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记

孔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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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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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康,只是一座很普通的小城市。两三千户人口,连完整的城墙也没有,在大夏国土上,这样的小城,随便数数也有几千座,就是在青州境内,比之规模更大的城市也有几十座不止。不过,若是军事或商业的角度出发来看,这里却可以说是颇有价值。

地理上位于青州西部,定康所在位置已是蜀龙山脉的末端,绵延至此,那险峻峭峤的群山已不复有刀剑相立的锐气,渐渐化做了边缘柔和的巨大,一起一伏,往往便是数十里过去,比诸虎跃能过的千仞涧崖,又是一种风味。

终点…同时也是开始,自定康西上,地势渐高,气候渐冷,便是自亘古以来就为冰雪所据的万里寒域。亦只是从近一千五百年里面,才开始渐渐有人迁入,但,气候寒酷,土地贫瘠,仅因为出产一些名贵药材及丰美皮毛而被商人们重视,并没有什么人愿意长住于此,少数建筑也非永久性的城镇,只是一些供人短期居住,可以完成打猎及采药目标的地方。

约莫一千三百年前,佛门的一次内乱就为这地方带来新的机遇:本属西来的佛门,在深植大夏的过程中,也不断的改变自己,适应斯地风土,但,这样的改变就令一些最执着的信徒们不安,特别是当连做为一个宗教核心的理论部分也因应于儒道诸家进行改变时,争执就不可避免的出现。

激烈的论战,却从一开始就已明了结果,佛门八宗当中,仅有密宗一支苦执不移,很快的,他们便被其它七宗联手压制,更开始没奈何的要从大夏的核心地带离开。

一路西行,途中更不停有人离去,但,这样子的淘汰却也使密宗门人日显精练,在进入青州后,密宗之长不空更感佛入梦,得到鼓舞,决心带领全宗子弟前往无人曾经到过的地方。

自定康取道西行,渐行渐高,渐行渐寒,穿行于没有任何生命的雪原,他们怀着一点期望之心,苦苦前行。在这样跋涉了六十日之后,他们攀过山口,竟发现了为温泉及雪水融河所包围的土地,美丽而肥沃,尽管还不能种植水稻或是黍麦,却已可以种植青稞及放牧牦牛,能够形成一个可以自给自足的环境,维系一定数量之人口的生存。

相信这是虔心礼佛的福报,密宗子弟们欣喜若狂,遂在此落脚,并开始宣传自己的教义。

凭着在雪域之中寻找出福地的奇迹,他们就能够获取百姓的信任,开始将对密宗的信仰在这边荒之地深植精种,短短七十余年,曾经被视为“就此而终”的密宗竟又能奇迹般重生,在金中青边之地取得了一种压倒性的优势,更凭籍这样的本钱,被承认为“八宗”之一,重新进入了佛门主流。

斯时,不空早已辞世,当初的小小河塘也变成了规模相当可观的都市,名为“吉沃”,又叫做“吉雪沃塘”,意指“由雪河所沃的美丽地方”,城中佛寺连绵,已成了大夏境内最有名气的四大佛土之一。

环境依旧恶劣,但当有“信仰”时,就有可能发生随便什么样的奇迹,相信这地方是得着了佛祖的特别戚顾,更因为相信不空已成为“活佛”,代代转生,永远庇佑着这片雪原,通往吉沃的道路上终年都不乏前来礼佛的信徒,依靠这些难以形容的虔诚,定康,以及分布在这一路上的各各小城也就拥有了除商旅猎户之外的别一种生存资源。

定康城边缘,极为普通的一家客栈。

是老店,也是小店,迎风招展的旗子上连字都已看不清楚,内墙已被烟火熏透,黑乎乎的,再看不出本来颜色,正厅里统共也不过六七张桌子,都修补过,手一扶上去便会吱吱扭扭的响。

时为帝少景十一年八月望二,正该烈日炎炎的时候,但定康地近雪原,终年苦寒,虽然时在伏内,也不过使风中寒意稍减,来往行人,依旧是皮帽厚衣,远望时,还可见山中白雪皑皑,更无半点夏日气象。

已交戌时,街道寂廖,各家各店都已上了门板,只听着夜风高一声低一声的在尖扯怪叫,撞得门窗乒乓乱响,似乎随时会被这从雪原上吹下来的寒风生生撕碎一样。

雪原天路,任多大本事也没法在夜里下来,连老板都打着呵欠都去睡觉了,只留下一个苦命的伙计,拉长着一张脸,还在伺候仅剩的两桌客人。另有个帐房先生,没精打彩的在拨拉算盘珠子,打的批哩啪啦,真如催眠曲一样。

一桌客人是两个,一老一少,皆身着牧袍,口音也是金州那边的,正是再常见不过的草原香客,兴致好的要命,酒肉流水价要个不停,桌边已堆了有五六个酒罐;另桌上只有一个,是个白须和尚,早已经停了筷,在默默的低头诵经。倒不是什么“斋前经”,而是因为后面的客房里腥膻之味太重,故此一定要在这里诵完。

肚皮里骂骂咧咧,那伙计拖拖遢遢,抱着个大肚子酒罐挨到桌边放下,又将手里拎的一刀牛肉摆上,没精打采道:“两位客官慢用。”,说着便待转身,却被那年轻些的牧人一把拉住,笑道:“今晚累着你啦,坐下陪两杯罢!”说着已将那伙计生生按在椅子上,又向那帐房道:“怎样?”见那帐房先生耷拉着头爱理不理,也不为已甚,笑道:“读书人呐…”便将先前盛牛肉只大碗倒过来磕磕肉未,咕咚咚倒满了,向那伙计面前一推,笑道:“喝罢,这个时候,还会有鬼的生意上门哪!”

那伙计甚显犹豫,偷眼瞧瞧帐房,见他连头也快挨到帐本上了,到底将心一横:“娘的,朱老板又不在,喝就喝了!”啯的就是一口,也不等咽尽,就忙着伸手去抓牛肉。

三人吃喝一会,眼看桌上酒肉渐少,那年轻牧人打了个呵欠,道:“好闷呐…”伸伸懒腰,道:“小二,讲个故事你听,算下酒的罢。”那伙计忙点头答应,却是呜呜噜噜的--盖一嘴塞的都是酒肉,自然说不清楚。

“这个故事…发生在那朝那代,并没有什么意义。”

很感慨的笑着,那年轻牧人说出的故事,实在老套的很:是一个年轻人,出生在一个四分五裂,被数百氐族分据的国家。而在这国家旁边,更有着另一个统一而强大的敌国,多年来一直在将这国家蚕食鲸吞。

年轻人的出身不错,是其中一家氐族的继承人,而且还是整个国家中最强的几姓氐族之中,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更被一名强者看中,收为门下。

“唔…那个师父,一定是整个国家中最猛的一个吧?”

