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记

孔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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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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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禾城,甚至从它还叫作哈密的日子算起,就从来没有见证过这样的夜晚。

这一夜…是这样的黑,这样的长!

这一夜,是那样的匪夷所思,每一件事情,都是那样的不可思议,那样的粗暴或是奇怪。

睁大着眼睛,它看到自己的身体被破坏,被燃烧,看到自己目前的主人黑水军在节节败退,看到似乎是准备成为新主人的项人将城防突破。

它也看到,第三方的势力,人数最少的一支军队,被那叫作赵非涯的首领指挥着,竟然又将项人们逐走。

它又看到,还在战事方艾的时候,第三支军队中似乎已有了轻微的内讧,那个名为萧闻霜的年轻人,竟然刻意的向赵非涯进行着攻击。

它还看到,正活动在城中的,还有很多没法归属入这三个方面的人,掩藏住身份行走在黑暗当中,虽然没作甚么,但他们却确实有着左右最后战果的能力。

当夜晚行将结束时,宜禾城终于看到了战事的消退,看到项人象潮水一样又从它里面退走。

可,血却仍在流,敌意和谋略仍在继续。

它看到赵非涯毫不客气的亮出禁军腰牌,将黑水军守将领怒斥后当面斩杀,宣布自己已将此城接管,以及萧闻霜做为自己的副手,应该享有只次于自己的权力,应该指挥和掌握城守的每个细节。

它看到完全没有准备的两人,首级虽失,身尚未倒,两腔血泉喷出尺来高,将堂前染的一片鲜红;看到赵非涯按剑血中,睨视号令,教各人皆回营整点军伍前来报效;看到那些亲随竟没一个敢于造次,尽皆跪伏于地的表示服从;看到赵非涯随即便亲持两人首级而出,示于黑水残军及城中百姓,更言自己早知项人有异谋于此城,特引轻骑先缓其急,大军随后便到,只消撑持数日,那时里应外合,便是大胜可期。

它看到,满城军民都被赵非涯这番话说的精神大振,一个个欢欣鼓舞,;看到赵非涯跟着便号令连连,教将城中健壮男子编列入伍,助守城头,又教妇嬬皆领差造饭;又看到一干里长无不是诺诺而退,周围百姓也皆跃跃,并无一个叫苦抱怨,各各领令而退,一路上尤在议论不休,都说大军将至,项人必亡,有十分快活说话不提。

它还看到,当人群散尽时,出现在萧闻霜与赵非涯之间那完全谈不上是友好的对话,萧闻霜诘问着赵非涯的谎言,赵非涯则以“诡语而振军心,此法古已有之,非吾爱诈,不得已罢了。”的大笑来做回答。

以及,犹豫了一下,萧闻霜终于未问赵非涯为何会在刚才将军权突然分配到自己手中,转身而去。还有,则是带着奇异笑容的赵非涯,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

它还看到,意外带来惊喜,惊喜带来崩溃,崩溃又带来混乱,将明里暗里的很多人都卷扯进来的混乱。

…长夜,长得看不到头的夜,夜很黑,令人绝望的黑,夜又是红的,血染成的红。

还好,再长的夜,也终归要让位给黎明,“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到底只是一些儒生的大言。

太阳升起来了。

一视同仁的,他将光热均分给正持戈城头的守卫者和正狼视城下的攻掠者,在他的眼中,这两造并无不同。

蜗角国斗,伏尸数万,但,看在人的眼中,触氏抑或蛮氏又有什么不同?

太阳是温暖的,是普照大地的,是无所不在的…至少,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

宜禾城中,偏北城的一处死巷,虽然太阳很好,也很慷慨的释放着光热,却怎么都透不进这巷子。

“爹…”

轻轻的喃语自巷内透出,一丝哭腔也无,却颤抖的比任何恸哭都让人心战。

巷外,箕坐着面色若僵的马伏波,粗大的双手抱着垂下的头,谁也不理,只是默默的守护在巷外。

稍远一些,是此刻更应该出现在城墙上的两人:已在稍早些时候被赵非涯当着所有军官之面高声宣布了将成为军中的二号人物,可以代替其指挥城防的萧闻霜,以及发出这令包括萧闻霜在内的所有人均目瞪口呆之命令的赵非涯。

再远一点,是脸色白的比任何人都厉害的花胜荣,小音也在,满眼都是担忧,一双眼流盼来去,只是盯着营门在看。

不止一个人曾尝试过去和云冲波勾通,可他却根本没有这样的意愿,更以无比坚决的姿态将刀气挥出,击向每一个试图走进巷内的人。

…如果是马伏波的话,也许会有不同,可是,他却如云冲波一样,始终僵硬着在那里,一言不发,很明显没有任何和别人勾通的欲望。

(这个人,竟然还活着…)

已不知第几次扫视过他的身影,萧闻霜在心中默默估计着。

虽然与马伏波或是云冲波都还没能有任何交流,却并不妨碍萧闻霜推断出马伏波都告诉了云冲波些什么,事实上,花胜荣的那套鬼话从来就没有令她相信过,她此刻真正感到好奇的,是马伏波为什么能够活着坐在这里。而她最为关注的,则是能否先和他达成某种交流,从而至少让云冲波有一些回应。

诸人当中,此刻最为焦急的便要数萧闻霜了。

数度尝试,但询问得不着回应,传音似泥牛入海,直接的闯入却只换来凛冽的刀气,强大至令她也不敢硬接,又不愿冒着伤到云冲波的风险出手,只好向后退出。

(公子,公子,不要这样,人死不能复生,无论你怎么伤害自己,一切也都已不能改变,振作起来吧,你不可以就这样倒下的…你不能这

样啊!)

虽然没有任何回应,但萧闻霜仍在固执的一遍一遍向内传送着她的心语,她知道,现在的云冲波有办法感应的自己的思考,她也希望,这至少能令云冲波有所回应。

…那怕,那只是更强的一刀。

和萧闻霜一样,赵非涯也对云冲波表现出极大的关心,城防布置到一半时听说云冲波有变,他便将之交付手下,自己飞马赶来,他却不若萧闻霜般有所收敛,当云冲波出刀时,他也毫不客气的挥动腰间佩剑还击,但结果却一样:还是被逼至不能立足,只好倒退出来。却也没有闲着,戟指巷内,在大骂不休:

“云冲波,你这王八蛋!你他妈的还是不是男人?!”

“什么事情?!象条死狗一样躺在里面不敢见人,他妈的不见人就能解决问题,这世上早就他妈的没有问题了!亏老子还看你是条好汉,没想到一遇上事情也和那些没种的龟孙子们没球两样,真他娘的,有种你就出来,他妈的不服气就陪老子打一架,也好过在黑巷子里装死…我骂你这么久,你到底听见没有?!”

面色涨得通红,满口的污言秽语,一身的气急败坏,若果说赵非涯有想过要破坏自己形象的话,他现在便已大获成功,可是,这个样子的他,却令萧闻霜不禁动容。

(这个人,是真得很关心公子啊…)

但,都没用。

骂也好,劝也好,都换不回那怕是一丁一点的回音,那条黑洞洞的死巷,就象是一个无底的暗渊一样,把任何投射向它的感情都默默吸收进去,却不肯反馈出那怕是一点的光。

中间,花胜荣几次都左顾右昐,似乎有想跑路的意思,却总是迎上了萧闻霜冷冰冰的目光,只好讪讪的笑着又站直身子,边顺手抹抹额上的汗。

这个样子过了许久,终于又有人决定要采取行动。

轻轻的,向前踏出,才刚刚第一步,赵非涯和萧闻霜的目光已齐刷刷扫来,便连一直抱着头在巷口沉默的马伏波也似有所觉,将头抬起侧过,投来一道诧异的目光。

三大强者皆有第八级修为,目光似实若虚,交汇一处,直若连火也要点起来,小音立身其冲,却只是淡淡一笑,视若无物。

轻轻款款,她走到萧闻霜身前,深深一福,方直起身来,盯视萧闻霜双眼,静了一下,忽然道:“请姐姐见谅。”

萧闻霜面色一凝,尚未开口,马伏波赵非涯已同时动容道:“什么?!”

