓缓的行走在月光下,山野中,他所走到的地方,那些恶狼都会迅速的退开,摆出前身弓下,刚毛耸起的姿势,并发出饱蕴恐惧的低低唁声。

与它们相比,倒是这个”人”还要来得更象”兽”多一些。

纵然,他身上没有长而黑色的毛,纵然,他眼中没有那种莹绿色的诡异光芒,可是,当他走动的时候,那种时刻都在向外散发的狂野而凶恶的冲动,却是人身根本就该没法承载的力量。

目光闪烁,他缓缓走在这鬼气森森的山野当中,时时的在左顾右昐,似在寻找什么,又似在凭吊什么。

黑夜的深山,聚而不去的狼群,默默独行的男子,再加上游于空中,使月色时明时暗的几片浮云…所有这一切,简直就是那种非人间的存在,直到,那带着狂妄与自信,似从天外突然飞来的一句说话,将这怪异的气氛击得粉碎。

“请留步。”

伴随这说话,长发轻甲的武将身影自山脊上出现,右手执着尾部柱入土中的长戟,他背对圆月,整个身子如同一幅巨大的剪纸般,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却又有强大的威严与杀气透出。

相隔仍约莫有半里多路的距离,但,在第一个音节发出之前,那信步独行的长身男子已将脚步停下,将双手负着,缓缓的转过身来。

月色冷白,将他向光一面的脸庞连同头发都染作了萧杀的银色,但那黑如深夜的双瞳,却依旧讥诮着在这月色之下,不为所动。

“完颜将军?”

“正是。”

点着头,完颜改之缓缓将手中长戟提起,以一种非常谨慎的态度指向那男子。

“我专程前来捕你,所以,亮你的牙。”

“捕我?!”

那男子似听到了极为好笑的笑话,仰着头,笑得前仰后合。

“要捕我,那么,你以为我是谁?”

亦同样在嘿嘿笑着,完颜改之双手执戟,慢慢的自山脊上走下,向那男子走近。

“你是谁?你便是在这半月中先后狙杀我黑水军五名重将的野兽,你便是配得上我完颜改之身份的一头猎物。”

“而同时,你也是有着高贵出身的人,那出身,将使我在猎杀你时更感快乐。”

“渭水凶兽,英正英大家主,你的名字,在下是久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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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食店中走出,云冲波边抹着嘴,边笑道:“闻霜你刚才吃得这么少,到底有没有饱啊?真得不要再带上一些干肉吗?咱们可还是要赶路的。”

萧闻霜微笑道:“不妨事的,我一直都吃得很少。”

两人此来不欲多事,夜间几不宿城,尽是趁夜而行,反正以萧闻霜的实力,就算遇上些什么不开眼的短路截道的小贼,也都不放在心上。

两人将栓在店前的马牵了,向着城门缓步而行,走了几步,云冲波忽地摸摸肚子,笑道:“闻霜…你等我一下,我去去便来。”说着已是转向路边的一处破烂茅房,一头钻进,萧闻霜微微一笑,牵着马走开几步,转回身背对着茅房,心道:“这般脏的地方,也亏公子能捏着鼻子进去…”

她却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那茅房里面并不大,只四个坑,最里面已有一个人蹲着了,云冲波适才还是面含微笑,此刻却已是脸色惨白,一步踏上踩墩,连裤带也不解的便蹲下来,双手互相紧掐,嘴唇不住颤抖,几乎便要惨呼出来!

“吁…”

紧咬牙关将近七十个弹指还要多,云冲波方长长吐出一口粗气,神色渐渐松驰下来,此时,大汗已将他的背上渗透,便连颈后发根处也是湿漉漉的一片了。

(还好,瞒过来了…)

一路同行多日,萧闻霜固然早已清楚掌握到了云冲波的隐患与心忧,但反过来,她的刻意回避与屈意照顾,云冲波又怎会感觉不到?