大力嚼着牛肉的伙计突然插进来这样一句话,使年轻牧人吃了一惊,问他是怎么猜到的。

“这有什么难猜的?”

被夸奖一句,伙计大为得意,表示说这种故事早不新鲜,在巷口花记书坊那里要多少有多少。

“下面一定是他和师父学艺,很快就有了其它奇遇,超过了他的师父,然后东征西讨,把其它氐族都吞并掉,最后是和旁边那个敌国大战一场,全胜而归,从此天下太平…呃,中间还该有很多美女对他一见倾心,投怀送抱…嗯,是不是还该有些床戏?”

愕然的看着伙计,年轻牧人最后苦笑一声,表示说没有床戏,而且不仅是没有床戏,前面所说的东西,全都没有。

“他进步很快,但离他师父还太远太远,他东征西战,但只有很少的一点进展,他也想对抗旁边那强大敌国,但实事求是的说,那只会是自取灭亡。”

说着扫兴的话,年轻牧人更强调指出绝对没有什么不请自来的美女,唯一的一个已让他追了很多年,但一直追不上。

愣愣的翻翻白眼,那伙计想一想,问年轻牧人这故事前后有多少年。

“嗯,说到我刚才说的地方,他已经二十多岁,学艺也学了十几年了…”

“那,你还是放弃罢。”

再一次的出乎意料,伙计的说话令两名牧人的瞳孔都微微收缩,更似有些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激发出来,使那已快要睡着的帐房先生也困惑的抬起头来,四下打量。

已喝的五迷三道,伙计完全没有注意别人的表情,只是很高兴的自己说下去。

“你的这个故事,是没有任何书商会买的,就算有人买了刻出来,也没有任何人会看的,我看,你实在不适合编故事,还是老老实实的干放牧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罢…”

随着他含混不清的讲话,两名牧人的神情也渐渐松驰,那年轻牧人更微笑着表示,自己也知道这个故事绝不好听,也并不指望有书商来买了去刻印。

“这就对了嘛…人一定要有自知之明…象我,就从来不指望能当店老板,那是前世修来的福份,想是想不成地…”

脸红红的,伙计重重拍着年轻牧人的肩头,笑道:“不过老哥今天可以给你个机会,让你把这故事讲完,也算是谢谢你的酒肉…呃。”

看看那年长牧人,那年轻牧人苦笑一下,竟真得又讲了下去。

随着一天天的成长,那年轻人的武艺与见识也不住增长着,对现状感到担忧,他更认为,这样子下去,整个国家最后一定难逃灭亡的命运。

“实实在在的说,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那个邻国也实在太强,两国之所以能够相持,仅仅是因为那邻国已足够富庶,从君主到百姓,都根本就对扩张领土这样的事情没有兴趣。”

虽然目前是这样,年轻人却担心有一天会发生变化,把希望寄托在邻国“不会动手”上,终究是命系人手,对真正的有识之士来说,这就始终也是难以忍受的选择。

因为这样,年轻人开始思考,到最后,他更认为,当务之急就是将国家统一,当数百氐族能够齐心协力的不再内斗时,便该可以安心的去平视邻国。

有此想法的,不光是这年轻人,他的师父也一样,同时,也还有另外很多人都认可这种思想,就这样,他开始努力,想要把国家统一。

“但是,原有的氐族实在太多,怀有疑忌、或是固执不化的人,实在太多…”

多年的努力,并非没有结果,数百家齐驱并进的景象,现在已变作仅三几家还能够保有完全的独立,其余的,不是已经消亡,就是依附于其它大族,就某种程度上来看,这也等同于消亡无异。

但是,这也反而使的阻力变大,剩下的氐族中,每支也拥有以“千里”计的领土和以“万”计的战士,同时也有着与这实力相称的自尊和野心,当狼已成虎时,他们就不情愿再轻易溶入别人的队列。

之前曾经交叉着使用劝诱和暴力这两种武器来慢慢吸收控制那些中小氐族,但面对这最后余下的几族,年轻人却知道已不能再重复过去的方案,当对方的自尊与野心已膨胀到一定地步时,自己就没有那么多的资源去“满足”他们;而暴力同样不可行,面对这样的强敌,一旦开战,就必定会产生大量的死伤,即使能够获胜,自己的力量也将大受损害,若果统一的结果是再没有足够的力量去统治,那…倒就只成了捧给邻国的一份大礼。

“到这时,真正值得注意的氐族,还有四家。”

一是年轻人自己所属的氐族,自然是他最大的本钱。一是他师父所属的氐族,绝非敌人,但,必须保持某种程度上的中立,他师父并不能直接用兵力给他以支持。

“另外的两家,都非常抗拒统合的想法,但原因却不一样。”

一家仅仅是固执,因为自古以来这国家就是如此,众多的氐族分居各地,在承认有共同祖先的同时又相互攻战,这样是“好”或“不好”?他们的领袖并不关心,只因为“一向如此”,他就觉得并没必要在自己手中改变。

另一家则更糟,同样有着深远的目光和智慧,那领袖也看到了“统合”的必要性,他却希望这是在自己手中完成,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对统合大计的干扰就较前一家还要为甚。

各有原因,却都有着强大的实力和深厚的基础,那年轻人就暂时没法再有所进展,没奈何,他只能将焦急按下,缓图觅机。

“可他并不愿无休止的等下去,他一直也在渴望一个能让事情快速进展的机会…不久,他终于等到了这样的机会…至少,他自以为那是一个机会。”

与邻国的战争再度上演,和大多数情况一样,与之对抗的仅只是邻国的一个方面军,但即使只是一个方面军,便足以抗衡已方的举国之力。

“不过,这一次,却与以往有着微妙的区别。”

对方的阵中也出现了类似已方的分歧,两名拥有最大权力的人,都希望将对方排除,而其中一方,更因为这个目的而不惜向敌方寻求帮助。

视之为意外之喜,也担心这只是一个陷阱,在花了很多时间去思考及分析之后,那年轻人才下定决心,与虎谋皮。

计划很简单,不外乎“驱虎吞狼”的老套路,但在操作的细节上,还是费了很多心思。与对方的头号谋士磋商多次之后,两人决定,这计划要分作多步进行。

“第一步,是整兵备战,合作的双方都变身为主战派,主动要求前出决战。”

