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一个穿着还没换下来的戏服的小姑娘跑到院子里，把手里的东西递到正在琼花树下闭目养神的女子面前，眼神忐忑又期待，“这边小舟新写的戏折子，你看看？”
莫无心把蒙着脸挡住阳光的帕子从脸上拿下来，露出一张多了些许细纹，但也平添了岁月韵致的脸庞，从晃悠悠的躺椅上坐直身子，“拿来我看看。”
小舟忙把手里的戏折子递过去。
莫无心伸手接过，先看了面前的小徒弟一眼，指了指旁边的座位，“你们几个这是又排了一上午的戏？先坐会吧，茶水自己倒，再吃点点心。”
“谢谢先生。”小舟提了戏服的袖摆，小心地在一旁的软凳上坐下来，熟练地倒了杯茶，捏了块点心小口小口吃起来。
莫无心在旁边看完了小舟写下来的那一折子戏，抬头就见桌子上放着的一盘点心就剩两三个，小丫头在一旁直打嗝。
她伸手用指节请敲了敲桌子，“小舟，你是不是忘了先生跟你说的了？”
“小舟知错，”小丫头认错倒是认得很快很快很熟练，“只是先生您这的糕点实在是太好吃了，我一不小心就老是吃多。”
莫无心看着盘子里仅剩的那两个拇指大的点心无奈笑了笑，“这点心是皇后娘娘派人送来的，亲手所做，她的厨艺得她师傅真传，自然好吃的紧。”对上小舟瞪圆了的眼睛，莫无心面色又严肃下来，“不过，再是好吃的东西，既然你选择进了学习戏曲的这一门行当，最先要克制的便是口腹之欲。胖起来容易，但想要瘦下来，可就难了。”
“小舟知错了。”小丫头脑袋被自家先生说得又低了低，“小舟保证以后不会再犯了。”
莫无心见她认错态度良好，这才停了说教，举起手边的戏折子，“小舟你写的这一部戏，可是为了咱们桃源镇的除夕宴准备的？”
小舟忙点点头，“先生，您觉得我写得还成吗？”
凡是戏曲，最常见的便是描写一些凄婉的爱情故事，再者是断案剧以及一些人文志怪剧，喜剧和神仙道化剧倒也有，但是并不多。
除夕宴是个团圆欢庆的宴席，自然不能演一些悲剧或是冤情断案剧，人文志怪剧也不是上选，那就只能选择喜剧或是比较积极向上的神仙道化剧了。
小舟写得这个戏折子讲得便是一部风格比较猎奇的神仙道化剧。
不同于一般人只会写仙人的超然生活，劝人向道的剧种，小舟写的是一只妖精成仙的故事。
主角是一只天生地长的桃花妖，因为刚刚幻化成人，性子天真却又无知，被正好路过的一位邪道中人蒙骗，被引诱着做下许多坏事，直到她慢慢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她想要弥补那些被她害过的人，却被那邪道中人利用了最后一回，被天雷劈中受了重伤，整只妖精最后只剩一节断掉的朽木苟延残喘。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她凭着心里的那些愧意和对邪道之人的恨意，让自己努力汲取了最后一点树干中的灵力，终于在树干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终于又抽出来一截很小很脆弱的嫩芽。
正当她准备就这么开始默默修炼的时候，一个路过的孩子捡起了她，那孩子本想用桃木给自己做一支笔，却发现那桃木虽然焦黑一片，但又有一截小小的幼芽从木头里面伸出来，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把她给埋在了家中的后院里。
后来，那孩子慢慢长成少年，屋后被他种下的那株桃花妖也随着他一起长大。
只不过别人家的桃树三四年便开花结果了，他屋后的那株桃花树却是年年光开花不结果。
少年父母嫌弃桃树没用，想要砍掉却被少年制止，言说他每天读书的时候，看着窗外的桃树，总有种那桃树也在听他念书的感觉。
而且闻着桃花香，他感觉自己背书的时候记得更牢固了。
少年的父母这才些了把桃树砍掉的心思。
不过少年的这种感觉其实并没有错。