当然知道萧闻霜是真心诚意的在关心着自己,也知道有她相助,自己将会较容易的自痛苦当中回复,可是,基于自己也没法完全掌握的一些想法,云冲波却不愿让她知道,更不愿让她帮助。

与”骄傲”无关,那只是云冲波的”关心”。

他的每一次痛苦固会令萧闻霜的心抽紧,可萧闻霜的每一次难过,却同时也使云冲波更加难受。

(没用的我,一直都是在依靠闻霜的保护与照顾,所以,我不能再让她有更多的担心和难过了…)

若非如此,时刻也受着“担忧”和“痛苦”这双重折磨的云冲波,又那会有多余的心情去欣赏什么饮食的美味,去在意什么风土和人情了?

便明知道自己是在作伪也好,但当发现到这样可以令萧闻霜有较多一些的安心时,云冲波便开始努力的这样表演。

(那样美丽的嘴,那样美丽的眉,不应该蹙上,而应该是欢笑着的才对啊…)

自当日离开太平秘洞之后,萧闻霜便再没有以真面示人,可曾历过那惊鸿一瞥的云冲波,却总也难忘那一瞬的惊艳。

(唉,什么线索都没有,就这样把闻霜扯进来和我一起冒险,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啊…)

越向金州深入,云冲波就越感到自己这一次决定的冲动与无谋,而对萧闻霜的歉疚之心也就越强。

(象没头苍蝇一样的撞来撞去,什么也没法知道,就算跑到了兴庆又能怎样?如果能有一个熟悉本地的向导就好了…)

沉浸在自己的思路当中,云冲波并没有注意:当他蹲下时,茅房最里侧的那个人有一些很奇怪的异动,也没有注意到:当他努力自制和用心思考时,那个人正在努力用一种很快却又很小心的节奏把自己收拾干净,并已经站起来,在蹑手蹑脚的向外走出去。

…是什么提醒了云冲波?按照历史上的种种过往,可以称之为“福至心灵”,也可以说那是“老天庇佑”,甚至还可以说是某人的“时运不济”,而云冲波自己,则是非常肯定的指那是一种直觉,一种对“坏人”或曰“骗子”的直觉。

当那人将要走出时,云冲波猛然抬起头,盯住那似乎有一些熟悉的背影。

“大叔…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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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上,圆月下,两人犹在对峙。

虽然没有出手,可两人身上不住散发出的强大杀气却似已将整座荒山充塞,令那些凶残成性的恶狼也都承受不了,要开始缓缓聚集在一起,似要籍着群体的存在来抵制那无形的压力。

全部精力都放在对方的身上,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在聚成一团的闪烁绿芒当中,有一双眼睛带了一些细微的不同。

(两个人,都是高手,特别是那个姓英的,那种感觉…)

“嚎!”

长嗥声响起,出自英正的口中,同时,他将自己的衣服一把撕开,在碧莹月光的照耀下,赫然已有黑粗的刚毛在快速长出,正是噬漠苍狼的高段变化,月狼魔身。

狼魔身现,英正的速度似也得到大幅提升,百步距离一掠而过,在完颜改之将长戟执起之前,他已闪至完颜右侧,五指箕张,向着完颜改之颈间狠狠撕下!

“来得好!”

大笑着,完颜改之竟就不动长戟,握拳仰上,砰的一声,正击入英正爪中,立听嘶然乱响,见火蛇四舞,自英正指缝间挤溢而出,英正面上抽搐一下,复又怪嚎一声,右足急踢,虽被完颜改之横左肘挡下,但借此一踢之力,他亦得以成功退开。

“嘿嘿嘿嘿…”

发出无意义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完颜改之依旧不将长戟执出,上身微微的向前倾着,两臂略弯,两手手心都是向上虚托,其中竟然各各燃起了一团颜色纯白的小小火焰。

(能以空手迫发出这种程度的火劲,连魔狼之身都要抵御不住,好家伙,他真得只有第七级力量吗…)