…一边,是暗暗撇嘴的花胜荣,心里面嘀嘀咕咕,道:“拖了这许多日子,早就该开戏啦…”

莲步点点,终于移到了巷前,小音轻轻欠身,道:“公子,我进来了,请别杀我。”说着已向内进去。

刀声,血溅声,乃至惨呼声…果然没有响起。

“她太弱,弱到云兄弟没法出刀。”似有所悟,又似觉得很好笑,赵非涯只手抚着下巴,这样的说着,一边,萧闻霜的脸色已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却仍得不着安静。

看她一眼,赵非涯又笑道:“你居然是女的?”萧闻霜面如沉霜,欠身道:“在下实有隐情,故易钗而弁,请将军见谅。”

赵非涯大笑道:“谅个甚么?我凭什么责你?”跟着又道:“吾令出如山,决无更易,你仍是此际宜禾城中的二号人物,我所有部下都会听从你的号令。”便摆摆手,转过身去,竟不再理萧闻霜。

当小音踏进巷内时,一时间竟什么都看不见。

静了一下,她在心中默默数数,再睁开眼睛,方习惯了些,便能看见前方,一片黑糊糊的垃圾当中,卧着一条人影,虽还在七八步外,却也能嗅到那股子恶臭。

其实,这巷子原不是多么黑暗,但,正弥漫在这巷内的一些东西,却就令阳光似乎也不能透入,令她在一进巷口后,便也开始觉得心中压抑起来。

(郁乎其内,便形乎其外,果然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心中思索,脚下不停,直走至离云冲波只有步余时,小音方轻轻停住,拜倒在地,道:“请公子救我。”

巷子本无门户,小音又未刻意压住声音,里面说什么外面都听的明白,别说马萧赵三人,便连花胜荣也清清楚楚。三人都莫明其妙时,花胜荣却大有佩服之意,心道:“这小娘皮,还真是厉害…”不觉又偷看萧闻霜一眼,心下忽然大乐:“这凶婆娘可算是杠上只硬角啦…”

花胜荣心中多少龌龊念头,三人自然不知,更没谁有心理会于他,三人形容一般无二,都是目光炯炯,盯着营门不放,全神贯注的去捕捉其中流出的每句说话。

“…救你?”

带着一种几乎是无力的感觉,云冲波慢慢的将自己从地上支持起来,木然的看着小音。

“我吗?”

没有回答,小音只是轻轻点点,一双妙目定定看住云冲波,当中全是信任托付之意。

“我吗?”

嘴角划出讽刺的笑,云冲波支着身体的手臂一松,又向后跌倒,无神的眼睛大睁着,呆呆看向对面的墙壁,那涂满脏东西的墙壁。

“算了吧,你也会被我连累的,说不定还会害死你。”

冷冰冰的态度,却阻止不了小音,反而又向前进了一步,将身子伏的更低,双手伸出,按在了云冲波的手臂上。

“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过一死,也好过流落异乡,生不如死。”

云冲波微微一震,似被她的说话打动,却仍没开口。

手上微微的用了一些力气,抓进了云冲波的肌肉里,小音的眼角竟已有珠泪渐盈。

“我早就想死了,可又不敢,也不甘心。”

“我是大户人家出身的,虽然是庶出,可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也知道女子当守的道理,沦落至此,我早该死了。”

“可我真得不甘心,我不想就这样完了。”

“而且我偷偷的算过一次命,人家说我命中还有贵人星照,还有洗净污尘的一天,那几乎是我唯一的希望。”

“那天在河边遇上公子,我真得很开心,我知道我的贵人来了,我知道公子就是我的贵人。”

“我知道,我的罪孽快还清了,很快,我就能回家,能忘掉这些恶梦了。”

颤抖着,小音已渐渐不能自持,声音中开始杂入抽泣,泪水也开始将云冲波的胳膊打湿。

“所以,公子,你一定要好过来,你不能这样,你是小音唯一的希望,你要保护我,你答应过要送我回家,如果你完了,小音就也完了。”

“我…我真得需要你,公子,求求你了,出去吧,笑一笑吧,求你了…”

说到最后,小音已完全泣不成声,一颗臻首埋在云冲波胸前,哭得肩头颤抖个不停。

外面,四人神色各异:马伏波面色沉吟,似另有心事,赵非涯嘴边始终带有讽刺笑意,又似甚为佩服,花胜荣是一直便满脸五体投地的样子,却又时时偷眼去看萧闻霜,只萧闻霜脸色最为难看,阴晴不定,嘴唇咬得紧紧的,又是不屑,又是愤恨,偏又极想保持住平日里那种心若冰清的气势,反显着极为辛苦。

忽听娑娑声响,云冲波竟巷内走了出来。

一瞬间,四道目光已齐聚在他身上,只见他发乱衣散,身上犹还抹着酸臭难闻的菜叶泔水,神色疲惫之极,连身子也有些佝偻,端得是憔悴非常,昨夜还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竟似突然间老了数十岁一样。

只一双眼中,却还有火在燃烧。

一言不发的,他与首先迎上的马伏波轻轻拥抱一下,便直直的走向萧闻霜。

“对不起。”

这便是他自巷中走出后的第一句话,盯着萧闻霜的眼睛,他说出了这三个字。

(公子…)

饶萧闻霜聪明非常,一时却也无言,只觉百感交集,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突然觉的眼眶微润,猛然自省起来,玄功忽运,已将两颗碧莹收住,却消之不去,在眼角结出了两点闪着些湛蓝光芒的冰冷,连忙又轻轻眨眼,将之挤的粉碎,方如若无其事般道:“公子这是说那里话…”却到底再说不下去。

一边却冷落了小音,只她也真沉得住气,仍是立得轻轻款款,神色间若有若无的,并没甚么能教人看清的表情。

马伏波虽不知萧闻霜何人,也早瞧出云冲波与之关系非比寻常,便走过来,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却喜赵非涯已道:“兄弟,吾已备有房舍可歇,你…”看看马伏波,续道:“还有这位先生。”又向小音笑道:“你也去吧。”便看着花胜荣,却不说话。

可怜花胜荣此刻身似筛糠,汗下如浆,一张脸由红而青,由青而紫,由紫又黑,直已面若死灰,偏又连逃也不敢,只是眼巴巴的瞧着云冲波,却连一句乞怜的话也不敢说。

云冲波愣愣看了花胜荣一会,忽然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只听“砰”的一声,花胜荣居然已经扑倒地上,在抱着头拼命的叫:“不要!贤侄,不要杀我啊…”居然全没听到云冲波在问什么。

看着他,云冲波苦笑了一下,低声道:“算了罢,大叔,别再装了,你肯定知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刚才,我突然明白你为什么良心从来都不会不安了,你其实从来都没骗过人。”

“凡是上当的人,都是自己先希望被骗的,是吧…”

喃喃的叹息着,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从花胜荣的身边擦过,看也不看他的向前走去,两名赵非涯的部下忙过来带路,云冲波却又忽然站住,也不回头,只道:“大叔…你也来罢。”花胜荣如蒙大赦,赶忙抹了把脸,一迭声答应着快步追上去了。

看着云冲波蹒跚而去,众皆无语,冥冥中,却似有人在笑。

…这世上,最聋的是装聋之人,最哑的是卖哑之辈,最疯的是诈疯之徒,而,最好骗的,则总是愿意被骗的人。

是谁,这样冷笑着在历史边上,把酒述说?

可以看破的人,到底是未曾伤心过的世外智者,还是被伤透了心的尘世倦子?到底是拈花于台下,只微笑不语的永恒看客,还是生旦净未丑皆有其份,将百戏千折全都亲历的梨园名客?

是谁?有谁?

目送云冲波远去,马伏波小音花胜荣皆快步追过,只萧闻霜佇立不动,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

自刚才,赵非涯双目如狼,却一直盯在萧闻霜的身上,竟似是对云冲波突然失去了兴趣,此时忽然扬声道:“来人哪!”两名亲兵应声而出,赵非涯又道:“去告诉石副将,挑五十名兵,备轻甲,都要最好的马!”说着看向萧闻霜,果见她已看向这边,神色微动。

赵非涯驰然一笑,神色居然松驰的象个刚刚出浴的少年,道:“你用我的座骑好不好?”

萧闻霜沉吟一下,抱拳道:“将军神目如电,在下佩服。”她本来皆以名字自称,但现在既现女儿身份,便不肯称名,而道“在下”。

赵非涯歪歪头,看着萧闻霜笑道:“夜来新败,正当提升士气,吾为主将,不便轻动,云兄弟心绪未平,更不合适,当然只有偏劳萧…阁下。”

两人一时无语,就听得脚步声响,金革撞击,却是五十名精锐士兵已应令而来,赵非涯扫视诸人一眼,指向萧闻霜,道:“这位是谁,告诉我。”

那些士兵看萧闻霜一眼,齐声道:“吾等参见萧将军,将军有令,万死不辞!”

