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记

孔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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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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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侄,你一定要保重,保重自己啊!”

听起来实在是情深意重的问侯,可惜,当配上说话的大背景时,云冲波便很难有什么感动之情。

“知道了,但请你专心逃命好不好,不要来麻烦我!!”

大声的吼叫着,云冲波快速播动着手中的长枪,将自后方不住射来的乱箭挡下。

这时,已是深夜,月光下照见两侧的巍峨群山,将长长的群影投于地面,构成莫测的巨大黑色,似众多潜伏于地面的亘古巨兽,只待一个信号,便要破土涌出,择人而噬。

月光映下,照沙石皆如碧雪,马蹄踏过,烟尘飞溅,亦只如月光当中的一溜浪花,在这样的时候,策骏马奔驰于群山之间,本是极有英雄气概的感觉,但…那样的感觉,却最好不要在后面跟上一千多名追兵。

十日前,云冲波借蹈海入梦,立太平之志,于不经意间挥出日后由蹈海所创,睨视天下的雄刀,一刀毁尽房屋的同时,那种强有力的冲击亦使他的伤势尽数消失,再无影踪。

蓦地发现自己的提运力量再无障碍,云冲波自然狂喜,而当清楚了自己的力量已恢复到了当初只在震死公孙伯硅后曾短暂达至的第八级初阶那境界时,云冲波更是喜出望外,可…也就在他喜悦的同时,那样子的骚动,也引来了地方上驻军的关注,而,更糟糕,和令云冲波心情复杂的是,他们并不知道云冲波或萧闻霜是什么人,但,他们却认出来,长在花胜荣脖子上的,是一颗黑水军大将黑水拓跋赌咒发誓,更拍出一千两白银来购买的脑袋。

若依萧闻霜,这便是个将花胜荣摆脱的好机会,甚至,她当时还大有将花胜荣直接五花大绑上交给黑水兵,省得再有枝节的意思,可惜云冲波却未肯采纳,而是出手阻止,而当功力新复,一时间尚拿捏不住轻重关节的他将首先到达现场的那整个小队二十多名士兵全都打到魂飞魄散的时候,那样子的事情,便再不能让统领驻军的将领们予以忽视。

…然后,就是这样不停的奔逃。

若以武功决胜,身后阵中无人是云冲波萧闻霜一合之将,以两人此刻的配合和实力而言,便是有百人来犯,也有足够实力将之击灭,事实上,在最初几天中,倒在两人手下的黑水兵,的确也超过百骑,可是,与项人一样是起源草原大漠的黑水军委实是勇悍异常,更有百折不屈之志,两人虽强,可当面前的黑水大军越来越多时,顾虑暴露身份使金州境内的太平道众探知的两人便没法再战下去,只好选择夺马而逃,但黑水军也着实坚忍,竟然不离不弃的尾追在后,虽然,为了自己阵营的荣誉,分属黑水安一族的这千多名骑兵并没有向周围城镇的驻兵发出求助的信号,可在在精通弓马及追踪之术的他们的追击下,云冲波等四人却也始终没法将之摆脱,就这样,一连奔逃了十日,比诸当初已是远远深入西北地方,曲曲折折,也奔逃了有千多里地了。

“这些家伙也太闲了吧?!这么有空的话为什么不跑到边境上去打项人啊!”

愤怒的发着牢骚,云冲波却犹不忘在前方开路的伊人,长声道:“闻霜,你那边还好吗…没有埋伏吧?”

便听得,清亮的声音遥遥道:“…请公子放心。”语音却有些犹豫,似有未尽之意,却又并未说出。

回复功力之后,云冲波压抑已久的自尊亦苏醒过来,再不肯让萧闻霜先临锋镝,坚称说在前头开路的工作更为重要和危险,他硬逼萧闻霜保护着小音奔逃在前,自己则和花胜荣断后保护。

对此,萧闻霜无疑是极不赞同,但云冲波这一次的意志却是出奇的坚定,根本不容她有争辩,便用命令般的口吻下了决定,虽不习惯,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萧闻霜便默默接受下来。

…此刻,纵马冲在最前面的,正是一向都习惯于挡身在云冲波与大军之间的萧闻霜。

(但,公子毕竟是伤势才好,而且也好的莫名其妙,兵凶战危,如果有什么意外的话…)

这样的想着,萧闻霜心如火焚,几乎便要折回马去,却终虑着云冲波的口气,有些不愿违逆了他的意思,心中忐忑虽然,却并没有勒回马头。

“姐,姐姐,你好厉害啊。”

发自萧闻霜背后的语声,怯生生的,应该算是很有礼貌,可,一听到这声音,萧闻霜却就只觉心头火冒,怎么都压制不住。

萧闻霜自不必说,云冲波花胜荣两个骑马的工夫也都对付,可那弱女小音却是全然没有御马之能,只见烈马喷鼻刨蹄便吓得瑟瑟发抖,到最后,更哭着说请三人把她丢下,不要再为她有所拖累,云冲波却那是这种人?没奈何,便让萧闻霜与她共乘一骑,还好小音弱质女流,萧闻霜亦不长大,马力尚可支持,还不至拖累四人的逃命速度,但萧闻霜本就对小音大有看法,总觉若不是为着她一番耽误,两人当日便可乘船离开,也不会有后来那多事情,更不会弄到现在这样不光不能南下,反而还要再次在金州土地上仓皇逃命。此外,每一次当小音表现出她的柔弱无用时,一向以自己的力量及智慧自许的萧闻霜更会感到厌恶及不屑,而…每当花胜荣或是冲击波对小音表现出关心的时候,自制力极强的萧闻霜更是会有一种隐隐的憎怒回荡心底。