吐着粗重的浊气,英正将运于手上的力量缓缓散化,努力不让自己被那火焚痛感干扰。与之同时,更将心力默运,在自己身后的黑暗当中将昔日曾令奔如雷大吃苦头的”地府饿虎”唤出。

(想玩火吗?那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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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闪动,邪邪的笑着,可完颜改之的内心却已渐渐认真。

适才他那一拳委实非同小可,当中实已将火力推进到戾火之上,近乎极火境界,换言之,那已几乎就是六阳火界的最上阶修为,在其而言,是本打算在这一击中至少要暂时废下英正一手,却只能将他爪力抵消,而之后更没法闪让英正的强烈反击,被那强力一脚踢的左臂几乎麻木,痛入骨髓,而没法捕捉住英正大意受狙的机会展开追击。

(这家伙,力量比传言中更强啊…)

(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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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都很强,不过,先天上就要吃亏,姓英的大约是讨不到便宜的…)

旁观在侧,隐身于狼群当中那双碧眼的主人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同时,他亦悄无声息的向下潜去,不一时已没入土中。

(姓完颜的一定要杀,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便先容过他活几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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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星渐现,东方的天空出现了隐隐的白,不知不觉间,完颜改之与英正已激斗竟夜,而正如那人先前所料,英正已经是落在了下风,虽然兽影纵横,却没法自完颜改之的火网当中突破,处处受制,肩上也被刺出了一道口子。

(他妈的,对上这家伙,兽神诀的威力竟然没法发挥,怪不得祖训中有“遇火则走”的戒条,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取意于上古凶兽而创的英家兽神诀,其威力发挥首重一个“凶”字,若修练者能真正体会出那份凶恶无情,兽吞天下的凶邪兽心,往往可以止靠那份子凶意便将对手心目中自亘古深植的“畏兽之心”唤起,使之没法将力量完全运用,当初英正以第七级力量之身而能连败马赤心奔如雷英异人等第八级强者,更可力抗帝少景,便是得益于此。

但,世间向无便宜事,这样子的凶狠使英正的力量快速增长,使他可以败下比他更强的高手,可是,现在,这样子的凶狠却也就使他束手束脚,在完颜改之面前尽处下风。

若说人类畏兽之心乃是自古深种,没法驱除,那野兽畏火之意却更是万年积成,无可压制,若是英异人英穆等人在此的话,倒可以不受影响,从容应对,但对已将兽心修炼至极高段位的英正来说,那股子凶兽气势已是与人浑成,不可分离,完颜改之火劲一出,他自然而然就受影响,当日强败奔如雷,硬杀英异人的那份子力量,便连八成也发挥不出,面对完颜改之竟是节节败退,连七守三攻的局势也难以维系。

若将第十龙诀发动,英正自有信心将局势扳转,可是,基于一些理由,他便不肯将这力量动用,斟酌之后,面对完颜改之越来越强的攻势,他宁可动用另外一些东西来将战局逆转。

“吼!”

当完颜改之再度突进,自中路强攻时,英正长声狂嚎,双手握拳对击,血花飞溅中,巨大的白熊形象出现,将完颜改之正面阻住。

“极北熊霸,给我杀!”

“嘿,会有用吗?”

适才已数次见过此招,完颜改之自不会在意,左手一挥一拧,火劲激射,便要硬破熊神,却不想,方对上熊掌时,忽地全身剧震,那熊熊火劲尽都被反震回来。

“这是…第八级中阶力量!”

两人恶斗竟夜,一直都是在以符合对两人力量传言的”第七级顶峰力量”相拼,此刻英正突然发难,完颜改之失惊已晚,怒喝的同时,熊掌合击,已将完颜改之的火劲完全击灭,更将他撞得倒飞而出。

(这家伙,竟也有了这样的突破?难道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并非偶然…)

(但是,那东西可是要留给大哥的啊…)

心念未竭,英正已化身豹形,狂追而至,犹在十数步外时,完颜改之已觉腥风扑面,呼吸为滞,大惊之下,双手空握,横于胸间,尖声叱道:“凤门,来!”

