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本元从长乐监刚一回到苑马寺，同僚就急急忙忙来找他。喻大人您可回来了。
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吗？催得这么紧？本元道。
赵少卿，赵大人......
赵大人，我师父？他怎么了？本元心中顿时袭来一阵不祥的预感。
昨天下午，赵大人家里来人报信说大人仙逝了，他府上请您去庆阳府奔丧。同僚一脸伤悲。
怎么，怎么？他才回去一年多，怎么就......本元愣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泪水瞬间喷涌而出，哽噎得说不出话来。
哦，寺卿大人说您一到就赶紧去他那里一趟。同僚催促道。
本元转身去了寺卿的公事堂。
哎呀，喻总医，韩王府的事情你考虑得怎样了？你老躲在长乐监不回来算个什么事儿啊？寺卿一见本元进来，就一脸不悦地质问道。
大人，我师父，赵大人仙逝了。本元忍着心里的悲痛道。
我知道，我知道。听说你们师徒情深，他家里特地派人来请你去奔丧。寺卿道。先不说这个。韩王府这几天来人催问几次了，先说说你的想法。寺卿正色道。
本元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情，冷冷地道：韩王想叫我去他府上伺候，我不知道该怎么答复。
是啊，我知道啊。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这是多少人朝思暮想盼着巴结的事儿？你看你有多大的面子？韩王亲自请你过去吩咐。哎呀，这也是我们苑马寺的荣耀啊。可你从韩王府一声不吭就一走了之，这算怎么回事呢？寺卿虽然气恼，但他可不想在此时发火儿，弄得大家都难堪。
可是大人，育种场那边已经开始进行第三代育种了。我怎么可能这个时候离开呢？本元皱眉反问道。
哎呀，育种厂的事情我虽了解得不多，但是也不是非你不可嘛。韩王既然这么器重你，就不能轻易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育种的事交给别人去做就是了。寺卿毫不犹豫地决断道。
寺卿大人，您虽然来得晚，可培育新品种可是朝廷的大事。这些年朝廷花了那么多银钱，投入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停下来呢？本元知道现在这位寺卿并不看好新品种培育。可是听到他这么漫不经心地说育种的事心里还是激起了强烈的反感。
好好好！喻总医，我可没把你当成外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育种这事固然重要，但是你要明白，在平凉这个地方，韩王府是什么地位？韩王是什么身份？这一点总不用我来教你吧。别的不说，你到了这个年纪，难道还不为自己的前途想想吗？再说了，你就是继续做育种，到时候是什么结果都还不好说呢。我就给你这么说吧，韩王这边的事可不能再耽搁了。他对你有多器重，你比我更清楚。你可得给我们苑马寺长脸。寺卿大人自顾自地盘算着，似乎忘了面前的本元。
大人，我现在没法儿答应韩王府的要求。我得赶去我师傅家奔丧。本元看着寺卿的表情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一句话也不想再多说。
可以，可以，你先去你师傅家。但是快去快回。韩王府的事咱们得尽快有个结果。哦，对了，苑马寺给赵大人办了一笔抚恤金，你去领了一起带上，替我把苑马寺对赵大人的哀思之意带到。寺卿大人竟满脸喜色。
谢谢大人，我这就去了。本元头也不回地匆匆出去了。
本元日夜兼程赶到庆阳府，正好赶上师傅在家停灵的最后一天。
赵少卿家是医学世家，族中子弟从医者众多，多数为人医，只有少数从事马医，赵氏医门在当地久有盛名。
赵少卿虽然改学了马医，但其医术与官职在族中也屈指可数。因此州府衙门官员、赵家门生、亲友前来灵前凭吊者络绎不绝。
本元一到，看见满院子的花圈、高悬着的各种挽幛，顿时泣不成声，几乎是跪匐着来到师傅灵前，跪拜磕头，大放悲声。他执意要为师傅守灵尽孝，子侄们都被本元的师生情感动。
赵少卿下葬后，本元再一次坐在了师傅的书房里。
看着书架上、书桌上堆放着的书籍，本元似乎又回到了七八年前自己陪着师傅回乡为他老父亲奔丧守孝时的日子。
那时他陪着师傅住在赵氏家庙边上的茅草屋里，每日除了按时到坟上上香进贡，大多数时间师傅都在给他讲授马医的专业知识。遇上刮风下雨，师徒俩也会回到这间不甚宽敞的书房里探讨问答。
那一段时间本元比较系统地学习了马医和畜牧的知识。师傅对他有问必答。他不能回答师傅的提问时，师傅会随手抓起手边的东西，筷子、痒痒挠、蒲扇，甚至镇纸敲打他。