但,讨厌归讨厌,萧闻霜却是重视责任及承诺的人,也不是会被感觉左右而多事的人,既答应了保护小音并在前头开路,她便不会刻意做些事情来让小音不适,一如此刻,纵然心头火冒,她也只是淡淡道:“姑娘过奖了。”虽然礼貌,但声音中那种子不愿多说的冷冷淡淡却是一听自明。

小音却似是没听出来萧闻霜的不悦,眨眨眼睛,道:“但,姐姐,让云公子一个人在后面真得不要紧吗?我觉得你好象其实比他厉害的,后面这么多人,天这么黑…”,向后看看,又惊道:“啊,怎么看不见他们啦!”

两人快马在前,此刻刚刚好转过一个山角,小音向后看去,自然瞧不见云冲波花胜荣两人,萧闻霜听在耳中,心里只是冷笑,却不知怎地,又有些担忧,蓦地一咬牙,心道:“不行,便他不高兴也好,还是要回去!”只手持缰一勒,那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已是转了半个身子,小音惊呼一声,紧紧搂住萧闻霜腰间,萧闻霜眉头一皱,极是厌恶,却到底忍住了,没将她踢下马去。却忽地一惊,周身绷紧如弓!

便闻得,有弓弦声振于空中,若金石震击,又起尖锐呼啸,撕风破空而来,夺得一声,正钉在萧闻霜马前一步处,赫然竟是支鹰羽乌头箭,箭力之强,竟在脚下那硬到板结,马踏也只有浅浅痕迹的地面上钉入数寸!

箭入土,尾翼轻轻振动,萧闻霜的背上,冷汗已然沁满!

这一箭,若非她刚好在那时勒马回转,纵杀不掉她,也至少要废她一只手臂!

(这是…)

深深呼吸着,凝定心神的同时,萧闻霜将戒备提至最高,目光凝聚,看向右前方,正没身在黑暗当中,离这里至少有二百来步的山岩。

(竟然会有埋伏,难道是完颜家事先配置的兵力?!但,这样的话,直接堵在六盘山口处不是会更加可靠吗…)

担忧同时,萧闻霜的眼中,也有炽热及愤怒燃烧,那一箭,在她已非是完全陌生。

(如果真是那天暗算太阴他们的那家伙的话,就绝不能放过这个线索!)

山岩上,那轻轻叹息的箭手,将长弓交于身侧的手下,打个了手势,教他们将自己的座骑召唤过来。

一击既然无功,以萧闻霜的身手,便不会再给别人第二次机会,虽然遗憾,但还有要事的他,并不想也不能在这里耗费太多时间,更不能让自己置身险境,去冒正面应对一个狂怒和未受损伤的萧闻霜的危险。

翻身上马,他在打马之前,眯着眼,看了一下下面的山谷,那里面,萧闻霜正在凝神观察这边的动向,云冲波和花胜荣正在拼命奔逃,而,再后面,约一千人的黑水兵正在衔尾追杀,已有近三分之一追入谷地了。

微微摇摇头,他神色极为寂廖,向副手道:“都杀了罢。”说着打马而去,身后,随着那副手挥动的红旗,数百支头上早已裹上了蘸满火油的破布的长箭被快速的射出,袭向山下。

烈焰熊熊,狂乱的火线交织空中,化作洋溢死亡气息的大网,向着下面的愤怒及惊恐罩下,随后,是如恶梦般的吼叫,没法听懂和似乎没有意义,却能让人心胆俱裂的吼叫,在两侧山上,近乎疯狂的扬起!

呐喊声中,埋伏于两侧山上的骑兵们无视险拔如削的山势,策马冲下。

深遂的黑夜当中,黑色的骑兵策着黑色的壮马,在似是直立般的山壁上疾冲而下,黑色的死亡旋风当中,只有渴血的刀锋在闪烁光芒…只有在噩梦才能出现的恐怖,也没法将此刻的景象比拟万一。

面对这汹汹而来的黑色潮水,萧闻霜的脸上,却出现了奇怪的笑容,一种几乎是狞笑的表情。

“…来罢。”

下一刻,惨呼声开始不停响起,混乱及血腥的大浪,很快的,便将整个峡谷吞没。

“什么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掺杂着惊慌及恐惧的质问不断被重复在谷地的各处,与之同生的,是刀剑挥动,骨肉断裂,鲜血飞溅和生命不住猝没的声音。

“这个,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

怀疑的问着的,是已经和萧闻霜等人会合,退身到了一处较好防守的地形内的云冲波,身后,花胜荣正在呼天抢地的大叫倒霉。

“贤侄,你是不是和这些事情特别有缘,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让我跟你一起卷进来啊!”