赵非涯似甚满意,向萧闻霜笑道:“你只管差遣,便叫他们现在去死,也都一定从令。”

萧闻霜拱拱手道:“将军治军有方,在下早已知道,军中不可相戏,此言不必再出。”

赵非涯愣一下,失笑道:“好,说的好。”就将自己坐骑牵过,亲手付与萧闻霜,道:“此马性子烈的紧。”再无一言。

萧闻霜翻身上马,吩咐军士们列阵随行,赵非涯却又忽道:“且住。”便走到马前,将手中的金槊“横江”递向萧闻霜,却不说话。萧闻霜不禁愣住了。

那槊本挂在马上,适才赵非涯交马时自行取下,萧闻霜亦知此非寻常之物,并不意外,反是此刻,饶她一向机敏过人,也不由得愣在那里。

赵非涯淡淡一笑,口气极为诚恳:“孤军陷阵,猛将不敢轻为,此槊实乃神兵,便该用于此时。”

萧闻霜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右手接过横江,左手猛一提缰,那马长嘶一声,向城门驰去,那五十名士兵看看赵非涯,见他微微点头,便都将缰绳一抖,只听得马蹄声响若滚雷,向东门汹汹涌去。

赵非涯面无表情,将双手负在身后,盯着一路远飏的滚滚烟尘,许久也不眨一下眼,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直待烟尘渐落,方慢声道:“备马,上城。”几名一直垂手在侧的手下急忙张罗,转眼已牵过一匹壮马,赵非涯翻身上马,缓缓振缰,却忽然古怪一笑。

(女人一旦愤怒起来,还真是可怕,今天早上的项人,可是要吃一个大亏了…)

是时,不过卯半之刻,浮云轻荡,红日光华遍洒天际,端得是个风清日和,出郊踏青的大好日子。

“你想告诉我说,对方五十一人踏营,全身而退,却杀伤你们一百有余,连统军的者惕蔑千夫长也被杀了,是么?”

背面而立,金络脑的声音极为冷静,连一丝怒意也无,唯其如此,正伏在下面的百夫长蒙力克却就更为害怕,怕得连按在地上的双手都在瑟瑟发抖。

夜中退出城外之后,金络脑将部队集中:他自漠北南越金州而来,欲行大事,一路逢人便杀,遇村即屠,终于无声无息的潜至宜禾城外,刺出这谋算已久的绝命一刀,却不料功败于垂成,竟被赵非涯于千钧一发之际率兵逆袭,竟又将他迫出城外。

金络脑自幼知兵,所遇皆为明师,岂是寻常?虽因行事谨慎而遭赵萧所算,却不代表他心中没有“中计”的考量和“反制”的准备,事实上,甫一出城,他心中已有腹稿,点清兵马折损后便已布置,他此番南来携七大千夫长及自辖亲兵“怯薜军”三百人,计是七千三百精兵,一路上几无伤损,只有那夜伏击黑水军不能全功的意外之失,折了三百来人,夜来一番恶战,又损了七百来人--倒有多一半是折在后来赵非涯军的手里,尚有六千多人,便分兵四路,使者惕蔑,阔阔出,失吉秃突忽三名千夫长各引五百兵马分屯宜禾东,西,南三门之外,一来是监视会否再有如赵非涯军般的不速之客入城,二来也是不容宜禾守军尽集北门。自己则尽领余军下营北门,教士兵休息,自已细细察问各人夜来所见,只待对城中兵力心中有数,便要收拾军马,二打宜禾城--他此来实冒奇险,断不能在此延耽,自己自然明白。

兵将皆息,他却彻夜未眠,先后询过数十人,他已明白,脱脱所虑果然中鹄,自己正是上了对手的大当--他倒也不在乎。便安排事宜,只待军马回气,就要依仗手中的优势兵力强取宜禾:夜来一番激战,他估算黑水军至少伤亡过半,士气当已尽溃,早已不放在眼中,只计算赵非涯一军而已。

却谁料,兵马未动,却被他以为该当正是战战競競,汲心于如何继续欺敌的宜禾守军反刺一刀,更刺得狠毒之至:既将自己的军心动摇,又使守城军民的士气大涨,纵然金络脑一向深沉练达,也不由得心中火冒,十分跃跃,颇想将这正伏在地上不敢动弹的家伙直接击杀。

本来金络脑分兵时已有布置:各路军马以火为号,飞骑传迅,但萧闻霜止引五十骑出战,那者惕蔑素来自负勇力,匹马前迎,结果三合即亡,所谓兵无将则乱,那蒙力克又非果决之人,竟然被萧闻霜杀气所摄,首先退入阵中,于是全军皆乱,被萧闻霜引军杀透阵形,又倒冲而回,全军退入城中,事实上,以当时情形而言,若不是萧闻霜此来只为立威,不求杀敌,赵非涯犹对北门外项人大军心怀顾忌,不敢动军,东门外项人部队极可能尽没于此役,再无片马能来面见金络脑。

沉吟一时,金络脑终于下定决心,道:“脱脱。”一直待立帐外,早已十分心急的脱脱答应一声,便迈进帐来,金络脑此时已转回身,一双眼亮似星光,看向帐外。

“你且去,如此行事。”

“二叔。”

在赵非涯为云冲波安排的静室中,云冲波两眼空洞的睁着,向后靠在床上,马伏波弓着身,坐在床边的一张大木椅上。

“爹…”

苦苦的低呼着,云冲波的脸上又闪过一阵抽搐,身子也颤抖了一下。

“爹,三叔,四叔,五叔…他们,是不是完颜家的人杀的?”

摇一摇头,马伏波哑着嗓子道:“你用不着知道。”

“大哥有话,你不要想着为他们报仇,大将终归阵前死,他们都很知足了。”

“过好你的日子,才是大哥唯一的念头。”

“可是…”

支持着从床上坐起,云冲波呆呆的看着墙壁,眼光焕散,一点神彩也没有。

“二叔,我怎么能忘掉,怎么能就这样去过日子?”

“我怎么能?”

悲伤的声音,当中充满疲惫,云冲波无力的将头垂下,双手抱着头,绝望的看着地面。

“我怎么能啊,二叔…”

哽咽着,云冲波的眼中又有泪水盈满,不受控制的大滴落下,在泥土上积起一点一滴的小漾,马伏波亦觉心酸,以手掩面,并不答话。

过一会,马伏波终是年长,硬撑着抹了一把脸,强作欢颜道:“其实冲波你也不赖的,我看这两个女娃儿都很不错,如果大哥见着,一定高兴的紧…”却又勾起云冲波心事,脸色更加惨白。却也想起小音说话,方深深吸了口气,才道:“二叔说笑了。”却是一点笑意也无。

马伏波又岂有心事戏谑这些儿女情事?只扯了一句,便说不上去,两人又无语对坐,一片死寂当中,马伏波却忽然想到:“那个厉害的女娃儿刚才没有跟来,却不知到那里去了…”方省起:“另一个女娃儿可一个人坐好大一会了,莫冷着了他…”始想起要出去招呼一二,却听到脚步声响,流星而来,也不先敲便推门而入,犹是一身血染轻甲,右手宝剑尚未入鞘,左手还提了一颗人头,两眼圆睁,尽是震惊不信之色。

来者正是萧闻霜,向马伏波一抱拳,她道:“马二…”却犹豫了一下,方道:“马将军。”

便听得裙佩轻响,一道身影自门外转入,向马伏波轻轻一福,道:“二叔。”早换来萧闻霜一道凌厉眼神--却也吓不着小音。

招呼一声,二女便同时看向云冲波,倒是谁也不理会谁,便连小音一向小心多礼的人也没有问侯萧闻霜一声。

犹豫了一下,萧闻霜方道:“公子,这个城守的事情,你是不是不想再和黑水人掺乎了?”说着便将手中人头举起,道:“这是项人头目之一,我刚才在东门外杀的。”

又道:“城中兵力虽少,但集中于北东两门,该守得住,公子既然累了,咱们就别再管这些烂事了。”

“城外的项人开始移动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赵非涯微微沉吟,又细问了几名,便将讯卒挥去,始转回身,向内屋轻笑道:“你度的倒准呢。”