有一天本元趁着师傅有朋友来拜访就溜了出去。正好赶上乡里的大集，他跟着赶集的人到大集上闲逛。来到骡马市，看见买卖兴隆，十分热闹。集市上买卖的马匹都是有这样或那样毛病的马匹，不符合官府征调的要求。
本元看到几个人正围着一匹马谈价格。他绕着马看了一圈儿，就把买家拉到一边儿悄悄说道：老人家，这马你买不得。你看那马喉骨肿胀，鼻浓不止，买了可要吃大亏。
买家听了将信将疑，就去问卖家。卖家一听不愿意了，骂他黄口小儿胡说八道。
本元伸手在马脖子下摸到肿胀处，就拉着卖家的手让他自己摸。又给他翻看马的鼻子。卖家无话可说，但嘴里却不依不饶。
本元一看这家伙不是好惹的，就说，你想卖个好价钱也不难，我可以治。并吹嘘自己是谁谁谁的门生。
赵家行医在当地有名，卖家一听就依了他。
本元先给马放了大血，然后交代卖家道：你回家用猪油、白矾、蜂蜜拌匀，每日喂过草后灌服。保管药到病除。五日后还在这里见。如果见效，你请我吃顿酒。若无效，我任你处罚。本元信誓旦旦。
五日后果然有效，卖家心服口服，请本元吃了顿酒。本元回来后得意洋洋地给师傅吹嘘。
你可收钱了？师傅听后不以为然地问他。
没收，一个子儿都没收。我怕给师傅惹麻烦。本元生怕师父骂他，赶紧发誓。
你这傻小子。你不收他钱，他可能反倒觉得你是个江湖骗子。下回再遇上这种事起码也得收个方子钱。咱们在这里住着，还不得挣点饭菜钱？不能弄上点儿酒菜都进了你的狗肚子！师傅翻着白眼道。
本元怎么听着师傅是在戏弄他。心想这老人家是嫌自己在外面偷偷吃独食呢吧？
炎炎夏夜两个人打着赤膊躺在院子里谈天说地。
本元啊，都说人有四百零四种病，马有四百零八种病。你来说说这是为什么？
本元看着满天的星星，脑子里飞速旋转了起来。
师傅啥时候讲过这个问题？在哪里讲过这个问题？抑或是他讲这个问题时我睡着了？走神了？他搜肠刮肚想来想去，可脑子里像大风刮过，啥痕迹也没有啊。完了，今天这一记打是吃定了。本元立时浑身警铃大作，暗暗做好随时跳起来逃跑的准备。
谁知道师傅看都不看他，滔滔不绝自顾自地继续说了起来。这马多四病者，是四种毛病啊。
本元心想，毛病？ 啥毛病？
就听师傅煞有介事地说：这马口中嚼铁，一病也；背上搭鞍，二病也；两侧垂镫三病也；令人乘骑四病也。此四者，天生之患也，非药而去之，驽骏不能而免也。
赵少卿说罢稍一侧身盯着本元道：可你，比这马还多出了两个毛病。
什么毛病？本元好奇地问道。
一是随意溜号，二是惯于偷吃。怎么治呢？我看就该给你拴上蹄链儿，戴上口嚼儿，才能治你这毛病。师傅乜斜着眼看他道。
本元一听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嗨呀，师傅，原来您是诈我呢？我还心想着我真把您讲的东西给忘了。您也别心里憋屈，等我下次赶集弄些好吃的拿回来给您吃不就完了吗？
嘿，你个猢狲！我啥时候说了叫你给我弄吃的了？师傅伸手去摸身边可使之物。
哎呀，您看您这天天吃素，一点酒肉星子都看不见，嘴馋心痒的，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晓得？还不是前几天我在集上人家请我吃了酒肉您心里不忿，就拿出这什么四百零八种病糊弄我？吓得我这一身汗！你这奸猾老头儿。本元嬉笑着耍起了贫嘴。
师傅坐起身拿起大蒲扇就去打他，本元赶紧翻身逃跑。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满院子嬉闹了起来。
没过几天，本元果真在集上悄悄买了酒肉带回来，师徒二人躲到书房里大快朵颐了一番。
此时此刻，看着书房里一架架沉默不语、暗黄无光的古纸旧书，空空荡荡毫无生气的院子，本元不由得悲从中来。
师傅的长子旌德不知何时坐在了他的身边，看着本元也不停地抹眼泪。
本元啊，父亲回到家中时常念叨你，特意嘱咐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你。他说你将来着书会用到这些东西。你追随父亲多年，常在他身边陪伴，他对你寄予厚望，也着实叫我羡慕。旌德有些哽咽地慢慢说道。
大哥，虽然我们不常见面，但心里一直把您当成亲哥哥，本元定不会辜负师傅的期望。本元抚摸着师傅留下的书籍、笔记、资料，泪水又一次沾湿了双颊。
父亲虽然去了。但还是希望你我以后多走动，有需要可随时来找我。旌德叮嘱道。
大哥请放心，我待师傅如同父亲，只要有闲暇肯定会回来到师傅灵前拜望，也会来打扰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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