方才,四人在奔逃中突然遇上了来自两翼及正前方的狙击,原以为“糟了!”的他们,却在随后就发现,这些人固然来势汹汹,可却并非冲着自己一行而来。

第一波的箭雨,已将冲在最前头的黑水兵射杀了超过五十人,而随后,这些如暗夜一样可怖的骑兵们更将已形成长龙形状的黑水军分割成数段,开始肆意的攻杀。

若论战力,黑水兵便堪称当今天下的最强部队之一,但从猎人突然变成猎物的巨大反差,和这黑得象暗狱一样的天地,却使他们的反应变慢,而充分把握了这一瞬的机会,那些骑兵不仅将他们的队伍冲散,更将几名最早反应过来,站出来想重整军纪的军官斩杀。

约莫一杯茶的工夫里,那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占尽上风的屠杀,直到倒在地上的尸体已超过了两百具,黑水军才从意外的惊惶当中醒来,被截断在峡谷之外的部队也终于被组织起来,开始向谷内冲击,希望将尚余的同族们救出。

之后,则是混战,刀锋已尽被鲜血染红的黑骑军分成两路,呼啸着自峡谷内攻出,似两口巨大的屠刀,强行切入了黑水军的阵列,纵是黑水军已然重整起纪律及反击的意志,可这些神秘的战士,似有着最高的勇气及自信,完全无视于面前的乱箭,他们以如山洪大海般的气势卷向黑水兵阵中,虽然最前面的十几人被攒射如猬般的倒下,可,在第二轮箭被射出之前,他们,已杀入了正深陷惊愕当中的黑水军当中,开始对前排的箭手进行砍杀。

其实,若以数量而言,这些骑兵的数量并不多过黑水军,甚至还要略少,总计似乎只有九百来人,但,面对着军心及秩序都已濒临崩溃的黑水军,他们却已将战场的主动权完全掌握。

“不管是什么人,反正好象不是冲我们来的。”

蹙着眉,萧闻霜如此说道。

适才对方大军自山上掩下,萧闻霜原已作好了死战的装备,可,冲在最前面的军官只是简单举手一挥,便没有任何防备的自她身侧冲过,而之后,那些黑色的战士也果然没有对四人进行任何攻击的径直冲向了后面的黑水军,进行了凶狠和残忍的攻击。

从表面上看来,这些人至少不算是敌军,可是,适才的一箭,却让萧闻霜没法释怀:若说是误射…那,射出这一箭的人,又为何没有任何解释的始终也不出现?

此时,战局已又渐渐转回峡谷之内:将黑水军的阵列突破之后,两队黑骑军马在对方的后部回转,开始将黑水军渐渐驱入峡谷之内,虽然察觉到了对方意图的黑水军也进行了殊死的抵抗,却始终没法抵挡对方那似不能御和永无停歇的轮番冲击,被逐步的压缩和向后驱赶,一步步的退入了峡谷之内。

“这些人,他们是要将黑水军全歼在这里?!”

努力观察着局势,当看到那些黑骑兵对任何倒下的黑水军伤兵都会毫不犹豫的予以践踏,和那些在惊惶中脱离主战场的的黑水兵们都会被自背后追逐和射杀的时候,云冲波忽然明白过来。

“对。”

早已看出了相同的事情,萧闻霜沉声道:

“下面的黑水军,怕是一个都活不了。”

云冲波颤抖了一下,道:“这又何苦…”

顿了顿,又道:“他们还不如投…”却没说完便闭上了嘴。

就在四人下方不远处,一名看来已是完全崩溃的黑水兵,将弓刀丢下,跪在地上,苦苦的磕着头,却只换来了将他劈作两半的一刀。

“他们没准备要俘虏,公子。”

“这就是战争啊…”

似是感叹的说着,萧闻霜道:“那个人来寻我们了。”

果然,那将黑水兵一刀劈开的黑骑兵,随着萧闻霜的说话,抬起头来,看向四人所在地方,随后,响亮的撮出一个口哨,他策马登山,驰向四人,直奔至据四人只有十步距离时方将座骑勒住,目光炯炯的看着四人,正是适才率先自萧闻霜身侧通过的那名军官。

瞪视了云冲波一会,他忽然拔出刀来,在空中虚挥数下,指向另一侧的峡口位置。

花胜荣大喜道:“好极好极,贤侄,人家放我们走啦,我们还是快走吧,贤侄…”

萧闻霜忽然道:“你们是项人?”

那人肩头一震,眼中凶光蓦地大炽。

萧闻霜冷笑一声,心中疑团已解。道:“你们是金族的人罢?”

本来此地乃是六盘山北簏,位于金州西中,尚在兴庆之南,按说断无可能被项军渗透至此,但早在当日草原逃生时,萧闻霜已知鬼谷伏龙与项人实有勾结,而有他这一手掌握完颜家军政大权的谋主作弄,要暗渡千多名项军进入金南并不为难,虽然萧闻霜一时还想不清他到底有何用意,但她相信,以这些资料,要解开她心中的另外一个疑问却已足够。

听到萧闻霜的质问,那人似再不能容忍,横刀胸前,叱道:“兀那蛮子,少主慈悲放你们走路,却非要寻死么?!”声调甚为生硬,果非夏人口音。

“少主”二字一出,萧闻霜忽然仰天狂笑!