利用“出阵”的名分,年轻人及他的盟友分别向自己的后方要求大量的物资及更多的授权。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然让人没法回绝。更何况,对竞争方来说,能够只消耗一些物资,就坐观对手将实力消耗,本来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同时,这又会令他们迷惑,会想要搞清楚真相。

“之后,是第二步,泄露情报。”

经过巧妙的操作,内容相近的情报就被泄露出去,使别人就知道敌方中竟然有人在和已方合作,希望利用这个机会把异已排除,因为这样的理由,他们就会采一系列包括干扰给养补充和混乱军令在内的小动作,使自己的竞争对手不战而溃,既剪除自己的对手,又送“盟友”一份惠而不费的战功。

得到这样宝贵的情报,就让另外一些势力自以为得机,自以为看清了一切的真相,随后,他们便没法忍受这样的诱惑,开始用各种各样的理由,主动要求列为前阵,为此,他们更不惜采取一些比较激烈的手段。

“因为相信这只是一次简单的狩猎,随意便可将胜利收割,所以,两边的势力都付以很大的决心来争取出战的权力,却又都没有花费太多的精力来思考战事。”

最后的结果,是正如年轻人及对方那谋士所料,两边的竞争对手都成功取得军权,拔营出战。

“然后是第三步,真实。”

“一系列包括干扰给养补充和混乱军令在内的小动作”终于出现,并且是在两军的后方同时出现,因为这,两军就都会被逼迫到不得不战的绝境,就都没法轻松的转身离去,在这样的激战之后,不可能有那一方取得完胜。

这个样子下,计划的第四步就开始启动,那年轻人和他的盟友都已做好准备,在后方张开大网,预备用一个漂亮的“歼灭”来迎接那些败残之军,来将这计划完美结束。

“可惜的是,直到了张好大网,预备‘歼灭’的时候,那年轻人才发现,这个计划,竟然还有自己不知道的第五步。”

严格来说,那年轻人以为的第四步“歼灭”已是计划的第五步,真正的“第四步”,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然完成。

“决战之前,通过精密而又复杂的操作,对方的头号谋士竟能再一次的将情况‘泄露’出去,使已经被逼入绝路的双方统帅,都再一次的‘自以为’完全知道了这计划的真相。”

两造都是老奸巨滑的阴骛之人,他们便能在这种情况下形成共识,用一场虚假的决战作为掩护,各自统率主力返回后方。

“第五步…‘歼灭’,只对那位谋士来说,是这样的。”

一切早纳胸中,那谋士自不会被假象欺骗,将计就计,他还是替自己的主公将竞争一方轻松剪除,但在另一侧,完全失算的年轻人却遭到了惨痛的失败,陷阱变作为已而设,计划中的歼灭变作了血战,到最后,他以及他的氐族虽然得以保全,却已损失掉了四成以上的战士和六成以上的物资,同时,那竞争对手也大致如此。

惨痛的结果,更是最糟的结果,带着这样的损伤,年轻人就知道,今后很多年内,他的精力只能用在恢复元气上,再没法推进他那统一国家的大计,而有过这样的经历,氐族之间的猜忌和仇恨也会更深、更重…换言之,他的人生梦想,几乎已可宣布放弃。

“最后竟然是悲剧收场啊…”

醉醺醺的,那伙计连眼也快睁不开了,重重拍着那年轻牧人的肩头,他含含糊糊道:“那就更没人愿意看了…听老哥一句话,回去再好好想想,重写一遍,把那个谋士改成主角的手下,再多加几个漂亮的娘儿给主角做小…说不定还有些希望…呃…”已如摊烂泥般伏在了桌上。

“哦…不讨论后面的话,倒也算是很好的建议啊…”

苦苦一笑,那年轻牧人喃喃几句,扬声笑道:“重写一遍,把那个谋士改成主角的手下…这样的建议,阁下觉得怎样?!”笑声尖锐刺耳,震得旁边桌上那僧人面色也有些不豫,更将那早已去见周公的帐房先生也震醒过来,匆匆的揉着眼睛,抬起头来。

“对,不要装睡了…也别乱看了…问得就是你…重写一遍,把那个谋士改成主角的手下…这个想法主角一定很喜欢,就不知,谋士自己是否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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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

和所有三流的戏剧一样,激烈的敲门声一下子响起来,将室内的气氛完全改变,也令那如泥般的伙计猛然醒来,昏昏沉沉的晃着脑袋,摸索走向门前。

“都他妈这个点了,怎么还有人会上门,娘的…不会是鬼吧?”

最后一句冒出,令伙计自己也觉好笑,吐了几口唾沫,喃喃嘟哝着,拉开了门。

门开,寒风灌入,同时还有夹缠不清的相互抱怨。

“今天先睡下来,明天早上起来我们再算今天的帐!”

“可,可是,贤侄,这一次不能怪我,是你自己把定康听成定陶,我们才会搭错车搭到这里的啊?!”

“啰嗦,我早说过,是你的错要打你,是我的错还是要打你!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贤侄…为什么从山里出来后你就变成这样了?”

“不用你管,秀才说了,成功的男人都应该兼行王霸之道!”

“…贤侄,你确信你真搞清楚秀才说的‘霸道’是什么意思了吗!?”

……

夜深风寒,伙计又已半醉,两人当然不会受到怎么样的接待,被引到离门最近的一张桌子边坐下,伙计倾出两杯只比冰水强一点的所谓热茶,便大声招呼起那个帐房先生,那个好象刚刚才清醒过来的人。

…自然,他的招呼,是什么回应也没有得着的,在不耐烦的多重复一次之后,更有不知什么东西突然飞来,撞在头上,使他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利落的手段,除了清除噪音之外,也使那僧人和新到的两名客人一齐屏住了呼吸,至于出手的人,则连头也没回,只是非常专注的看着那个帐房先生。

“再重复一遍,…这个想法主角很喜欢,就不知,谋士先生到底意下如何?!”

将头伏到桌上,然后又抬起来,但这一次,射向那年轻牧人的目光,已锐利的多,也深邃的多。

“让那个谋士做主角的手下…我也觉得这想法实在很好…可问题是,天下大势,纷扰变乱…谁,才是天意中唯一的主角?”

向后靠着椅背,那年轻牧人双手交叉,搁在肚子上。

“我来的话…可以吗?”