只听里屋转出轻轻笑声,正是小音,道:“此兵家正理,有何难测。”

自天亮起,西南两门外的项人开始起营,缓缓汇向东门,同时,亦有三百来人的精兵自北门外项人阵中分出,驰向东门,城上守军依照赵非涯的命令,没采取任何行动,只是静静观望而已。

“现在的西南两门已经完全空出来了,项人主力大约四五千人仍然驻于北门,跃跃欲试,其余的部队大约是一千五六百人的样子,都在东门外面。”

“没有可靠的副将,就是这么头痛吧。”

说着很悠然的话,小音笑道:“如果对部下的能力有信心,本来应该分出一半左右的部队在已被打破过一次,城防皆废的东门外面,与北门主力呼应,同时攻城,将本就不敷使用的城守军压迫到一个极限,再设法寻找出可以突破的弱点,但现在,他却只敢在东门配备上这样的一点兵力,很明显,他根本就没寄希望于这一侧,这种集中,只是怕了咱们萧大姑娘的厉害,担心被各个击破而已。”

说着,她的声音忽转低柔,变得轻轻巧巧,又极是温柔。

“咱们赵将军费这么大力气想要收服云冲波,又示好萧姑娘,是不是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呢?”

赵非涯冷哼一声,却道:“你有什么想法?”

小音低笑道:“想法?我们女人家能有什么想法,不过是些见不得光的妇人心肠罢了。”

赵非涯沉默许久,却道:“想和我谈条件?”声音中居然隐现怒意。

小音只一笑,正要说话,却被赵非涯一语截断,铮声道:“我不是牧风,算计该做的事,我却不一定做,自讨苦吃的事,我也不一定不做。”声如铁石,威煞之气潜侵,小音顿时噎住,过一会,方苦笑道:“算我怕了你啦。”

才道:“依我之见,要将他们的互信拆开,绝非一日一事可行,不妨先如此如此…”

此时天光早亮,但两人隔帘密议,门窗尽掩,室内几无光亮,端得是十分黑暗的一处所在。

“杀!!!”

吼叫声中,项人展开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法收到什么成效。

“将军说得对,这些家伙只不过是在佯攻罢了,真正的主力还是要留着打北门的。”

边摸着下巴,边对身边的部下说着自己的判断,被赵非涯任命为东门城守的军官脸色很是不爽。似乎还是更想去北门迎战所谓的“项人主力”。

“就是啊,早上那位萧将军早把他们的胆子都杀破光了,把三个门的人都集中起来,只是为了怕咱们各个击破,那还真有胆子想要攻城啊!”

正议论间,忽听得快马急驰,如风掠至,犹在数十步外时,马上骑士的吆喝已清楚的传入东门守军的耳中。

“将军有令,北门吃紧,原禁军全军往援,此门交黑水军把守!”

早已望眼欲穿的城守更不用再听一遍,已在欢天喜地的将部队集中,自已经许久没有被真正考验到的城防上撤下,匆匆赶向北门。

远方,眯着眼,看着城上的旗帜幻动,脱脱露出心悦诚服的笑容,喃喃道:“少汗果然是神机妙算…”一面已将手中的马刀出鞘,挥过头顶,冷冷道:“忙忽惕氏一族,你们已做好准备了吗?”

低低的咆哮着,一名身高还要超过马头的巨汉仰着脱脱的视线上前,道:“速不台在此,愿意用自己的鲜血来洗刷者惕蔑留给我们的耻辱,决心用敌人的鲜血来平息少汗的愤怒。”

脱脱微微点头,又将马刀挥动,喝道:“英勇的怯薜军啊,你们做好准备来完成少汗所付的任务了吗?”

“好了。”

冷淡的回答着,一名脑袋长的象箭一样的项人连看都没有看过来,仍在聚精会神的观察着宜禾的城墙。

“在怯薜军中服役的战士,每个都在前胸布满了伤疤,却没有谁会在背后负上刀伤。”

“那么,兀鲁兀惕一族和翁吉刺一族的战士们!”

第三次的挥动马刀,脱脱吼道:“当阔阔出和失吉秃突忽不在这里时,你们是否愿意服从我的指挥,是否愿意在前军胜利时象狼群一样跟着撕咬,在前军失败时象狼群一样继续前进?”

当,听到那象山呼海啸一样的回答时,脱脱终于满意,将手中的马刀向前用力挥动。

“那么,草原的狼群们,向前冲击吧,就让我们把这富裕而软弱的城市再一次攻陷吧!”

“什么,东门已破?!”

震惊于这个消息,赵非涯恨恨的将身边的一根大柱重拳捶碎,犹未能完全平复。

(项人的头领,比估计中更会用兵!)

一直认为萧闻霜的突击必已将对人的信心击破,更从项人的移动中判断其不会有具能力及威望来指挥全军的第二人物在,赵非涯遂将自己的直属精兵尽数调到北城来,预备与项人进行正面对决,却不料项人竟会集中少量的精锐兵力,反将已被突破过一次的东门再次攻陷。

(但是,这时候再从这边调人回头的,只会更糟,项人头目正在等待的,多半就是这个机会,那样的话…)

这样的想着,赵非涯的嘴边突然出现了残忍的笑。

(岂不,反而是个机会了么?)

唤过身边的副手,简单的发布了几条命令,赵非涯不理会部下惊愕的眼神,挥一挥手,要他们将这命令去尽快执行。

(论兵法,也许你真的不输于我,可是,不知道我西来的目的,你的这种谋略,只会给我以更多的助力罢了…)

在心底无声的冷笑着,赵非涯回复平静,将双手负在背后,眯着眼,看向阳光下闪耀着的项人军阵。

(只不过,一向粗鲁而冲动的家伙里面,竟然也有了这样懂得使用兵法的领袖,假以时日,或许会是一个能成大器的对手罢?)

“敌人的阵容开始动摇了。”

面无表情的注视城头,金络脑这样说着。

“咱们的总攻,可以开始了。”

语气平淡,却将身后火焰点起,兴奋的睁大着眼睛,几名千夫长各自向部下发出了指令,更有人忍不住道:“少汗,这一次突击,应该就可以把这儿拿下来了吧?”

淡淡一笑,金络脑却道:“绝不可能。”

无视于身侧那些惊疑的目光,金络脑看着眼前高大的城墙,轻轻道:“城墙…”

“这种固定在原地的东西,虽然不能追杀敌人,却有着无比的防御能力,在夏人的历史上,有很多以少量兵力苦守孤城的故事,昨夜的成功是因为守城者的无能,而,现在的对手…”

冷笑了一下,金络脑道:“却是一名真正的武将。”

“今天,我们的任务只是杀人。”

“尽一切可能杀伤守城者,而不是以攻城为第一目标。”

几名千夫长都听的愣愣怔怔时,金络脑已经大笑着将手向前方挥动。

“现在,全军前进!”

“天老爷,项人又杀进城里来了!”

“守城的兵呢?兵在那里?!”

惊惶失措着,宜禾城中的百姓们完全失去了判断的能力,抖着手,背着家中仅有的一点家当,在街头狂乱的跑着,互相撞击,又站起来,却不知道该跑向那个方向。

烟火燎绕,项人的骑兵们正气势汹汹的在街巷中穿行,每过一处,都会点着火把丢向连在一处的房屋,虽然只有数百人冲进城内,却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在城门被冲破之后,项人们即分作数支队伍,沿着之前已前掌握的路线,快速的向各仓及重要府邸发起攻击,而本来应该追逐并阻止这些人的守城军却不见了踪影:部分的黑水军仍在东门上苦战,将项人的后军阻止,而赵非涯军则只有少量人手出现,亦只限于帮助城中的百姓们走避向相对安全的地方,却没有对项人进行狙击。唯一在尝试与之正面战斗的,就只有正在休息回复,预备要在午后登上城墙轮戍的黑水兵们,而,刚刚经历过惨败的他们,又没有得到有效的指挥,根本就没法将项人阻止。

这样子的混乱,已将全城百姓都卷入其中,而一些因各种理由而并没准备介入的人,也不由得要开始认真思考先前的决定。

(再这样乱下去的话,就什么都没法掌握了…)

宜禾城中不同的地方,至少有三人在脑内闪过这样的念头,但,到最后,因为各自的理由,他们仍都没有采任何行动,仍只是静静的继续观察。

北门外,困惑的金络脑,边指挥着部下对城墙上发起一轮一轮的攻击,边苦苦思索着眼前的战局。

(这个程度的抵抗,表明守城的主力并没有移走,但,那样的话,城内现在岂不是完全陷入混乱?还是说,他们的兵力,比估计中更为雄厚?)