大笑声中,她嘶声道:“金络脑,果然是你!”笑声当中,竟有刻骨恨意!

一闻此句,那项人再捺耐不住,大吼一声,策马前冲,右手马刀高扬,向着萧闻霜左肩胛处狠狠劈下!

萧闻霜动也不动,瞪着他,冷笑道:“找死。”一语出口,那项人忽地惨呼一声,自马背上滚下,抽搐几下,已是不活了。

他的胸前,已然插上了一支雕翎长箭,正正贯穿在他心口地方。依箭势来看,却是射自四人的后方。

花胜荣大吃一惊,猛一下翻身滚倒,颤声道:“贤侄,这是怎么回事,贤侄…”却见云冲波只是按刀不动,嘴角犹有得意之笑,忽然明白过来:“他其实早就知道背后有人,所以才一直站在最后面…”

黑暗当中,一个嘶哑的男声笑道:“好定力,好胆色。”

又道:“两位什么时候发现我们的。”

萧闻霜脸上肌肉动了一下,却没有开口,只向后摆摆手,云冲波怔了怔,便道:“我没有发现你,只发现了你的手下。”

又道:“是上山时候发现的。”

那男声嘿嘿笑了几声,忽然道:“那么说,你倒不如你的这个手下远甚了。”

萧闻霜云冲波两人都是一颤时候,那男声已放声高笑道:“几位若果有意,大可继续观火于此,我们只要下了山,便不会再有项人能冲上来。”

他声音其实甚为年轻,但声调颇为怪异,甚有邪异味道,听来颇不舒服,小音已有些皱紧眉头,便连花胜荣也有些苦脸。

云萧二人,却不由的一惊!

萧闻霜回过头来,看向云冲波,目光中略有疑问,云冲波犹豫一下,点点头,却没有开口。

那人刚开始说话时,夹杂在山下的惨呼呐喊声中,没法听到很清楚,直到此刻,他高笑豪语,两人才同时发现,那个声音,竟然似曾相识!

只此时,山上已又有如雷马蹄声隆隆响起,那人已又在高笑道:“儿郎们,下去杀个痛快罢!”

呐喊着,劲装轻甲,头上仅以布巾包裹,今夜的第三股势力自山上出现,分兵数路,向峡谷中掩杀下去,冲在最前面的男子骑匹高头乌骓马,披件腥红大髦,内里却无甲胄,只是一件寻常布衣,亦无头盔,便披着乱发,背负长弓,腰悬箭囊,右手中提了支镏金槊,第一个自四人身侧冲过,一边犹在大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若是男人的话,便随咱下去杀人罢!”

云冲波怔得一下,只觉胸中血热如沸,情不自禁的便要随他奔下,却见萧闻霜微微蹙眉,有阻止之意,不由止步,却又觉胸中一口英雄气不知从何而来的在盘旋不休,到底捺耐不住,大喊一声,将蹈海擎出,打马而下,一边犹不忘向萧闻霜小声道:“对不起。”已是有些气短。

萧闻霜苦笑一声,向花胜荣道:“花先生,烦你照顾一下小音姑娘罢。”也不等他回答,便将胯下马一催,追着云冲波去了。

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项人军队虽以出其不意的攻击和犀利无比的战法将黑水军的秩序击溃,逼入死地,却未想到另有军队窥视在后,已攻至谷外的两支队伍还好,留在谷内包抄黑水军后路的近三百名项人却就首当其冲,倒了大霉,与方才的黑水军一样,在对手的第一轮冲击之下,他们便倒下了约三分之一,而如果不是这支军队并没有使用弓箭作为第一轮打击手段,他们丧失的兵力更可能远远不止此数。

那提槊男子立身阵前,乃是第一个杀入项人阵中的,片刻已刺杀三人,云冲波随后杀到,蹈海舞动,也砍倒了两名项人:他本来为人甚是善良犹豫,一向不大放得开手脚阵前杀敌,但今夜一来被追杀了十几日,一口闷气早已蓄满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二来这男子竟似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使云冲波不自由主,但觉胸中血沸,极想如他般挥刃军中,一展威风。

两人本是自不同方向冲入项人阵中,但那男子马快槊凶,当者立披,根本无人能够阻他一合,不一时已将项人阵势闯透,胯下马长嘶一声,又折回来,正迎上云冲波,向他伸出一手,嘿嘿笑道:“果然是个好汉子。”

云冲波甚少受人这样当面夸奖,甚觉赧然,笑道:“你客气了。”

又道:“你们为什么不用弓箭哪?”

适才这些人自山上直接扑击而下,云冲波原还道他们是没有弓箭,但刚才随众冲杀时他已发现,每个骑士身上也都携有弓箭,不觉便有些好奇。

要知阵战之时,弓箭绝对乃是杀敌利器,特别是自上冲击时,若是乱箭齐发,适才谷内项人少说也要多倒下六七十个。

那男子与云冲波擦鞍而过,大笑道:“弓箭?”

“那东西能抓住俘虏的腰带吗?那东西能让热血溅满你的脸上吗?”