下一个瞬间,整夜都被空插地上的神兵“灭戟凤门”突然消失,旋就出现在完颜改之的手中。

“三昧真火,给我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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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

“嘿。”

相距约有十步,完颜改之与英正怒目对视,两人身上都是破破烂烂,惨不忍睹,完颜改之右手驻着凤门站立,英正则是腰身甚弯,站得已很是勉强。

在英正率先发难之后,完颜改之也展现出其深藏不露的力量:第八级初阶力量虽然略弱,可凭着先天的优势再加上凤门,他仍能对英正占据上风,只是,这样的上风却没法转化为胜果,在整夜的纠缠之后,两人也只有接受难分胜负的现实。

(小不忍则乱大谋,大哥在金州的耳线委实太多,不必争这一时之气…)

深深呼吸,完颜改之戳戟入地,双手抱拳向英正道:“英兄果然了得,下次再会。”说着已是曳戟转身而去。

目视他的背影,英正面色数变,极为复杂,却终于没有追击。

(他妈的,若果我也有御天神兵,若果我能将”凶邪黑兽”练成…)

难以度定完颜改之会否很快引大军重来,英正重重跺脚,转身而去,没有再对这片荒山进行细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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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你啊!”

喜笑颜开,云冲波的态度简直兴奋的有些异常,仔细看来,当中竟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而,与他完全相反,正坐在他对面,不住抹汗的中年人,神色便是十分难看,几乎可说是”追悔莫及”却又要强忍着,努力做出些”高兴”的样子。

“贤侄,我也很想念你啊!”

说着这样一看就是”言不由衷”的话语,他还时不时偷眼去看一下正面无表情,端坐在云冲波旁边的萧闻霜,神色里又是畏缩,又是害怕。

看着这样复杂的表情,一向心如冰清的萧闻霜竟也非常难得的有了”想笑”的心,更罕见的说出了一些她平时绝对不会说出的话。

“能够再次见到你,我也很高兴呢…花先生。”

哭丧着脸,花胜荣忽然将半个身子都伏到地上,双手抱拳,拱在了头上。

“贤侄,求求你饶了大叔吧!”

对视一眼,云冲波萧闻霜会心一笑,露出了“成功了”的笑容。

正苦于没有识途老马时撞上这积年老骗,两人的感觉正是“天助我也”,但深知花胜荣的脾性,两人也明白若是直接开口求助的话,必定被他厚厚敲上一笔竹杆,还未必能够成事,倒不如先行恶颜相向,作势要计较当初草原旧事,俟到他惊恐求饶,那时自然反客为主,一切都好说好说。

眼见一切尽如所料,两人均大感振奋,却也知花胜荣“交游广阔,相识众多”,很怕会突然横出一群他的“旧友”来搅局,那时又不免头痛,遂将花胜荣挟了,也不理他脸色何等难看,匆匆出城去了。

…只是,两人还是未有发现,当穿越城门的瞬间,花胜荣的脸上,还是出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适才那种或惊或恐的意思,已是半点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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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玉清真人的答复?”

浓眉紧锁,巨门高据在道座之上,右手展开着一张素简,却不向上看,眼睛只是盯着下面正躬身复命的一名太平弟子。

“确是如此啊。”

那人名唤卜名,乃是巨门亲传弟子,极得他信任,很是知心,自然明白巨门未表之意,拱手又道:“弟子也感奇怪,但玉清真人确是如此说的。”

“唔…”

巨门双眼微闭,右手将素简卷起,在左手手背上轻轻打着,口中喃喃道:“…天损太平,南北共哀,贪狼残烈,天人共愤,中流拨逆,吾道之幸…恭祝道兄继位,愿戮力同心,以建太平…他妈的,玉清真人会有这么好说话?”

遂又将素简展开看了一会,又卷起来,仍是满面疑色,翻眼向天,道:“这…也太奇怪了罢?”

忽地眉头一展,若有所悟的道:“你此次前去,还见着谁了?”