此时,冲得最前的项人军队,已逼近到宜禾城的中心位置了。

“速不台,已经快到少汗指示的位置了。”

在不停对怯薜军一众发出指令的同时,那箭状脑袋的百夫长始终也与如战神般不可抵挡的巨汉速不台并肩前进,将所有挡在前路的人或是建筑劈开。

“知道了,哲别。”

说话声低沉而嘶哑,象猛兽一样吼着,速不台以左手挟住对面一名黑水兵拼命刺来的长枪,止以大臂和肋部便将之夹断,更将断柄握住,以只手之力将其推回,硬生生的将那士兵刺穿,插在了一堵土墙上。

“我们一族的人走南门,你们怯薜军从西门杀出去!”

对“城墙”乃至一切固定不动的建筑都有着极高的敬意,金络脑早已考虑到即使前军冲入城内亦有可能并未将城防完全击破,守军仍有可能依托城守或是大仓进行防御,甚至是借助城门洞一类的地形将部队分开后施以攻击,故一开始便有布置:教两人在入城后只管并肩烧杀,直到进入城心时,便各引所部,分自西南两门攻出城去。在他的估算中,宜禾城的守军该已全数集中到了北东两门上,西南二门纵使还留有少量兵力监视,却不可能抵挡来自内部的冲击。

哲别方微微点头,却忽然面色大变,失声道:“速不台,小…”尚未说完,已被愤怒的吼声盖过。

“你们两个,都直接去鬼门关好了!”

吼声当中,前方的一堵墙壁似纸片般破碎飞舞,刀光如练,喷涌而出,大惊的两人同时挥刃挡上,却都觉如受雷震,竟然被击至两臂发麻,连胯下坐骑也抵受不住,长嘶声中,几乎向后摔倒地上!

下一瞬,总数量有数百之多的项人骑兵们,便气势汹汹的吼叫着围了上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赵大哥的人都那里去了…)

在心里恨恨的骂着,云冲波舞出一团刀光,努力的守护着自己。

虽然决心不再帮助黑水军,可当项人攻入城内时,那种惨不忍睹和满城哀呼还是使他坐立不安,到最后,在得到马伏波一个了然的眼神之后,云冲波终于下定决心,将蹈海执出,自赵非涯为他安排的住宅内迎出,挡向汹汹而来的项人。

云冲波既已出阵,马伏波萧闻霜自不会袖手旁观,皆执兵而出,之中,还有一个云冲波甚感兴趣的细节:为何,自重逢到现在,马伏波始终也没有使用过那把名列御天神兵的“杀刀青釭”?

对此,马伏波只是简单的回答称那刀已在先前的奔逃中失去,便再没有其它的解释,对这答案,云冲波并没多想什么,只是隐隐有些可惜,却也没放在心上,便杀了出去。

若以武力而论,云冲波三人任谁都可独力将项人两名统领一并杀去,却当不得数百名项人以兵战之法围击,面对这些勇猛凶悍的战士,饶是三人皆有第八级力量在身,急切间也不能得胜。

(如果有二百人,不,有一百人来帮我就好了…)

恨恨想着,云冲波一边努力的冲杀向萧闻霜身边,直到与她背靠背站住,方松一口气,待要再接应马伏波时,却被他远远的挥手喝止。

这一下两人互为照应,出手便少许多顾忌,萧闻霜更是心中甚喜,甚至还略有自豪之意:“那个小丫头在这种时候,可就只能给公子添乱…”--出手却也不自觉得柔和了许多。

云冲波却没想许多,一边舞刀成盾,一边左右察看,方看清周围居然也有许多人在:一个个都藏身些街头巷尾之类的地方,又似要走,又惟不舍,在探头探脑的看这边战况。忽然间就想到:“如果这些人都能操着家伙冲过来的,项人岂不就好对付多了…”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听到惊呼连连,赫然竟是花胜荣所发!

云冲波等三人出面迎敌,花胜荣和小音自然没本事也没胆量同出,皆乖乖的躲在屋内,但当哲别开始注意到这房子本身和派部下入内搜检时,两人便因之败露,更开始仓皇的逃窜。

小音一介弱女,但花胜荣却是花样多多,法宝百出,一边奔走逃命,一边诸般烟雾袖箭之类的法宝亦是乱放一气,居然也做翻了几名项人,却到底挡不得真正的高手,当速不台也追入院内时,他便再不能支持,要扯开嗓子开始向云冲波喊救命。

虽恨他诡言欺已,云冲波却到底不忍见其之亡,但他此刻和萧闻霜背靠背的相互为守,若这样抽身过去,萧闻霜便不免露出破绽,正在道:“闻霜,我过去一下,你小心…”忽又听得一声尖叫,却是小音的声音!

大惊着看过去,云冲波便看见速不台的巨手已将花胜荣的包袱自背上撕下,更将他整个人也远远的摔出,撞上一根柱子后方才软软滑下,口角溢血,昏在了那里。

面对这样的怪物,小音似已吓的全身都软了,居然连逃也不知道,就那样呆呆的看着速不台向她伸出双手,一边沿着墙壁慢慢瘫了下去。

云冲波心中大急,想道:“这可不妙,小音可不是大叔,一定一下子就被那家伙抓死了…”疾声道:“闻霜,你小心了!”说着也不等萧闻霜答话,便急蹿而出!

与之同时,一直在外围静静观战的哲别眼睛猛然一亮,锐声道:“是时候了!”说着双臂一振,已将背上雕弓取下,转眼扯的圆了,只听绷嗡一声,居然已有三箭如流星而出!

云冲波急步离去,没有人能比萧闻霜更为震惊,失声道:“公子,你…”便觉喉头堵塞,再说不下去,唯觉胸口积郁,竟连动作也为之一慢。

恰于此时,飞箭已至!

那哲别箭法之精,着实惊人,三箭虽先后离弦,却在空中排成个“品”字,齐头而进,萧闻霜心神略分,再警觉时已晚,长剑反手削上,却只斩落一箭,同时勉力横移,又险险让开一箭,却已力穷,再避不开第三箭!

血光飞溅!

左肩被长箭贯穿,那无疑很痛,可是,此刻的萧闻霜,心却还要更痛!

怔怔的,她既没有断箭,也没有止血,只是用一种复杂而没法形容的眼光看向云冲波奔去的方向,那里,速不台刚刚被云冲波硬生生摔出去,飞的甚至比花胜荣更远,而小音,当然已没有了任何危险。

她,已经投身在了云冲波的怀里。

用双臂紧紧的拢住云冲波,小音的脸上满是泪水,却又绽开着欢乐的笑容,将嘴巴凑在云冲波的耳边,在喃喃诉说些什么。

只能看见云冲波的背影,所以萧闻霜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但,止从小音现在洋溢在脸上的幸福,萧闻霜也觉得自己可以猜到云冲波现在有何感觉。

那样的答案…就让她更痛!

“哦啊…”

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情,萧闻霜却不能阻止自己的双手激烈颤抖,身子也微微的弯曲下来,那样子的表现,连周围的项人战士也感觉到了似乎有什么不对,开始用奇怪的眼光投向她的身上。

战场的另一边,马伏波也开始感到了不对,可是,从一开始就刻意杀向远方的他,却没法很快的再折回来。

萧闻霜却不知道,此刻的云冲波已是满头大汗,一心想将小音赶快从身上扯下来,却又怕反伤着了她,不敢太过用力,心中只是一味的焦急:“闻霜一个人在那边,可不要有危险,我的快点过去才行…”

但,这样的心事,萧闻霜却没法知道!

纵然她强,纵然她聪明,纵然她背负有无数人的期望,纵然她受过就连绝大多数所谓精英也都没法想象的训练和培养,可,她终究只是人,不是神!

云冲波的心事,她不知道!她只是在用她的眼,看到了小音的笑,她只是在用自己的血,告诉着自己有多痛!