说话当中,有一骑项人战士,似是小头目模样,红着眼,不要命的自侧面向这男子扑击过来,云冲波正惊道:“喂,你小心那…”那男子冷笑,蓦地暴喝一声,槊交左手,右手刷的一声,不知自何处擎出一口软剑,反撩起来,将那项人自右胁处生生劈开至肩,连马首一并斩落地上,那剑委实使得太快,那项人虽连人带马都惨被分尸,那马却犹不停步,直又向前冲了数步,撞到那男子身上方才止住,马颈中鲜血喷涌,将那男子半身也都染得通红。

那男子如浸血海,却似极为快意,伸手将脸上血抹了一把,又将唇边残血添吃了,狞笑道:“看到没有,兄弟?”

“用弓箭?用弓箭的话,怎来这样的至高享受;用弓箭的话,他们…”

说着话,那男子将通红的右手伸出,指向整个战场。

“他们又怎能理解战争的真义,怎能成为真正的战士了?”

随着他的指向,云冲波看见如同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在这男子部下的追击下,适才还似是不可一世的项人竟然土崩瓦解,被肆意的分割攻杀,在哀嚎声中一一倒下。

其实,这男子的部下不过三四百名,在数量上虽较项人稍多,却也谈不上多大优势,装备亦不好:多是轻装,有甲胄者不过十之二三,刀短矛简,马非精骏,军士们身材亦不壮硕,但,他们,在厮杀的时侯,却有一种极为怪异而可怖的气氛。

那些人,在做这生死争斗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感觉”。

似一群木偶一样的在以刀枪交斗,他们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感觉,不怕,不怒,不惊,他们似已将战斗变作一种本能,以一种“最大效率”在机械的执行着可以将敌人杀死的动作。

他们的身体不是不会受伤,但,即使刀剑贯体,他们也不会浪费时间去哭喊或是抽搐,他们只是把握住这样的机会,去给敌人一个更强的回报。

他们甚至没有恨的表情,他们竟将一切的感觉都收了起来,都凝聚到了战斗的智慧上。

一群完全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的战士,一群以“胜利”为唯一述求,为此可以放下任何赌注的战士…这,岂不正是古往今来所有统帅的梦想?

(这样的人,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心里暗暗吃惊着,云冲波忽然觉得一股子寒意自脚底冒起,直冲头顶。

“兄弟啊…”

肩头被一只大手重重的拍着,那男子已回马至云冲波身后,边嘿嘿的笑着,边重重拍着他的肩头。

“看到没有,这就是战场。”

“这就是,令古往今来,无数的英雄豪杰,帝王将相们沉醉不已,迷恋不已的血肉沙场啊…”

…第一次,当被别人拍上肩头时,云冲波会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颤抖一下,他轻轻的抖着肩,将那男子的手卸开。

…可是,同时,他也有一种从未体验的奇怪感觉,隐动于心底,第一次,他突然对“战斗”这玩艺有了一些莫明的渴望,第一次,他忽然觉得,眼前的鲜血并非是如此可厌。

当云冲波怔然于战场上时,萧闻霜也同样在观察着。

虽然担心云冲波,却不又愿太拂逆了他的意思,同时也及想搞清楚这新势力的底细,萧闻霜快马驰下,但并没有紧紧跟住云冲波,而是在一个踞他不是很远的地方虚虚掩护着他的侧后方,同时,也把握这处身阵中的机会,去观察着这支部队的一些细节。

很快,她已看到了一些云冲波没法看懂的东西。

(衣着,以及面部的一些特征…这些人,好象是屯戍卒啊?)

所谓屯戍卒这名词,在最早出现的时候,指的乃是一支始终也负有污名的军队,但,时至今日,它所代指的便不过金州本地的一族原住民而已。

九百年前,平江萧家第三帝,帝白冶北征项人受困,赖从臣孙亮以幻体舍生救回,始痛下决心,改注文治,大兴内政,立“不兴兵革”之誓向天,但金州僻处西北,原是诸吴旧地,夏民极少,朝中也不免有“吾弃彼取,久而不附”之忧,后来便有人进言,立“屯戍”之制,使军生息于斯,耕作于斯,衍孽于斯,使军民合一,自供其粮,一不烦中原牛马劳顿,二不虞吴项回侵,且长此以往,与彼地土著数代通婚之后,子女不可分离,血缘不可复辨,民心自然附夏,如是数代,自可使金州永为夏土,再不容吴项回占。

据《平江书》所载,是时也曾有人质疑:云屯戍之卒能有多少,以投金州,不过一木入林,焉能夏化彼处土著?还是当时的琅琊王家之主王潜之力挺其议,道是人不在多少,在乎道胜,以中原人物精华,数千年风流所积,岂有反为蛮夷所化之理?

是时,朝中纷议,主屯戍者极孤,便护国文武世家之丘敖两家亦非其说,王潜之独排众议,泰然曰:“人之欲,皆悦美而恶丑,皆悦便而恶烦,今以大夏文明西投,彼处百姓见识,即得比较:纵未化边夷,焉有识大夏耕种烹治之途而犹爱茹血肉食者?焉有识大夏桑麻织作之法而犹爱披皮负毛者?焉有识大夏女子歌舞之妙而犹爱粗丑蛮姿者?焉有识金饰铁器之用而犹爱石刀木犁者?夫先王有云,化边夷者,歌舞胜于干戚,诗书胜于刀兵,今屯戍彼地,正合圣人之道,乃便民安边,万古策耳,虽握发急行而犹嫌其迟,岂可复三议糜时?!”