想一想,那年轻牧人又补充道:“我不知道先生是为什么闹翻到要借死遁身,总之我可以向先生保证,你们夏人讲究的甚么礼仪,我或者就比那些刚刚离开黑水没有几年的家伙还要更加精通,先生若果不能接受草原上的生活方式,我便一定会让先生的每个生活细节都与中原贵胄的生活绝无二致。”

熟视牧人良久,帐房先生微微摇头,露出一丝苦笑。

“吾本夏家子,难适单于庭…少汗的好意,在下只能心领了。”

对之似乎并不感意外,年轻牧人点着头,更轻轻动了动肩膀,调节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再考虑一下,不可以吗?”

“今天的单于庭,也许就会是日后的王庭甚至天子明堂…是非成败,谁能逆料呢?”

苦苦一笑,那帐房先生自嘲般道:“天子明堂…岂是吾辈有福亲近的东西?…”顿一顿,又道:“少汗好大志向,但,在下实在无能为力。”

目光微睨,年轻牧人笑道:“你们夏人就是这样讨厌,把甚么‘夷夏之防’、‘父母桑梓’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就算是一些根本没什么道德的骗子,有时候也会不顾金钱做出奇怪的事情…但,我就不明白,比诸我们,那些刚刚入夏十来年的家伙又有什么区别,值得让先生效力了?”

见那帐房先生只是不语,年轻牧人也不急燥,只是双手食指轻轻挑动,在手背上打着拍子,淡淡道:“今日吾来,势在必得,先生…请别逼我得罪,好么?”

两人一问一答,端得是旁若无人,盖那年轻牧人实在是当今天下有数的俊杰人物,又有强援在侧,并不虞有甚变化,是故坦然坐论,全不在乎什么隔墙有耳,背后有人之类的事情。

原说起来,这也可以叫做“英雄气概”,只是,以“成王败寇”的理论来看,他便只能落个“自负自大”之类的评语,只因,不怀戒心的背人而坐,就使他尝到意料之外的苦头。

“得罪…也只好得罪了!”

砰的一声,一条板凳重重劈落,虽然金络脑及时侧身,避开了顶门要害,却还是被砸正在右肩上面。这一下着实不轻,板凳片片碎裂同时,他也被生生砸到桌子下面,一时间只觉天旋地转,心中满是纳罕:“这一下重的很,怎么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硬手…而且,师父为什么没有出手哪?”

在他被砸落倒地同时,刚刚进屋的一名客人丢下手中的半截板凳,急急冲到了那帐房先生前面,一把抓住他手腕,道:“我来救你,快走!”也不理那帐房先生错愕莫名的眼神,牢牢扯住,飞也似向后门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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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莫明其妙…)

一弹身,年轻牧人已裂桌跃起,瞟了一眼余下那名客人,见已吓的缩成一团,抱着桌子在不停的哆嗦--倒也有些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却也无心延耽,锐声道:“请师汗照料此间!”说着已如支利箭般自那后门追了出去。

眼看着那年轻牧人遇袭、追敌,那年长牧人竟始终也一动未动,只在年轻牧人最后开口时才低低“唔”了一声,看着年轻牧人追出,他端起酒碗呷了一口,慢慢转身,扫视一下--只听“碰”的一声,却是那后来客人已吓的昏了过去。

“嘿…”

发出低低笑声,那年长牧人低下头,道:“好久不见了,你样子变的真厉害。”

“阿弥陀佛…”

开门口答应的,竟是那一直只默默诵经的和尚,一般是微微低首,他合什道:“诸行无常,天人尚有五衰,何况我辈?”

顿一顿,又道:“小辈们的事情,就让小辈们去解决,你我今日便只作个看客…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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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巷中,被拖着猛跑的帐房先生似乎已完全认命,非常顺从,努力的跟上脚步,到最后,反而是别一个忍耐不住,放慢下来。

“你为什么不问一问我是谁?问我为什么要救你?”

漠然一笑,帐房先生道:“阁下如果要说,自然会说,如果不要说,我问也问不出来…何苦多为?”

显然没想到会救上这么个“不死不活”,那“见义勇为”者的斗志一时也弱了几分,叹气道:“你怎么这么消沉呢?这样是不好的,作人应该要乐天一点,积极一点…呸,我这时候跟你扯这些干什么?”

此时夜风甚急,吹得天上乱云似疯了一般,将月光也都撞割的碎裂不堪,那帐房先生借月光打量了一下这“救命恩人”,神色忽然一滞,若有所思。那人却没有留意,只是自顾自说道:“不过你确实问了也没用,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你,你当然也不会认识我,我只是正好路过这里…”

想一想,又道:“我倒不是喜欢多管闲事,但我刚好认识来找你的那个人,他是坏…嗯,也许不能算坏人,但总之不是好人,你不答应他的要求,那实在是再对也没有…不过这个人做事花样很多,光这样跑是不够的,最好先找地方躲一躲,然后找机会跑远一点…”话未说完,忽听长笑朗朗道:“朋友真是过誉…便冲到现在还没认出阁下尊颜,便愧不敢当呐!”听的那人脸色大变,忙将帐房先生拉到自己身后,一边心里盘算:“他竟然没认出我,那真是大喜事一件…”但心念一转,却又觉得若是现在逃不掉的话,只怕当即便要不妙,似乎倒也用不着再担心日后的“追杀”云云。

又想道:“倒没看见那疯丫头,还好。”却也说不出“还好”在什么地方。眼见那边金络脑含笑负手,一步步迫近,咬紧牙关为自己壮胆:“我可也不是在草原上那时候了,秀才说,我现在也是个高手啦,怕他什么…“”却又听到周围悉索之声不绝,心下顿时壮志全消,叫苦不迭:“这家伙一向喜欢带出大队人马一齐上,可更糟糕啦…”不觉有些恼火:“怎地偏偏是大叔和我在一块哪!要是闻霜,我们两个非把这家伙打成猪头不可!”