这些年里，桃花妖每每都会在少年念书的时候幻化成人形，只不过她重伤未愈，那人形也仅仅只是一抹虚无缥缈的影子。
听着少年念的书卷，桃花妖在旁边悄悄听着，也跟着明白了很多道理。
她还知道人间有弟子要敬重先生，还要交束修，说起来少年也算是她的师傅，只是她身无长物，只能每日悄悄送去一缕她修炼得来的精纯灵气，灵气能让人类耳聪目明，权当她的束修了。
只是她这个小先生不知道而已。
后来，少年慢慢长大，也考上了科举。
一日，他离家未归好些日子终于返家，却是来接父母去京城当官的。
那时候桃花妖的本体已经是一棵几乎有房顶那么高的巨大桃树，自然是没办法一起带去京城。
那少年只能走到桃花树下，摸着桃花树的树干道了离别。
等少年带父母离开后的当天晚上，村民们路过少年家里上了锁的院子时，便惊讶地发现院子里头那可大到有些离谱的桃花树不见了。
桃花树去哪了呢，自然是桃花妖带着她的本体，不顾伤势还没有完全愈合，也跟着少年出来了。
一路跟到京城，少年去做官，桃花妖不敢吓到少年，便在少年所在官衙外的一处偏僻无人居住的院子里扎了根，想要用她自己的方式去守护着自家小先生。
偏偏少年的官职是比较容易得罪人的那种，偏少年的脾性又过分耿直，因此在做官的途中就时不时受到那些被他得罪过的人迫害。
桃花妖便用自己的法力悄悄去保护她的小先生，然后保护着人一步步有惊无险地躲过一次次危机，再到被皇帝发现慢慢得到赏识，一步步登上高位，得以造福更多的百姓。后来更是尚了公主，再没人敢得罪他，老了夫妻依旧恩爱，子孙和乐。
桃花妖这才自觉自己已经报完了恩情，悄悄离开去偿还她被天雷劈中之前因为无知犯下的错。
等她偿还完了自己的最后一份罪孽，上天终于原谅了她，降下仙旨，准她飞升成仙。
在她飞升成仙的那一日，远在京城的一位老人，似有所感地望向她飞升的方向。
无意识地念了声“小桃树。”
全剧终。
“小舟你是怎么想到这么个故事的？”
自家这位小弟子脑袋瓜子里总能冒出来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莫无心早已经见怪不怪。
她曾经还有过一天之内收到这一个弟子三本戏折子的经历呢。
不过现在这个故事，的确是惊艳到她了。
故事新颖别致不落俗套，以她的眼光，可堪为上品。
小舟挠了挠后闹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先生，我是听说了您跟皇后娘娘之间的故事，晚上的时候就做了一个梦，我觉得它能编成戏本，睁开眼睛就迫不及待地把它给记下来了，然后又加了一点自己想到的东西，就变成了您看到的这个样子。”
莫无心闻言微怔。
片刻后，又轻摇了摇头，“相比起小桃花妖，我能为皇后娘娘做得太少。”
“什么太少？”
垂花门外突然有人出声。
莫无心听见声音连忙站起身转身看过去。
“皇后娘娘。”
小舟也跟着自家先生的目光看了过去，忙恭敬行礼。
卫曦带着小七从门外走进来，“方才听你们师徒说什么戏折子？”她半点不见外地坐下，“是不是又排新戏了呀？”
“是小舟她，刚刚写了一本戏折子，拿来给我看，我问她是怎么写出这本戏折子的，她说是因为听说了我跟您的往事，做了个梦，梦到了一个能编成戏本的折子。”莫无心说着把手里的戏折子递过去，又拿了一个干净茶杯倒上茶，这才在旁边落座。
小舟站在一旁，看着皇后娘娘伸手去翻她的戏本，紧张地直抠手指头。
戏本不算长也不算短，卫曦没一会就看完了，抬眸对上旁边穿着戏服的小丫头有些忐忑的目光，朝她点了点头把戏本递回去，“这戏本确实写得不错。”
小舟眼睛一亮，接过戏本，“谢皇后娘娘夸奖。”
莫无心超她摆摆手，“既然皇后娘娘都点头了，快去排演吧，里除夕宴只剩半个月了，可别辜负了这么好的戏本。”
小舟忙点点头，乖乖行了一礼，这才匆匆离开。
卫曦端起茶杯抿了口茶，看向莫无心，“无心。”
“娘娘？”