史载,当日殿上“众皆沮不能言,帝然其议,行之。”

其后,前后十五年内,计有总数超过七十万的民众及军人被迁向金州,屯田而居,自此为金州之民,皆以“屯戍”称之。

是时,金州北僻,水土凶恶,民不愿往,首往者皆为凶恶之徒,遭收捕后强遣西来,或是为避祸而主动投军屯此,故声名极是不堪,一时有“好铁莫打钉,好男莫金兵。”之语,直到数十年后,首批屯戍卒渐渐生根发芽于斯,朝中大员西行查看,归帝京面奏时犹有云“概皆盗匪凶悍之徒也。”

此后光阴如梭,近千年一闪而过,金州虽犹遭异族窥视,但正如当初王潜之所料,随着这批人的开垦生息,金州本地民心渐渐归夏,项人虽然屡屡入寇,却只能掠取,不能复设为牧,更不能夺民众向夏之心。而过去每每成为异族攻掠帝京之基地的金州一地,更成为了夏人抵御吴项诸族的第一波缓冲地。

以此而计,屯戍卒实有大功有夏,但,因其最早出身的不堪和与金州本地原往民的累世通婚,却使其始终也受着种种的歧视,除了子女在入试,迁徙等事上的种种不便之外,更被内地夏民视低一等,一直都不被当作纯正的夏人,没法得着平等的对待。

(这个家伙明显是中原贵胄,却收聚了这许多向来为贵人不齿的屯戍卒作部下,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情,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狐疑着,萧闻霜将马缰扯了一下,慢慢的走向云冲波和那男子。

此时,谷外的战斗已渐有结局,虽然没能实现里应外合的目标,但面对一早便濒临崩溃的黑水兵,那些项人仍是取得了完全的优势,在那无休止的冲击之下,黑水军的阵线再没法支持,开始渐渐崩坏。

此时,谷内的项人已几乎被那男子的部下全部杀尽,见到这,兴奋的黑水兵便不自由主的开始后退,向这男子的阵线退来。

冷笑着,那男子不发一言,将槊横着马上,默默的注视着。

身边,开始感到气氛不对的云冲波极为困惑,却又说不出不对到底在什么地方,只能呆呆的看着。

猛一惊,他终于发现到在适才一直都没有被运用的弓箭已被那男子的部下执在了手中,也就是在这时,那男子忽然长笑一声,喝道:“放!”

刷一声,弓弦齐振,数百羽飞箭掠空而过,划出弧线后,扎落在那男子马前十步处,构成了一道整整齐齐的屏障。

其时,跑在最前面的黑水兵刚好接近到了男子马前十步的地方,如雨落下的飞箭,几乎将他们射个正着。

盯着一时几乎吓到傻的黑水兵,那男子唇边浮起怪异的笑,忽地扬槊大喝道:“明白了么?!”

“战场之上,不会有意料之外的奇迹,不会有从天而降的救兵!”

“你想杀人,人家想杀你,要想活命,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

“刀剑无眼,别人凭什么冲进来救你们?除非你们够值钱,够让别人冒风险!”

“我会救你们,但要先证明你们是值得我救的人!”

“你们不是还有五百多人么?对方不也只有六百多人多?!”

说着话,那男子忽然大喝一声,右臂一振,将自己手中长槊向右边山崖用力掷出,只听夺的一声,那八尺长槊竟扎进山崖四尺来深,只露出半截槊尾在外面,轻轻晃动。

朔方脱手,那男子已将背上长弓解下,扯得圆了,呔一声喝,铁箭离弦,急追长槊而去,哧的一声,已扎进槊尾,便听碰的一声,箭尾上自行燃起一团碧绿色的火团,在夜空中轻轻晃动着,看上去端得是十分诡异。

那男子睨视黑水军诸众,道:”此火乃以秘药所炼,可燃三刻。”

“若能支持到火灭那时,我自会出手救你们,而如果连这点时间也撑不过的话…”

“你们这些废物,便只有劳我动手为你们报仇的份了!”

他说话时态度极为轻蔑,那些黑水兵听得满面通红,眼中直欲滴出血来,忽然大喝一声,一齐转身,不要命般的大步奔谷口而去!

约半个时辰之后,谷口经已是血肉模糊至不堪入目,几百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东倒西歪着,将谷口堵塞了近半。

马蹄声紧,渐渐远去,是项人头领承认了他们的失败,已在引军退去。

约半个时辰的死战当中,项人将黑水军杀伤了七成以上,但似是得到了什么奇妙的力量支持,黑水军的斗志高涨,宁死不退,死死维系住谷口的战线,不容项人越雷池一步。

在反复的冲击中,项人亦付出了百多名死者及近两百名轻重伤者的代价,而在反复呼叫也得不到谷内那一支部队的回应,没法实现计划中的内外夹击,全歼黑水军时,领军项人便明白了战斗的不能够再继续,最后,在整齐的三轮箭雨之后,项人们开始有条不紊的向后退走,宣告了黑水军残余者的生存。