“路见不出就出手”的,正是云冲波,自当初在青州深山中与颜回分手后,他跟着花胜荣东撞西撞,颇玩了些地方,最近是因为花胜荣“生意”做的太多,有些担心,决心继续南下,不料云冲波订车时因为不熟悉青中口音,竟然把“定陶”弄成了“定康”,胡里胡涂,跑到了这雪域高原上来。本来并没打算多呆,谁料竟会撞上这出子事,他实不知道那帐房是谁,却对金络脑印象极深,牢记他是”咱们夏人“的大敌,是萧闻霜宁可和完颜家合作也要压制的目标,是故不管他要搞什么事情,总之先搅坏了再说,他一时冲动出手,混没想着怎么收场,如今逃走不及,被人围堵住了,饶是他心中深畏金络脑,实在不愿打正照面,此时却也没的选择。

略一迟疑间,金络脑已走的近了,打量一下,失笑道:“兄台尊范如此难识,倒是难为在下了。”听到云冲波肚里得意,想道:“亏得我从后门逃跑时顺便在脸上抹了一把灶灰…”却又听金络脑从容笑道:“不过既是旧识,在下也不想伤了和气,大家拳脚上见工夫,点到为之如何?”便听周围一阵彩声,怕不有几百人之多?直听到云冲波胆战心惊,想道:“这家伙难道又要弄什么大事?”盖前次金络脑孤军越野,千里奔袭的事情,实令云冲波印象深刻,每每想起,还觉得:“这家伙其实好象和赵大哥也是有得一比的…”

心中盘算未定,已觉周围空气温度蓦地提高,更觉面上竟隐隐似有擦伤,这感觉他倒也熟悉:两入金州,数经大漠,当那种色近灰黄、干燥狂暴的风沙肆虐而起时,正是这种感觉,但…在这终年苦寒的雪域高原上,却又怎会有什么风沙啦?

风沙,来自金络脑的拳上!

从容笑意依旧挂在脸上,金络脑身周却有无形气劲围绕,整个人似化身为巨大的暴风,挟万里黄沙,汹汹而来,誓要掩杀掉一切生命、一切生机,只三拳,便将已有八级力量的云冲波逼至狼狈不堪,脸上、手上尽是擦伤,虽不致命,却觉伤口火辣辣的,很不好受。心下大奇:“这是什么武功,为什么以前没见他用过?”

若说云冲波是“奇怪”,围在周围的众多项人们便是“震惊”,与云冲波不同,他们都能认出金络脑所用的武功,也是因此,他们才会“震惊”。

风沙霸拳!那正是项人三大氐族当中的大漠沙族的镇族武学,只在历代汗王手中传承的风沙霸拳!

借天地之征而成,这套拳法便是项人武学中最为霸道强悍的一种,在练到足够高段时,更可发挥出奇妙作用,在对敌同时,将周围一切物体中的“水分”渐渐剥夺,使之干化、沙化,在大漠沙族的历史上,就不止一次的有过敌人在久战之下,被族王活生生打成“干尸”的纪录,但…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传于外人的事情。

为了调和项人内部矛盾,逐渐导向统一,大海无量将月式勾、金络脑、沙如雪纳为弟子,却并没有强求他们相互交流族传武学,只是根据他们各自特点,加以点拨,助其提升,是以金络脑现下突然使出这沙族绝学,委实是四座皆惊,一片哗然中,只有那帐房先生微微皱眉。

(刻意要用给我看吗?阁下的“诚意”和“本钱”的确是可以啊…)

云冲波一直使刀,那里晓得什么拳脚功夫?虽然所习“龙拳”确是天下最顶级的拳法之一,但一来他功力未至,每每未伤敌先伤已,萧闻霜曾几次诫告,要他万万不能轻用,二来他曾在金络脑面前将这龙拳用过不止一次,也真怕一用之下,便被他“认了出来”,没奈何中,忽然想到:“秀才教的拳法,倒还没用过对敌,不过,那套拳用起来总是疙里疙瘩的…”但对敌之际怎能分心?早被金络脑觑着机会,闪身错步,连环数脚,踢的云冲波下盘浮动,跟着怪叫一声,一个空翻到了云冲波身后,变拳为抓,交叉掠下,云冲波急急前冲时,早被他将背上衣服抓的粉碎,更在背上撕出两道深深血痕,端得是触目惊心!

这一下动作极快,周围颇有些项人没看出妙处何在,只是大声喝彩,但看在那帐房先生眼中,却就能读出更深层次的东西。

(三踢一翻,是河套金族的“鹿踪步”和“开碑脚”,最后那一抓,却明明是阴山月氏族的“苍狼神杀”…将三族武学这样熔铸一身,金络脑,你……)

一击得手,金络脑更不会错失先机,急扑而上,十指上犹有血光闪耀,正是刚刚才从云冲波身上撕出的。

耳听脑后风生,云冲波心中大骇,却终是念着“拳脚上见工夫”的说话,心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一定要作数,绝对不能先拔刀…”仓卒间反手护住脑后,跟着右腿急扫,这两招说来也只平常,金络脑却咦了一声,硬生生停住攻势,心道:“这两招…倒也有些门道,若再进取,腰间果然守不妥当…”又想道:“他却为什么不用龙拳?”

金络脑何等精细一人,云冲波脸上抹几把煤灰,那里骗得过他?早已认得清爽,但他今次专程前来“纳贤”,志在必得,并不想多生是非,便也诈作不识。

他今次带来此地人马虽不算多,也有百来之数,皆是近身护卫“怯薛”军,最为精锐,更有大海无量坐镇,若要用强,便三个云冲波也护不住人,他行事一向以“胜负”为念,并没有什么“武者”的习惯,之所以肯这样与云冲波单打独斗,一来是想展艺立威,二来,却也是因为他对云冲波自有一份心结。

尽管云冲波对金络脑甚为敬畏,但细说起来,金络脑对云冲波的纪录却实在不敢恭维,先后两败不说,后一次在宜禾城外更是被云冲波一击而溃,连还手的余地也没。须知金络脑一向智勇双全,声播万里草原,便一败也是极罕,似这般对同一人一败再败,那更是前所未有之事,而当那人实实在在并没被金络脑放在眼里时,这种败仗就更是使他窝心。因此,他也决心要利用这个机会,把这个阴影从心里彻底抹杀。

金络脑想不通云冲波为何不用龙拳时,云冲波却也正在纳罕:“这两招,练的时候明明别别扭扭的…刚才却用的这么顺手,怎么回事啊?”

颜回传授云冲波这一路名为“弟子规”的拳法时,并未多作解释,只是说这路拳法入门不难,但,越练下去,却越容易误入歧途,只是他就相信云冲波,应该能够最终将这拳法的威力完全发挥。

当时,颜回的期望之情实在是非常明显,也使得云冲波在之后的时间里,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这套拳法上…不过,正如颜回所说的一样,他越是勤练,用起来却就越别扭,怎也用不舒服,倒不如颜回另外所传的那路从什么旧画上套下来的拳法好使。

可是,刚才,当他在惊慌当中勉强出手时,却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自在的感觉,情急出手的一格一扫,居然比平日苦苦练习数百遍数千遍下来时用得还更加顺手,将金络脑成功迫退。

(秀才没骗人,这个拳法,真得是很好用…可是,为什么呢?)