如负伤母狮般的尖嘶声,将周围项人震的都有些瑟缩,也令云冲波悚然而惊,再不顾小音的扯抱,将她从自己身上拉开。

当这样做的时候,焦急的云冲波已在看向萧闻霜,所以,他没有看见,在小音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失望,不忿,以及狠毒。

或是冥冥中真有什么东西在播弄着人生,当萧闻霜看向云冲波时,只看到云冲波的背影,而现在,当云冲波终于转过身看向她时,她却也只同样留给对方一个脊背。

(闻霜…)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云冲波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很不舒服,很想冲上前去,无论萧闻霜正在做什么事情,都先把它阻止掉,但,在他能够采取行动之前,一股无形的压力已落下来,使他没法动弹。

(闻霜…)

当萧闻霜在痛苦的嘶吟声中将双手高高举向天空时,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她只是朦朦胧胧的在感到,某些东西,某些一直深藏在心里面,在心里面最深处的东西,似乎在边发出喀喀的响声,边一片片的碎裂下来了。

不知何时,她的眼中竟已模糊,一眼看去,已瞧不清周围每个项人的模样,只看见许多含混不清的脸孔,在同着许多弯弯曲曲的刀剑在晃来晃去。

一切,都似是那么的不真实。

她又觉着了痛,心在痛,肩也在痛。

(我被箭刺伤了…)

从刚才起,萧闻霜便感到自己的思想似乎在渐渐迟钝,就如这个简单的念头,也要费了许久才想清楚,而那箭是可以折断,可以拔出和那伤口是很容易止血的,她竟然一直也没有想到。

她只是觉着痛,觉着这样很不舒服。

(不要那么痛…)

方才还混乱不堪的战场,此刻竟然完全静止了下来。

刀仍在手中,血仍在滴,可每个人都停下了动作,目瞪口呆的看着。

里三圈外三圈的围着,在萧闻霜身周的项人总有几百名之多,他们都是在风沙霜雪中锤炼出来的勇士,都是杀人放火不会眨眼的战士,可现在,他们都愣愣的看着,看着一些他们没法理解的东西。

马伏波也没有动手,云冲波也一样,已走到了离萧闻霜很近的地方,他们仍没有向项人出手,项人也没有攻击他们。

人群中心,萧闻霜木然的站立着,双手举过头顶,眼睛虽没有看上去,却是迟钝而没有任何光芒,脸上如悲如喜,没法形容成任何表情…只不过,除了云冲波,或许并没有别人注意这些。

他们都只在看萧闻霜的左肩,那里,插着一支长箭,伤口犹在滴着殷红的血。

可是,当萧闻霜愣愣站着的时候,那伤口却在自行蠕动,慢慢的收缩着,将那长箭一点一点的从伤口里挤出来,整个动作很慢,却很清晰。

整个过程中,萧闻霜的神色一直是恍惚的,似沉浸在什么梦境当中,又似正在神游那一处洞天,而,这样的表情,就使这整件事情一发显得不真实,显得诡异起来。

当那箭终于从左肩上完全退出,扑一声落在地上时,不约而同的惊叹声此起彼伏,反而是作为焦点的萧闻霜,依旧是一脸的痴痴如梦,并没有什么反应。

不要说那些项人,就是云冲波马伏波也完全看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小音,也只是隐隐绰绰的知道些头绪。

真正能够看懂这一切的人,正如历史一样,正藏身在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这不是自愈异能,只是很简单的运功疗伤而已,但是,可以在自身几乎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完成这些动作,这个丫头,她…)

惊叹声中,哲别一时也有些失神,竟不知是该令部下一拥而上将这怪人分尸还是趁现在离去。

一时难下主张,他在不自觉当中将时间白白耗费…直到,萧闻霜醒了!

因周围的嘈杂声而感到不悦,萧闻霜吃力的想要看清楚周围,才发现自己的眼前似有一层雾气,什么都瞧着模糊糊的。

看不清楚,她却模糊的记得,这些人不敌人,是刚才还想要伤害和已经伤害了她的人。

(敌人,杀掉…)

任破碎的语句在脑中飞来飞去的碰撞和粘接起来,萧闻霜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上正在泛出着八色光华,更没有注意到,光华渐浓渐冽,开始结成一些特殊的形状。

当看清楚那些光华均结成了长剑形状并缓缓自萧闻霜的体内拔出时,正置身暗中的他,忽然变色!

(剑极神狱轮?!怎么会,和这个法术有关的记载,不是早就该被全部销毁了吗?)

感到了危险,哲别猛的一挥手,却,没了落下的时间。

光华骤张,自萧闻霜的体内完全拔出,也终于可以让人看清。

赤金青紫,黑白蓝绿,八色光华化作八柄形状各异的美丽长剑,悬浮于萧闻霜的身周,皆是锋刃外向,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车轮,八剑便是轮辐,轮身则是由如雾气般的碎弱微光组成,犹在微微的闪烁着。

杀声起!

起于轮上!

似有千百恶鬼哭号自轮上,似有万千无常狂喜于轮中,似有亿兆鬼卒将由轮内呼啸而出,发出着难听而令人心惊胆颤的怪声,那剑轮开始高速旋转,更随着萧闻霜左手食指的微微一屈而蓦地加速,直冲向哲别而来!

“速退!”

心胆俱裂,发出着这他从未发出过的指令,哲别怪叫一声,急向后撤,那些项人士兵却没他这份身手,也没有他的警觉,最前的士兵犹还不服,将马刀举起,搪向轮上,一面还乱纷纷的骂着:“妖术,没用…”却只叫到一半,就都变作了撕心裂肺的惨号!

血飞溅,杂着碎裂的肉块和崩坏的内脏,只一旋,已有超过十名项人士兵被生生劈碎,睁大着不敢相信的双眼,他们连这一生的最后一个动作都没法作完,便不情不愿的变作了满地的尸块。

断骨肉糜构成一团糊涂,模糊着在地上,白色的骨碎和脑髓混成一体,已经没法分清,却一点红色也没有。而那刚刚夺去十数条生命,更将所有血液吸尽的巨轮,则在一旋之后又飞回萧闻霜的上方,以她高举的左手食指为轴,在呼呼尖啸,不住的旋转着。

…这一刻,连马伏波也都呆住,连小音也都真正的被吓至脸色惨白。

连,刚刚从一堆废墟中爬出来,正怒气冲天着要寻找战斗的速不台也因惊惧而没了任何动作,僵在了原地。

黑暗中,一双手正因震惊而在颤抖。

(果然是这个早该绝灭的法术!)

(亲口承诺了这件事情,南巾就绝不会有所错失,更不会食言而肥,也就是说,除了南巾本人之外,这世上已不该再有人懂得这个法术,那么…)

(这个丫头,真得是南巾的薪火相传?!)

静寂中,怪声又起,每个人也看到,萧闻霜的食指已又在微微勾动。

刚刚的急退耗力太猛,哲别的胸口犹在微微疼痛,没法立刻回气,虽然身前已挡上了百来名忠心耿耿的部下,可当看着那剑轮时,哲别的感觉却如同只有自己,正赤着身子,孤零零的呆在兽群四窥的冬日草原当中。

(这一下,真得会死…)

救下哲别的,居然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人。

“闻霜,不要!”

不顾一切的大叫着,云冲波居然和身扑上,用手中蹈海挡向那已在加速旋动的剑轮!

为何?云冲波自己也不明白,他只是觉着,会这样杀人的,不是他所认识的萧闻霜,虽然不知道在萧闻霜身上发生了什么,可他却隐隐觉得,这一切只怕和自己有关,更不该是萧闻霜“清醒”后所会乐见。

于是,他冲上去,出他的刀,做他认为自己该做的事。

第八级力量,加上天兵蹈海,那自然决非项人骑兵的寻常刀器能比,一击之下,那剑轮果然应声而退,可,还没等云冲波缓口气,那剑轮已又疾卷而回,八剑同时伸长弯曲,竟如八只巨大触手,不等云冲波再行变招,已是八剑合围,将他噬入其中!