此时,整个黑水军的阵地上只余下百人多一点点的生者,而且人皆带伤,重者裂腹折臂,轻者损耳破面,一个个皆是血污遍体,疲惫不堪,当项人退走时,他们也似是突然间的崩溃,纷纷扑倒在适才用生命及意志去拼死守护的阵线上,没身在由自己,同僚和敌人的鲜血汇成的泥泞内,连一动不能动。

适才的战斗中,他们已将自己的勇气,精力,体能…等等东西全部透支,对“生”的渴望及对“死”的恐惧,是使他们能够这样支持的动力,而现在,当危机终于过去,当“生存”终于不再是一个易碎的泡影而成为真切的现实时,他们便随着长长吐出的第一口粗气而丧失了全部的活力,纷纷倒下。

那种深入骨髓的疲倦,令他们连眼睛也没力气睁开,闭着眼,他们扑倒在血污里面,有几个,竟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那种,令他们极为不悦,显得极为刺耳的笑声,也就在这时高高扬起。

狂笑着,那男子缓缓策马,来到了谷口,来到了黑水兵的当中。

虽然觉得结果一定会让自己显得很傻,可云冲波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你为什么发笑?”

那男子扫他一眼,忽然微笑道:“不必你你的,我姓赵,你可以喊我赵大哥,或直接喊大哥也可以。”

又笑道:“我笑项人头领,虽然凶悍而谨,毕竟还不知兵。”

“若我用兵,必于此时引兵回取,此等疲伤,岂不一鼓可摛?”

方扬鞭喝道:“都起来罢!”

他声音不大,却如雷鸣,低沉入耳,极是醒脑,那些黑水兵虽然倦极,可不知怎地,却还是强撑着一个个爬了起来。

那男子扫视诸人一眼,笑道:“你们,现在明白何谓战争了么?”

众多黑水兵都是一愕,却不知如何答他。

按理说,这些黑水兵之所以死伤如此惨重,一半也可怪到这男子身上,若他方才不是逼迫诸军回身死堵谷口,而是率已军参战的话,无论如何,黑水军也不该死这么多人。

但,他们心中,却没法对这男子生出半点怨懑之意,反多多少少都有些未明究竟的佩服之意。

扫视诸军,那男子突然微笑道:“很好,你们到底还是明白了。”

又道:“若谁方才眼中有半分怨恨之意,便不配作我的部下,只好滚回去当他的黑水兵。”

忽向人群中用马鞭虚点,道:“你,你,还有你,你们三个出来。”

便有三人应声而出,脸上却尽是迷茫之意。

云冲波见那三人都甚精壮:当先一个四肢皆完,只肩上被划伤一处,第二个遍体浴血,周身上下总有十几处伤口,却喜都非要紧,第三个身材最高,面相粗豪,右臂被齐肘砍断,用半幅征袍裹着,征袍是早已被血湿透了,三人当中,以他脸色最为苍白,站得却也最直。

那男子马鞭轻点,向第三人道:“自此以后,你们这些人便编作一军,以你为首,你给我好生操练着,不得有误。”

又向第一第二人道:“你两人为他副手,多参赞些,不得有误。”

复又向第三人道:“咱们歇半个时辰便走,夜里宿下营,你来寻我,我传你一路独臂刀法。”

方向诸军淡淡道:“你们服么。”

他目光扫过,那些个一向凶横,刀头舔血的汉子竟皆觉胆寒,不约而同便一齐低头道:“听将军的。”

那男子迎天大笑,道:“都躺下睡觉罢,半个时辰后起来赶路!”他一语说话,竟如圣纶,那些黑水兵果然都乖乖躺下在血污当中,转眼已是鼾声起伏。

那为首三人却未躺下。

那断臂汉子看了那男子一会,忽然上前一步,跪倒地上,大声道:“将军在上,在下贺里虎,令后将军只要有令,水里火里,在下万死不辞!”

那男子马鞭一甩,早缠在他左臂上,将他一把扯起,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要你去送死的,死人没用,活人才可以听话打仗,才可以有钱有女人。”

又道:“吾姓赵,你们喊我赵将军便好。”

方道:“你们也睡罢。”

待那三人依言躺下,他方向云冲波笑道:“我叫非涯,赵非涯,非常的非,天涯的涯,你叫什么名字?”

萧闻霜暗叫不好,方欲阻止时,云冲波已概然道:“我叫云冲波,云雾的云,冲锋的冲,波浪的波。”

那男子却似没听过这名字,全无反应,只笑道:“好名字,是个好汉的名字。”

又道:“可肯随我一行。”

萧闻霜此时已然打马过来,截口道:“尊驾意欲何往?”

赵非涯扫她一眼,笑道:“请问这位朋友怎样称呼?”

萧闻霜却不在乎。将名字坦然通了,要知她一向以贪狼之名示人,知道“萧闻霜”这三字的廖廖无几,便巨门也不知道,倒没什么好在乎的,更何况这男子既然埋伏在此,适才云冲波大呼自己名字时,他多半也有听到,再要藏头露尾的,大有可能也只是枉作小人。

赵非涯听他名字,只淡淡一笑,道:“吾欲去救人,阁下如何?”

萧闻霜蹙眉道:“救人?”

那男子笑道:“是。”

云冲波已忍不住道:“救谁?”