未及思索,金络脑已再次攻到,面对那如万里风沙一样狂暴的拳法,云冲波全力应付,却只是再一次宣告不敌,被金络脑引开双手后,小腹上吃到重重一脚,向后倒飞。

(刚才还能防住的,现在却又不行了…为什么…)

迷茫当中,云冲波却不肯放弃。

(不行,我说过要“救”别人的,那个家伙,他想的事情太多,如果让他得手,肯定会有很多人要不妙…)

念及当日宜禾城中种种,云冲波忽然又来力气,腰间发力,一个“铁板桥”,硬生生止住退势,未及挺身立起,已觉金络脑迫近,索性放软身子,平跌地上,双腿连环乱踢,却又将金络脑逼退。

(这一次又找到感觉了,可是,为什么…)

再一次,云冲波感到出招时无比痛快,轻松找到感觉,每一脚也能够踢向要害所在,逼使对手退让。

效果只是片刻,当金络脑再一次袭来时,云冲波的防守又告失败,却喜金络脑心事缜密,防他再出奇招,出手时留有余地,才使他没有受到太重损伤。

(该死,这套拳法到底该怎么用…)

两度尝到甜头,云冲波对这“弟子规”信心愈增,却苦于其的时灵时不灵,大为苦恼。却见金络脑袖手笑道:“高下已分,胜负已判,大家都留一步余地…不好么?”不觉大喜,想道:“他不想打了,那真是再好没有…”至于金络脑言语间以“胜者”自居,云冲波倒不怎么在乎。

又听金络脑向那帐房笑道:“大局底定…先生可以起程了么?”不觉一惊,急道:“喂…你怎么还是要绑人走哪?!”倒怔住了金络脑,失笑道:“胜负既分,阁下还要纠缠么?”说到最后时,虽仍含笑,笑容却已十分凌厉。

云冲波见他笑容,竟不自觉哆嗦一下,心道:“这家伙手段是很辣的…”却又念及当初宜禾城中种种惨状,到底觉得不能在这种时候“装狗熊”,咬一咬牙,站上前,道:“刚才并没分出来胜负,你要赖么?!”一句话说得金络脑脸上杀气大盛,寒声道:“要比得分清胜负么…那也好!便如君愿!”

他一句说话,杀气已凝如实物,滚滚而来,竟比刚才强出何止倍计,云冲波一时间竟被压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只存了一个念头:“这家伙越认真,主意打的一定就越大,主意打的越大,就越要阻止,不然的话…不知还要多死多少人呢!”他心意一决,气势立生,虽尚不能和金络脑相比,却已能将那些杀气自身侧震开。

一片寂静当中,那帐房先生面色微讶,心道:“两个人都强了很多…特别是不死者…是因为那神一样的血脉…还是因为太平天兵的原因…”情不自禁,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局已僵,寰难转,战斗再度拉开。因为刚才的承诺,也因为仍然渴望迫出云冲波的龙拳,金络脑未出他的马刀及套索,仍用着风沙霸拳,挟长风黄沙之势,攻向云冲波。

强悍的拳,刚才曾对云冲波取得压倒性的优势,但当云冲波摆出一个极为简单的架式时,他就能用右手引发霸拳的第一重杀力,并闪电般用左拳快速出击,把金络脑的拳势打散,使金络脑再一度无功而返,也令周围的彩声嘎然而止。

(咦…好象找到感觉了…怎么会是这样呢…)

一诺于胸,云冲波眼中心中,只得“阻止金络脑”这一件事,再无半点杂念,这样的他,竟将这两招名为“言语忍,忿自泯”用得无比纯正,发挥出了连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威力,使那凶悍风沙无从发挥。

(心里边杂念越少,发挥的就越顺手…对手,秀才确实说过,这套拳法一定要“诚心正意”…可是,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武功…)

一时间,云冲波也无暇多想,只能先沿着自己的思路,尽量放松心神,而果然,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之前的种种梗阻就消失无踪,那些简单到几乎单纯的拳法发挥出了奇妙的威力,尽管杀伤力严重不足,却能够使金络脑的攻击收不到效果。而当这些威力渐渐发挥时,他的心志就更加澄明,几乎,可以感觉到那些文字在自己的体内流动。

(凡出言,信为先,诈与妄,奚可焉?话说多,不如少,惟其是,勿佞巧。刻薄语,秽污词,市井气,切戒之。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事非宜,勿轻诺,苟轻诺,进退错。…事勿忙,忙多错;勿畏难,勿轻略。斗闹场,绝勿近;邪僻事,绝勿问。将入门,问谁存;将上堂,声必扬…嘿,秀才就是秀才,连打架也打的这么文绉绉的…)

正常对敌时若这样分心,绝对大大糟糕,但云冲波现在分心悟拳,却全没有对他的防守造成影响,只因,当这些极为简单的拳招连贯起来时,却能够生演出无数的变化,更在将云冲波的“本能”增强,使他总可以凭着一些简单的“滑步”或是“闪身”来将金络脑的杀招避让。

出手十招,九招半是在防守,更常常要在杀招及身时才险险避让,看在旁观者眼中,当然就是金络脑占据绝对上风,可是,对那少数几名真正能够“看懂”的旁观者来说,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这种柔韧而高效的防守…是什么…好象…不,不是好象…是很象…是儒门,只有儒门的“从心所欲,不逾矩”,才可以把人身的直觉做这样高效的组合和及时反应…但,那种功夫,它的基础,好象…不,不可能…应该…只是“相像”罢…)

苦苦思索,帐房先生却没法认可自己的判断,因为…那种答案,已非“不合理”所可以形容,根本就是绝对的“荒诞”。

(行高者,名自高,人所重,非貌高。才大者,望自大,人所服,非言大…唔,真是有趣,也很有道理…)

全身心都沉浸到这路拳法当中,云冲波一时竟未发觉,现在的所谓“打斗”,已变得似乎是自己一个人在练拳,尽管金络脑在外侧连连扑杀,却总也不能收功。

(凡取与,贵分晓,与宜多,取宜少…唔,对的!)