“你做的已经很多了。”
“我很多年就曾说过，任何事物存在，便有着它存在的理由。或是必须，或是喜欢。戏曲一门，在你之前，同行倾轧，地位也低下，可现在呢，你的戏曲学院，每年都会给大雍贡献很多优秀的戏曲弟子，他们从桃源镇中走出去，在大雍各地巡演，甚至有些特别优秀的，每到一处都能跟你当初一样引得万人空巷，受人追捧。戏曲不再只是供人取乐的一种行当，而是真的教化到了很多的百姓，也让他们感受到了戏曲的魅力。这些都是你这些年做的努力，你的确是将它做到极致了。”顿了顿，卫曦抬头望了望天空，“无心，你相信吗，就算是在很多年后，依旧会有很多很多喜欢戏曲的百姓，会感激你现在对戏曲这个行当，甚至是说文化，做出的贡献。它不是一时的，而是源远流长绵延不绝只要还有人喜欢这种文化她就永远不会消失的东西。”
“现在，你觉得自己做得还少吗？至少我现在是挺庆幸的，庆幸那一天我去了江停苑的梨园，遇见了你，并且决定帮你离开。”
莫无心心头泛起难以言表的动容，“娘娘！”
卫曦朝她笑笑，举起手里的茶杯，“我很期待你那个徒弟的新戏。”
莫无心也忙给自己倒了杯茶，两杯轻撞的同时，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齐齐弯眉笑了。
转眼便到了除夕。
宫里的除夕宴有皇太女主持，卫曦和宗胥都安心留在桃源镇过除夕。
这次的除夕宴，就安排在了桃源镇新落成的室内广场上。
堪称辽阔的场地，临时搭建的宽大戏台，桌椅板凳全都安排好，流水的宴席源源不绝地送上，酒水随便喝，想笑就尽情笑。
相比起皇宫里除夕夜宴的严肃严谨，这里要热闹上太多。
卫曦和宗胥自然是被安排在了跟几位学堂里的先生们坐在一起，只不过宴席开场之前才是最热闹的，批次之间说话都是靠喊的。
等到所有人都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一声锣响，戏便开场了。
卫曦伸手捏了捏宗胥的手，边往戏台上面正缓缓生气的帷幕上看边提醒道：“陛下待会可要好好看看这个戏，写得可好了。”
宗胥在卫曦往台上看的时候，用另一只手悄悄把卫曦面前的脚背换成了味道相近的果子酒，抬眸间对上秦鸢夫人笑眯眯看过来的目光，镇定地朝她点点头，又回应卫曦道，“好，我一定认真看。”
随着戏台上的帷帐升起，众人就见台上多了一棵几可乱真的桃花树，毕竟这个时节可没有还在盛开的桃花。
不过更吸引众人眼睛的，是那桃花树上的穿着粉色戏服的小桃花妖。
伴奏响起，剧情慢慢推进，先是桃花妖被邪道之人利用，到被天雷劈成焦木，再到被人捡去差点又被做成笔，再到小桃树苗跟捡到她的那个小孩一块长大，再到桃花妖跟去京城陪在她的小先生身边报恩，最后赎完罪孽后被天降的仙旨接引成仙。
最后一个画面，便是戏台这一边桃花妖漫天桃花仙雨中变成桃花仙，另一边则是她已经年迈的小先生遥遥望着她那边，喃喃念出‘小桃树’的样子。
帷幕慢慢落下，片刻后，场上响起如雷的掌声。
卫曦这会还没有喝出她的酒被换了，扯扯宗胥的衣袖，“这场戏怎么样？”
“故事跌宕起伏，那些孩子演得也很传神，布置的景色也很好看。”宗胥认真说完自己看完后的感受，“还有劝人向善的意味，很好。”
卫曦满意了。
随后又听到周围有人在小声讨论。
“刚刚最后出场的那位手持仙旨的仙人，我看着有点像莫大家。”
“你还别说，我看着也有点像。”
“我也是。”
“没想到莫大家居然出山了，虽然出现的时间最短，但能在宣布归隐之后还能看见她人，咱们也不虚此行了！”
卫曦抿了口酒听着众人的讨论忍不住勾了勾唇。
莫无心她真的做到了。
万万人追捧，只求一露面，一开嗓。
她是戏曲发展的一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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