“马将军…”

说话的声音非常犹豫,更还带了一点怯怯的味道,完全不象平日的萧闻霜。

“他一向硬实的很,你放心。”

摆一摆手,马伏波很爽朗的笑着,让萧闻霜只管放心。

“他刚才已经醒了,只是有点累,喝了一点水就又睡了,要不然,你进去看看他吧,免得在这里担心…”

“不,不用了…”

不等马伏波说完,萧闻霜已在仓皇的摇着手,向后退去,却没在意身后有个小小石块,险些摔了一交。

午中,面对突击入城的项人部队,萧闻霜负伤失神,使出了自己也不明白的强大法术,聚剑为轮,却不分敌我,在屠杀项人的同时,竟也将云冲波卷入轮中,若不是她及时回神,将剑轮撤去,云冲波便大有可能有付出远较现在惨重的代价。

现在的云冲波,虽然知觉尚在,却连一动也不能动:周身上下密密层层的绷带将总计数十的大小伤口扎住,脸色则因失血过多而成惨白,正僵僵的躺在屋里。这个样子,其实已可以算是”很惨”,可是,一想到如果那个剑轮没有及时消失会怎样的话,所有因各种理由而关心着云冲波的人仍都是暗呼一声侥幸。

以身份而计,此刻便走遍天下,也没有人比马伏波更有资格来关心云冲波和责怪萧闻霜,而忐忑不安的萧闻霜也正是这样想的,不过。出乎她的意料,马伏波并没有说出什么怪责的话,而是很温和的问她的箭伤好了没有,更告诉说云冲波受的只是外伤,没有什么关系。

极想亲自确认一下云冲波现在的安危,可当马伏波发出邀请时,萧闻霜却又惊慌的后退,就连,就连听见小音正在里面为云冲波轻声哼唱着南方的小曲也没能改变她的主意。

怀着自己也没法清楚明白的心情,萧闻霜一方面竭力去听清去掌握屋里的每个动静,一方面却又快速的离开了院子,不敢再有多一刻的逗留。

纵然,她已清楚的听到,云冲波在半梦半醒当中那含含混混的一声”闻霜…”

带着复杂的心思,萧闻霜离开小院,来到了街上,眼前犹有未熄的火焰,街上还遍布着腥红的凝血,一群平民正在几名禁军的指挥下收拾残局,见着萧闻霜,都道:”萧将军好。”神色恭敬,却又有畏惧之意。

此刻,项人是早已经遁出城去了,被萧闻霜的法术惊慑,又发现了城防上的赵非涯军正在向这边驰来,哲别及速不台再不敢恋战,率各自所部自西南两门冲走,虽然也有十数人负伤被擒,但主力部队还是成功的破门而走,未受多大损伤。

从他们冲入城中,到他们主动撤走,总共也才两个时辰不到,可是,就是这点时间里面,已有百来栋大小房屋被烧作焦土,因项人的砍杀,火焰的肆虐,或是奔走时的自相践踏而致死伤的百姓,竟已有数千之多。便连位于西门附近的六仓之一”西五仓”也被哲别趁虚攻陷,纵火焚烧后才率军撤走。

这样子的损失,就令宜禾守军才刚刚重振一点的士气再度低挫,也正是为此,早上刚刚率军踏阵,将项人大将斩杀的萧闻霜就更加被人冀望--虽然,那种子冀望当中,也还有着一点害怕在。

…下午那样子的魔轮,就算做为友军,也是太过可怕的友军。

微微的笑了笑,萧闻霜举手示意,却很快的遁入了黑暗的巷子里。

现在,她并没心情应付旁人:不肯去见云冲波,一方面是她仍未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他和小音,另一方面,萧闻霜也对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渴望有个答案。

说来或许荒唐,可是,萧闻霜却千真万确的,是唯一一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人,她不知道那些项人为何会留下一地血肉后退走,也不明白云冲波为何会一身是血的躺在自己面前。

她只知道,在云冲波离她而去的那一瞬,在哲别的飞箭贯穿她肩头的那一瞬,她品尝到了从未尝到过的痛苦,一瞬间,她似是忽然明白到了张南巾当初绝望于荒山之上的心情,那一种,被最信任的人离弃的心情。

之后,她便再没了清晰的记忆,一切都仿佛是在梦中,儿时的梦中,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而令人愉快:不喜欢的感觉,会自己消失,不喜欢的人,也会很快消失,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简单而纯粹,一点也不用费心,直到,如巨钟一样的震荡突然响起于她的脑中,在令她剧痛的同时,也使她突然看清了自己的面前,云冲波竟正被巨大的剑轮包裹其中,鲜血飞溅。

而,当她猛省过来“不好”并想要出手去救助云冲波的时候,那剑轮却奇迹般的消失了,只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云冲波,痛苦的跌倒在地上。

首先将云冲波接到手中的当然是萧闻霜,可只短短的一下,马伏波已很快接近,温和但不容回绝的将云冲波抱过,同时,小音更哭喊着奔过来,质问着萧闻霜为什么要“伤害公子”。

…一切,仍然象是梦境,只不过,从是儿时的美梦,变作了长大后的噩梦。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为什么会去伤害公子,那个剑轮又是什么东西…)

努力搜索着自己混乱而破碎的回忆,萧闻霜却越来越感头痛,努力的晃了晃头,她站住,似十分疲惫的,将手支在旁边的墙上,却只扶了一下,便又忙不迭的收回来,神色居然还有些紧张。

喀喀声响,碎砖纷纷坠地,那墙上已裂出锅口大小个洞来,洞口参差,似犬牙般呲着。

…而这,正是令萧闻霜极感困惑的另一件事。

本来她自幼修道习武,所随者名师,所循者大途,根基之深,功底之实远在云冲波之上,特别是得张南巾以命相续之后,再加上当初草原上与李冰一番恶战,对力量之运用实有了极为精深的认知,早已到了控制随心,收发遂意的境界,但不知怎地,也是自刚才清醒过来开始,她便发现到自己的力量竟再不听从自己的掌握,而是如一股股纵横乱走的狂飚急流,在体内冲刷不息,饶是她耗尽心力,也只能将之勉强压制在一个平衡点上,并没法完全收束,一如此刻,只是心意稍稍松驰,便几乎将这一面墙也都毁掉。

对敌之际,力量当然是关键,但控制力却同样重要,当初李冰以第八级力量之身也只能和萧闻霜拼成两败和云冲波屡屡自伤伤人就是明证,深知这里面的利害,萧闻霜极为苦恼,却也同时发现了似乎该可以高兴的东西。

(这个,就和昨天与赵非涯硬斗时的感觉一样,却更为稳定,就好象,我真得迈过了那个坎,开始走向更高的地方…可是,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情?)

诸般心事,在方寸间萦来绕去,皆不能不关心,又无一能有结论,再加上体内真气乱走,一时间炽烈如火,一时又阴幽似无,萧闻霜虽然练就得一颗冰心玉洁,至此也不由得头昏胸恶,心中翻来覆去,便觉眼前忽又朦胧,似见张南巾又微笑着立于自己身前,轻轻一挥,便撤身远去:眼中尤有许多担忧关怀之色,却都不说出来。

“真人…”

只觉张南巾尚有许多未了之语,萧闻霜急急扬手,向着虚空中失声呼唤,那自然不该有所回应。孰料,一语方毕,身后已一个声音在讶然的道:“贪狼?”

一语如钟,立将萧闻霜神志震醒,急回身时,只见身后的半面破墙上一阵蠕动,许多碎砖旧垢扑扑索索的掉落下来,震起许多烟雾,却是凝而不散,不一时,已聚成人形:乃是好生道骨仙风的一个全真,身披鹤氅,足踏云履,背悬松文古定剑,头戴七星紫金冠,腰间束着条黄拂拂的吕公绦,系着面黑乌乌的铁牌,上绘太极双鱼形象,已是破旧不堪。

那道人面色甚为镇定,又透着极为自信,极为威严,显是个习掌大权的人物,只两眼当中却尚有一丝惊疑:犹不明白萧闻霜何以能发现他在此处。

(怎么会是他?)

心中闪过一丝疑问,却又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萧闻霜躬身执弟子礼,恭声道:“贪狼参见玉清真人。”

“就是说,你拒绝我的提议了?”

面色如常,甚至还多了一些笑意,玉清徐徐问道,萧闻霜不知怎地,忽觉一阵心悸,便又躬身道:“不是贪狼无礼,但上清真人曾有遗命,道是不死者乃太平希望所系,令贪狼全力佐助。”

听到是张南巾的遗言,玉清脸色也转肃虔,直待萧闻霜说完,方慢慢道:“既然是上清真人说过的话,那当然应该照着办,只不过…”

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他紧紧盯着萧闻霜的脸色,道:“请恕我直言,不死者的力量虽似已获,但,对‘太平’二字,却似乎还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吧?”