恍惚当中,云冲波身子忽然急旋,左手虚托,右手使一个“冲天式”,竟将金络脑打个正中,使他捂着下巴,连退数步,一脸的不可思议,实是想不通这一拳是怎么打出来的。

云冲波却也大奇:“这…我…怎么回事啊?!”

金络脑稍定心神,立又攻上,但只数招,云冲波一记扫堂腿将他逼起,跟着翻身而起,一个“连环腿”,直将金络脑逼到避无可避,硬生生吃正一腿着在小腹上,几乎摔倒。他惊怒交加,心中更怀疑惧,想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帐房先生看的明白,亦觉骇然:“那个不死者…他竟能够凭‘感觉’去捕捉到金络脑招式的破绽,并直接做出反击…这种速度,所以金络脑才不及反应…但,为什么他能做到这样?”

旁观者迷,当事者则是更迷,云冲波懵懵懂懂,心道:“这算怎么回事?”却也知此时不必深究,总之能占上风那就再好不过,当下鼓足威风,喝道:“胜负已分,咱们不要再纠缠了…好不好?”前头半句话确是威风,可惜最后三个字却大见色厉内荏之意,自己也觉恼火:“我什么时候才能练出赵大哥那样的气派来哪!”

却听金络脑森然道:“胜负已分…谁说的?”

身上的风沙霸意散尽无踪,金络脑死死盯着云冲波,一字字道:“再接我一招…一招你不死,就是我败了!”说着,已将双手交叉,举过头顶。

腕上,有蓝光漾动。这,就令周围的每名项人也将眼睛睁大。

虽然不止一人都知道大海无量最欣赏的就是这个二弟子,虽然不止一人都知道大海无量曾将自己的神兵“统环流沙”中的两枚赐给金络脑使用,但,同样有不止一人知道,大海无量对这三名弟子基本上还是一视同仁,虽然全力提点掇拔,却并不会将自己的独门武技传授。

…不会,令三人间的平衡产生太大偏移。

但现在,这起手式,却有着每名项人也都知道的含义。

大海无量最得意的杀着:无量杀道,万马千军!

早在十四年前,大海无量还只是一方氐族之汗时,曾在一次战斗中以此招一击杀却近千夏军,更因此而将本在后方总督各路军马的夏军主帅,护国武德王,“龙武”敖复奇惊动,单骑来战,两人一番恶斗,竟然未分胜负,最终达成“兵对兵、将对将”的共识,相约皆不会出手屠杀对方士卒,期时敖复奇正值壮年,如日中天,大海无量能与他战平,立时轰动天下,从此才能闻名中土,亦因此才能成为项人各部共重的“大可汗”,而顺着他地位渐高,敢于向他挑战的人已是越来越少,这无量杀道也就慢慢成为传说,鲜再有人亲睹。

而现在,这被项人们目之为神的武学,却出现在了金络脑的身上!

并不知道这招式有什么来道路,云冲波只是本能的感到危险,深深呼吸,他在脑中快速重诵“弟子规”,希望找到一条最好的防守途径。

蓝光渐盛,径已逾尺,在蓝光照映下,金络脑的脸部也泛出了浅浅蓝色,看上去好生古怪。

“无量杀道,万马千军…给我去罢!”

大吼出那每个项人也都熟悉的名字,金络脑全力一放,那蓝光蓦地绽放到数十倍大,轰然崩裂,竟化出万千刀马骑士形状,汹汹淹下,直扑云冲波!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弟,次谨信…)

再一次被“感觉”指挥,云冲波做出防御,却只是从头使起,四招使出,冲在最前面的两名骑士已被他轰倒在地,立刻一阵抖动,不见了。

一击得手,云冲波心下大定,更开始有些得意:“原来我其实也是很强的…”却只高兴了短短一时:这一招“万马千军”竟是名符其实,真如有万千军马,汹汹不绝,直冲到云冲波连气也喘不过来,只能苦苦支持。

弟子规,每一式也甚为简单,却有多达五路三百六十招的拳法,云冲波依着“感觉”,依次用来,转眼间已将一套拳法打完,击倒了百来名骑士,却连歇一歇的余暇也没有,忙就又从头打起,第二次再用时,却已较第一次用得更为纯熟,八招下来,已轰倒五名骑士在地。

如此相持近一炷香工夫,云冲波反反复复,将这套弟子规已打过八遍,使到了第九遍,先后击倒了怕不有两三千人,按说早该疲惫不堪,却不知怎地,竟是越打越觉舒畅,周身百脉,无不痛快,越来越是顺手,心中只是感激:“秀才…真是个好人,太好了…简直比萧闻霜教的武功还好用…呸,胡说,胡说,怎么会比闻霜好!”他方一分心,忽听一声嘶吼,正是金络脑所发!

北归草原之后,金络脑虽然大计有失,武学却极有增益,终于说服大海无量认真传授,更开始修炼其余氐族的独门武学。在大海无量的点拨下,他便有了一日千里的进境,同时,力量层面上也再一次取得突破,八级中流或者仍不能够对抗那些一线的大夏强者,却已让他有了再一次遇上那“赵将军”时能够取得胜利的自信。但谨慎的他,并不打算把自己的这些本钱随便让人知道。若非被云冲波逼到骑虎难下,他便绝不会用出这一心准备用来统一草原的“无量杀道”。

却谁想,绝招用出,竟仍然无功?!

无量杀道的推动,一半得力于御天神兵“统环流沙”,金络脑仅获赠其半,功力也远远不如大海无量,并不能将“万马千军”的威力完全发挥,自已估量,若是豁尽一切的话,该可逼出三千七百击到三千九百击左右,虽不如大海无量远甚,却也自觉足可纵横草原,那想到,初次使用便被逼到这种尴尬局面?

(无量杀道是不能败的,不然的话…)

暗暗盘算,金络脑见云冲波似乎长力甚佳,早预备做石破天惊的乾坤一掷,云冲波现下思念萧闻霜,心神一懈,早被他窥准,发一声吼,竟将未发的九百三十七击力量尽皆吸摄入体--通体尽透出幽幽蓝光,看上去煞是怕人--恶狠狠的,直取云冲波中宫要害!

(啊…糟!)

堪堪已将弟子规打完到第九次,云冲波正待从头再来第十次时,却因心意一分,被金络脑看准机会欺身进来,拼力一接时,只觉如遭雷殛,半个身子也都麻了,几乎连两条腿都被打进土里,动弹不得。

与云冲波一拼,金络脑借力跃起,翻个跟头,头下脚上的又压了下来,满脸杀气,端无半点“手下留情”的意思。

云冲波心下大骇,却终不能束手待毙,咬着牙,举起手,要再使弟子规卸力时,却觉两臂皆酸痛不堪,未曾接实,自己先大感不妙:“这个样子,怕是很难卸开的…”

却忽觉,体内有狂飚激卷!