那男子淡淡道:“救一城居民,救十万百姓。”

一语既出,云萧二人一齐动容,云冲波便道:“到底怎么回事?!”

微弱的阳光下,照出着冰冷的荒原:遍布着大块或是小些的碎石散砾,下面则是深暗色和显得坚硬的土地,在这里,所谓植物只是一些灰扑扑的蔓草,无精打彩的趴在地上,偶有些阴暗的地方,也不过能长几株再努力也高不过小腿的灌木。

风吹过,将小些的砂石卷动,在草叶的边缘上刮出嘶嘶的怪响,象是什么蛇虫之属的尖笑,便是这荒原上唯一能让人随想到生命的声响,除此以外,这里便再没有旁的动静。

鸟的鸣叫,蛇的滑行,虫的跳跃,兔的潜行…什么样的声音都没有。

在这死一般的冰冷荒原上,是几乎没有生命的存在,能够存在于这样地方的生命,必须要比鸟更灵逸,比蛇更坚忍,比虫更纤巧,比兔更迅速…

马蹄声响,疯狂的击碎着这里的死寂,唯一能在这种地方生存的生命,已驾御着他的奴隶之一,在这荒原上飞驰着。

马背上的男人年纪不是很大,至多三十出头的样子,形容精壮,衣着打扮与赵非涯的那群部下相若,面色焦急,那马虽已奔得如大风掠地,他却犹嫌不足,还在不住用脚去踢马腹,将那马力策的端得是点滴不余,尽都逼了出来。

强悍的脸上,有数道擦伤及划伤的痕迹,身上衣服也有多处破损,其中数处还有渗血未凝,似是方经恶战的这男人,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在拼命的奔走着。

远方,有如雷的震动声隐隐传来,对熟悉北陲的人来说,立刻就能听出那是马群奔走才会有的声音。

听着这暗雷一样的死亡声音,那男子的脸色满是恐惧,洒落在他身后的,除了暗红色的血珠之外,还有从额上不住渗出的大颗汗珠。

(这些家伙,来得太快!)

用尽力气,这男人狠狠的踢着马腹,将这可怜马匹最后一分潜力也给无情的刺激出来。

跑得近乎疯狂的马匹,几乎是飞一样的通过了这荒原最后的二十里斜坡,当眼前开始了一些明显是人工所制的建筑物时,那男子的脸上方有了些些的轻松之色。

那是一个由一圈很简单的栅栏构成的小小村庄,栅栏不过一人来高,里面稀稀落落的分布着几十座屋子,却非金州习见的游牧民式样,而是内地夏人农耕者的常见样式,除了因应金州地理特点而增设的一些储水设施外,其余几乎和中原风物一般无两。

(那些家伙要追上来,至多也就是两刻的工夫,这点时间,老人妇嬬是一定跑不掉了,但,救走一个算一个罢…)

紧张的盘算着心事,那男子开始将马的速度控制,并在心里准备着一会该要用到的解释。

是时,晨光方初升未久,空气中尚有刺骨的寒意和一种阴阴的潮气,也看不到村前有什么人走动,正是所谓“一日之计在于晨”的时候。

那男子看看走马到村子前面,却忽然将马勒住!

楞楞的,他张着嘴,呆呆吸着这能冷透掉心的空气,却半点感觉也无。

他的心,已先冷透。

“你来得好慢啊,事情已完了一会儿呢。”

说着如寒喧般的话,戴黑铁盔,披黑鞣牛甲,胯下御黑马的男人缓缓自村门后方转出,两只眼睛象是两把刀,死死盯在这男子的身上。

“你,那么,后面的马蹄声…”

面对那男子几乎失语的询问,他轻轻的笑着,右手抬起,将左肩上的一点暗红拭去。

“只不过几十户人家的一个村落,岂劳我大军一屠?那是赶你过来的。”

轻描淡写的话语被吐出的同时,亦有与那黑甲男子装扮相近的骑士不断出现,总计大约有三十来人,大多数都没有头盔,披着发,露出他们与夏人特征不同的脸庞和狰狞的笑容。

每个人手中都有出鞘或是上弦的兵器,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刺眼的红。

不经意间,他们已自两侧将那男子包围。每个人的神色中,也有蠢蠢欲动的渴望。

轻轻抬手,将手下的秩序压制,黑甲男子上下打量了那男子几眼,笑道:“看装束,你倒也是屯戍卒吧?没想到屯戍卒中也有些好汉呢。”

忽地一沉脸,喝道:“说出你的主人,饶你不死!”

那男子怔了一会儿,忽地抚胸惨笑一声,便僵立马上不动,过了一会,身子方颤了一颤,如被砍倒的树干一样自马背上歪倒,摔在地上,胸口处慢慢有一点鲜红渗出。

黑甲男子微微摇头,叹道:“非我族类,可惜了。”

方道:“离正主儿已很近了,吩咐大家务必小心。”

又将手挡在眼上,眯眼看看太阳,蹙眉道:“塔思不花是怎么搞的,不过千多个黑水兵,搞到现在还没回来。”

忽听西南方向有马蹄声动,疾驰而来,众皆色喜时,那男子却加手耳侧,愕然道:“这蹄声,倒是咱们的人不错,可怎么只有不足一半的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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