萧闻霜微微一颤,道:“真人责得是,贪狼一向确实疏失了。”玉清却摆摆手,皱眉道:“与你何干?”看看萧闻霜脸色,又道:“便如今日,明明你被强敌环伺,他却贪图那小丫头美色,弃你而去…”还没说完,便被萧闻霜止住。

深深呼吸一下,萧闻霜道:“真人。不死者他确实不是这样的人,您可能是初次见他,才会有些误会。”

又道:“其实,说到那丫头,我一直都有怀疑,觉得她好象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只怕是有问题。”说着眼中不自觉的居然已有杀意流露。

玉清却抚掌笑道:“这咱们可想到一处去了,我原也觉这丫头有问题。”

却又道:“但我已暗中盘过她的海底,确实只是一介孤女,并没什么来历,你也可以放心,不必太多提防了。”

萧闻霜道:“哦?”心中便有些失望,却不肯带出来,只又躬身道:“此刻城中并无平安净地,请真人小心。”就告辞去了。

整个谈话中,她始终没有问玉清已观察了他们多久,也没有问玉清是不是一人前来。

目送萧闻霜慢慢远去,玉清真人脸上的表情一直都很奇怪,之后,他更开始在这废巷当中缓缓迈步,眼中闪烁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此许久,玉清已不知转过了第几条街巷,方在一处极残破的木门前停下,盯着木门看了一会,他忽然极讽刺的一笑,慢声道:“有客人来啦。”说着已将门推开,走了进去。

门一推开,红光蓦地大炽,耀眼至物不见辨,当中更杂有金芒白刃,直取玉清周身诸处要害,玉清却浑不在意,左手轻轻一搓,道:“嗟!”指缝间黑白二气荡漾,那红光便应声而灭,玉清呵呵一笑,右手蓦地一伸一缩,已将一人颈子抓入手中,提至双脚离地,却看也不看那人,只是目注前方,淡淡道:“这便是沛上刘家的待客之道么?”

对面,正陷坐在一张破旧大椅内的小音面色如常,自右手边拈起一粒不知什么果子送入口子,抿了一下,方笑道:“这么说来,不告而入,以客欺主,倒就是太平道的访客之道了?”

玉清哼了一声,顺手将手中男子丢回到小音身边,边揉着右手腕子,边道:“那是这位世侄出手在先,须怪不得我罢。”

看看正怒目瞪视,只被小音微笑着按着手背的流赤雷,玉清又驰然一笑,道:“是道师的高徒吧?确实名不虚传。”

方才流赤雷先行出手,却一合遭擒,他这般夸奖,直与面讥无异,流赤雷面色方变,小音已轻轻捏他一下,他便低头不言。

小音看看玉清,悠然笑道:“当然不凡,若不然,真人怎么明明大占上风却不敢伤他,还要把他放回哪?”玉清顿时语塞,顿一下,方摇头笑道:“小丫头好利的嘴。”

又道:“刘太傅忙得脚不沾地,你姐弟两人倒是逍遥的哪?”

小音脸色微沉,却仍笑道:“松州风急云乱,明州暗流激荡,真人您可不也一样还在金州悠哉游哉吗?”

玉清打个了哈哈,却扯开话题道:“世侄女为了我太平道的事,倒也操心呢。”

又道:“离家这么久,你两个也不想回去么?”

小音呼吸一滞,上下打量一下玉清,忽然笑道:“真人,你有本钱和我谈条件么?”

玉清微笑颔首道:“本来倒真没有,但现下便有了。”

又道:“世侄女,你不会还不知道南方的变故吧?”却见小音目光闪动,不觉心下微惊:“难道她竟当真知道,沛上刘家的情报网几时铺到连金州也渗透进来了?”

果听小音从容笑道:“不过是大将军王引军回朝罢了,关我们刘家什么事哪?”

玉清一时间反而无语:要知他本自恃手中掌握这张王牌,不怕流风姐弟不低头合作,又觉流风隐身在此,消息必不能灵通,这个消息大是奇货可居,不料对手竟然早已洞知,倒显得自己有些没趣。

自细想一会,仍觉纳罕:“这事情我反复想过多少次,决然是昏君对付刘孙李三大世家的‘引蛇出洞,驱虎吞狼’之计,首当其冲便是刘家,所以刘宗亮这些日子才把干练手下都派来南边,这丫头总不会反而想不明白其中利害,还是已经出手布置…”忽地窥见小音眼中有一点狡黠之色闪过,心底忽然一亮,“这丫头,居然还在诈我!”

他想通此节,精神为之一振,方要开口时,不料小音竟已先轻笑道:“真人好眼力,小女子服啦。”玉清苦笑一声,便不再说下去。

他与流赤雷素未谋面,只是隐约听说过刘家有这样一个投在道师门下的私生子。太平道与龙虎山渊源之深,纠缠之久那是再没别家能比,他又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丹隶术宗师,三清殿中十大法宝为何,在他是早已一清二楚,是以方才一见“混天绫”及“风火轮”已知此人必是张元和亲传,九成便是传说中那人,果然一试便中,他适才一合而败流赤雷实有取巧成分,但便以真正实力而言,流赤雷也非他十合之将,是以并不放在眼中,反是对小音有些忌惮。

这些年来,他在南方潜植太平道势力,渐渐做大,自也不会逃过一直盘踞南方的几大世家的眼睛,尤其是沛上刘家,一早已与其密会,表明态度,与之建立起了类似北太平在金州与完颜家的关系,兹事体大,玉清自然不肯假手他人,而代表刘家出面的正是这说来身份其实颇为暧昧的流风(小音),以玉清之身份地位,开始自然不将之放在眼里,还暗笑过刘家无人,不料数年下来,方知道流风虽然形容上楚楚可怜,颇似无助弱质,其实却是心思缜密,算路精准,胸蕴城府,手段狠辣的一流谋士,玉清虽也自恃心机过人,但数度明里暗里较量下来,居然半点便宜也未占到,之后,他更骇然发现到,其中至少还有数次,是因为对手的刻意为之,方才显得两下里平分秋色,那时方知这第一眼看上去只会觉着“我见犹怜”的女子厉害,再不敢轻忽半分。

(竟然惹上了这个丫头,贪狼也真是可怜,不过,与她比起来,被当成目标的那小子,可能才更应该同情也说不定吧…)

肚里打着自己的算盘,玉清微笑道:“世侄女,南方的事情,到底怎么说呢?”

流风双目微闭,斜倚在椅靠上,右手五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扶手上敲敲打打,如此片刻,方才道:“真人远来,当然已经有主意了?”

玉清肚里暗骂,却含笑道:“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想问个问题。”却住口不言。流风抬眼看看,笑道:“想问我问过的问题?”玉清方笑道:“贤侄女真是慧心…”流风已截口道:“你想分开贪狼和不死者,我也想,但你不行,我却行。”玉清顿时语塞。

流风这几句话语气坚决,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内,居然全不在意面前这玉清真人,俨然若女帝临朝,一边已又道:“南方的事,还要有烦真人。”一边已将左耳上那只小小耳环取下,边递给玉清,边笑道:“就是真人你身边的人,但可不是一直怀疑的那位,你把这耳环给他,他自会将大吴,姚家,黄平三地的资料与真人交割干净,另有吾家存银十万,一库刀弓,伪作在许原县府里面的,也由真人取用…”说着随看着玉清脸色,一边又笑道:“只那人还请真人留条活命。”

玉清面色如常,边接过耳环边淡淡笑道:“侄女真是女中豪杰,好大的手笔。”将耳环纳入袖中,又道:“但贪狼乃上清真人二十年心血所积,非同小可,侄女你也莫要托大。”

又道:“她已开始怀疑你了。”流风却只轻轻一哂,笑道:“那真人一定已替我挡过去喽?”说着已是款款起身,向玉清福了一福。倒将玉清说话封住。

玉清心里叹息一声,便道:“你好自为之吧。”说着话时,肩不动,步不移,已向后退走,将出门时,却又停下,向流风笑问道:“只还有一事,侄女,你对那姓云的小子这般用心…可不是也想立一个太平分坛,来和我争夺善款吧?”

流风嫣然一笑,道:“啊哟,被真人看出来啦!这倒难办了呢。”玉清苦笑一声,一拱而去,转眼已没了踪影。

流赤雷闷哼一声,向流风道:“姐…”还没说完,已被流风挥手止住,道:“那东西我也不明白,但总之你不要惹他。”出了会神,又道:“如果…的话,就别用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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