之前运使弟子规的时候,云冲波就感到,体内真气会受到拳招牵动,隐隐流动,而似这样全力以赴的完整打下一套之后,真气便也刚好走完一个周天,端得生生不息,之所以能够越打越是精神,与之实不无关系,而,每一次真气流动时,更似乎会有什么东西被滞留下来,并不能走的很清爽,因为正临恶战,云冲波也无暇细察,只觉得“反正没发生什么坏事”,也不在意。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那是什么!

九个周天走毕,似乎已将某个条件满足,当云冲波拼尽余力,要做自己也觉没有意义的一搏时,那些残留下来的东西蓦地都加速流动起来,更很快结连到一处,成为狂飚一样的东西,在云冲波的经脉内急行,同时,更有别一些不同的文字,在他的脑中浮现。

(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说来迟,那时快,那道狂飚精进不休,转眼已在云冲波体内走过九个周天,使他的疼痛尽消,更觉得体内精力充沛,不吐不快,竟抢在金络脑攻至之前,破地而起,主动迎上!

同时,那帐房先生的脸也蓦地变作惨白。

(那感觉竟然是对的!他用的真是《论语》!是儒门最强神功,十三经之首的《论语》!)

(可是,身为不死者,他为何能够学到论语…学到这曾败过和杀过不知多少太平道强人的神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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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已然平静。

短短相持之后,金络脑的攻击便告崩溃,之后更被云冲波的重拳轰中胸腹,口吐鲜血,向后飞出,而几乎同时,高大黑影出现空中,只手接下金络脑,并立刻压制了他的伤势。

“我们走。”

短短三字,便令所有项人也毫无疑义的迅速撤离,而在离开前,那黑影向云冲波扫来一道目光,更令他心头剧震,几乎有要“后退”的冲动。

直到项人全部撤离已久,云冲波还觉得背上有些隐隐的冷汗,那…只是因为对方临走前的一道目光。

(那个人,他很强,很强啊…可是,为什么他没有出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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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说来,这实在是一场有些吊诡的胜利:用着自己尚不知如何发挥威力的武学,为着自己也不真正明白的原因,云冲波与一直令自己心怀敬畏之心的强者战斗,并在自己已将要不抱希望的情况下取得胜利。

但,不管怎样,云冲波至少已经胜利,将想要保护的人成功保护,将想要击败的人成功败下。

而这,对云冲波而言,更是一场意义非凡的胜利。

(如果重来一遍的话…我想,我应该还是可以胜的吧?)

默默回忆着刚才战斗中的种种细节,并尝试着再一次将因弟子规而引发的力量狂飚在体内驱动,到最后,仍然带一点瑟缩,却又带着压不住的雀跃,云冲波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一路走来,云冲波曾历恶战无数,从破军袁洪公孙伯珪直至琼飞花,当中更曾两败金络脑,挥出令萧闻霜没法硬接的刀,自桃花源中强开通道…击败“强者”和做到“困难”的事情,在他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体验,但,那当中,他就很少能有信心“再来一次”。

龙拳威力极大,云冲波先后凭之杀败破军琼飞花,以及两败金络脑,可若重来一次,就没有任何人敢保证他可以再次胜出。说到底,那种力量,云冲波从来也没有真正掌握。

手握蹈海,他曾经数度挥出强招,但同样的,他自己并不具备在任何时候将之重现的能力。

若要认真算起,云冲波唯一有信心再胜的对手就只是袁洪,一个连七级力量也未掌握的人,一个对萧闻霜根本构不成威胁的人。

对一个涉足江湖刚刚一年的年轻人来,他的战绩可算亮眼,但当他根本没信心将其中的绝大多数胜利复制时,这对他就没什么意义。而又当他的目标是保护一个在年轻一代中属“最顶尖”之一者时,这些胜利…对他就更加没有意义。

…奇迹,绝对不会总是出现,曾不止一次咬牙吞下屈辱的云冲波,其实非常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对他来说,今次的胜利,才是意义非凡。

回忆每个细节,一一考虑着可能的变化,在脑中将战斗重现,并试着再摆出一些攻击和防御的架式,不无欣喜的,云冲波告诉自己说,只要金络脑没有更多的隐藏实力,即使刚才的战斗重现,自己也应该可以取得相同的战果。

(唔,也许会更好都说不定…)

认真复盘,云冲波就发现自己刚才还有更加高效的选择可以使用,默默存想,他知道这样将可以用更快的速度去击中、击败金络脑,击败这个在他心目中,常常会被和帝象先等同在一起的人。

(…下一次,我不会再怕他了。)

长长吐气,云冲波只觉心情舒畅,极想大喊大叫,又想跳跃一番,更希望萧闻霜现在就能出现身前。

(不管怎样,这个家伙总是很厉害的,曾经把我们逼的很惨,看到我这样揍他,闻霜一定会高兴的,而且,我又阻止了他的事情…咦?)

突然想起自己是为什么要和金络脑动手,更省起好象身后许久都没了动静,猛回身,云冲波发现到自己后面已是空空如也,就好象从来没有一个帐房先生站在那里一样。

(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跑掉的…)

夜风吹来,将地上的灰尘掀起,形成小小的旋涡,云冲波不自禁打了一个寒战,刚刚涌起的英雄气概,顿时又打了几分折扣。

(不过,他既然那么能跑,刚才为什么还要让我拉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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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晚来半日,险些铸成大错,请先生恕罪。”

呆在离云冲波不算很远的地方,那帐房先生一边凝神注视云冲波,一边微微抬手,道:“有惊无险,没关系的…”顿顿又道:“影子杀手,九道将军…请问是那一位?”

身后,身长近八尺,口鼻皆掩,只露出双眼的黑衣人微微弯腰,道:“在下无影枪。”

又道:“请问伏龙先生,何时上路?”

只一个称呼,帐房先生已露出苦涩笑容,摆手道:“我不是…我不配。”

无影枪又一躬身,道:“然则请教先生,上下如何称呼?”

帐房先生道:“我曾姓…姓洪,行七,在定康镇上,大家都知道我是洪七先生。”

无影枪道:“见过洪七先生。”声音仍是呆呆板板,冷冰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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