卜名怔了一怔,道:“腾蛇与勾陈两位一向侍于真人身侧,此番见着了,还有值符道兄,是我至头一日见着的,说是要往明州有道务处置,只打了个照面便走了。”

巨门冷笑一声,道:“打个照面就走了?”

又道:“九天见着了么?”

卜名摇头道:“九天师姐不在,不知做什么去了。”

巨门嘿嘿笑道:“好,好,好个玉清真人,竟是做好与我翻脸打算来的哪!”

顿了顿,又道:“你此次回来,是取的那一条路?”

卜名道:“弟子去时甚急,是越青州而往,回来时事已不急,又想顺道一窥帝京动静,便绕行北路,经桑芹之境而回。”

巨门点点头,忽道:“那么说的话,神盘八诈里面的人,现在至少该已经到达平罗了。”

卜名身子一震,道:“师父?”

顿觉失言,又道:“请真人明示。”

巨门却不即答他,出了会神,自喃喃道:“平罗…镇守那儿的是黑水八部众当中的黑水拓跋一族,另外,廉贞也…”忽地止住声音。

卜名立躬身道:“弟子告退。”

巨门微微一愕,忽地开颜笑道:“不必这般小心罢。”

又温颜道:“现下天门九将出缺甚多,你忠心耿耿,道法修为也很不错,自然有机会,只消诚心太平就好,不用想太多的。”

待卜名退下,巨门脸上笑容忽地尽散,想来好一会,才道:“真人,您的意思如何?”

随着他的话语,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年道人自黑暗当中缓缓浮现,脸上皮驰目懈,须发尽白,似已老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松松的披了件鹤髦在肩上,正是太平道名义上的最高领导:“太平三清”之首的”太清真人”。

“玉清真人哪…”

“这个人的心目中,是只相信和承认自己的呢。”

松驰的眼皮将双目完全盖住,太清侃侃而谈,脸上却无半分动静,似是一尊被供奉了千年万载,早已不会再动心田的古老神像。

“如果他真得认为我们说的是对的,就应该会刻意在细节上发出一些质疑,以此来在南方的道众中增加自己的地位,同时亦使我们这‘太平道总坛’之地位和权威性下降,而现在这种表态,就只能说是他根本就完全没有相信我们的说辞,所以才要特别表现出对我们的信任。”

“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太平道的内战,可能,已经很难避免了…”

巨门目光闪动,道:“依真人您的看法,这结果应该…”

太清淡淡道:“我老了,你们随便谁都比我强,强的多。”

又道:“说起来,当年上清真人倒是和玉清真人交过手的。”

此时巨门早已接掌上清之位,太清却全不顾忌,巨门亦不以为忤,只问道:“如何?”

太清微微摇头,道:“我也没见着。”

眼皮微动,扫了巨门一下,又道:“但上清真人却亲口说过,他有必胜之算,但却没可能杀到玉清真人。”

巨门动了一下,没有接话,却道:“玉清真人精修丹隶术,可称此道中的天下第一人,奇门法宝极多,要擒他杀他,当然不易。”

太清嘿嘿笑道:“正是。”

又道:“神盘八诈由他一手训练,亦和他一般,注重‘丹隶术’修为,各有修炼独门法宝傍身,与天门九将的强调’天地术’,精研五行术攻完全不同,廉贞虽强,若是于无意之中对上的话…”

巨门微微点头,抱拳道:“谢真人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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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罗城外,云冲波等三人离城已有十里多路了。

(呼,大叔这一次的表现倒还真是不错哪…)

对花胜荣的人品完全不抱任何幻想,云冲波时刻都准备着突然有大批狂怒的民众或是那一家的富商带护院追上来抓人,可说是提心吊胆了整整一路,直到现在也才稍稍放松,自觉似有以什么什么度人之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却不知,花胜荣肚里也正在大转其圈,不住盘算:“这可怪了,那厮竟然没有追来,难道是到现在还没有发现?他妈的,若早知这样,便该多骗他几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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