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业大队的船队是带着生产任务出来的,不能因为刘正茂叔侄相认就长时间停泊在原地。他们必须根据掌握的渔汛信息,赶往预定的海域进行捕捞作业,这关系到整个大队的工分和收入。
陈光普作为联络人,很能体谅双方的心情,他看了看天色和船队的情况,主动对刘圭荣提议道:“刘老板,你看这样行不行?让刘仔到你的船上去。你们的船就跟着我们大队的船队一起走。这样你们叔侄俩有充足的时间好好聊聊。等我们完成今天的捕捞任务,准备返航的时候,刘仔再回到我们船上来,跟我们一块儿回去。你看这样安排可以吗?”
这个提议对刘圭荣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他这次冒险出海,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和大陆的亲人见面。而且,他的船本身就是渔船,配备了全套的捕鱼工具,跟着大队船队航行完全没有问题。更重要的是,跟着内地的渔业大队船队一起活动,对他而言还有一个潜在的好处——在海上遇到时,可以方便地用自己船上携带的一些从港城带来的紧俏物资如电池、柴油、布匹、罐头食品等,与内地渔船交换他们新鲜捕捞的渔获,这是一种双方心照不宣、各取所需的互利行为。
“行!没问题!就按陈同志你说的办!我们保证跟紧你们的船队,绝不掉队!” 刘圭荣立刻爽快地答应下来,语气中充满了感激。
“好,那我现在就送刘仔过船。” 陈光普说着,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还有些虚弱的刘正茂,通过两条船紧靠在一起的船舷,将他护送到了刘圭荣的船上。
当刘正茂安全踏上伯伯的渔船甲板后,刘圭荣为了表达对陈光普以及渔业大队帮忙促成这次见面的感谢,立刻让船上的水手搬过来一大袋东西,硬塞给正要返回自己船上的陈光普。袋子里装满了从港城带来的精白面包、高级香烟和瓶装酒,这在当时的内地是非常稀罕的礼物。陈光普推辞不过,只好连连道谢着收下了。
送走陈光普,看着渔业大队的船队重新调整队形,开始向作业海域进发,刘圭荣赶紧安排自己的船跟上。他吩咐经验丰富的老水手周定飞负责驾驶船只,保持安全距离,尾随在大陆船队的后方。
接着,刘圭荣最关心的就是侄子的身体。他得知刘正茂因为晕船,从早上到现在几乎没吃任何东西,只喝了几口水,心疼得不得了。他立刻亲自忙活起来,在船上狭小但设施相对齐全的厨房,他们这条来自港城的渔船条件好些,配有可移动的煤油炉,生火烧水。他知道老家湖南人都爱吃辣,可以驱寒提神,还能压一压晕船的不适,便特意在煮好的面条里,放了一大勺自己带的、香气扑鼻的辣椒酱,还给卧了两个荷包蛋。
“正茂,快来,趁热把这碗面吃了!肚子里有食,身上暖和了,晕船的感觉就能好一大半!” 刘圭荣把热气腾腾、飘着红油和葱花的面碗端到刘正茂面前,慈爱地看着他。
这碗在颠簸的船上煮出来的、充满了家乡味道和伯伯关爱的手工面,对于又饿又晕的刘正茂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他接过碗,感激地看了伯伯一眼,然后大口吃了起来。热汤辣面下肚,一股暖流瞬间传遍全身,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红润,晕船带来的恶心和眩晕感果然减轻了很多,精神头也足了不少,已经能够坐直身体,正常地和伯伯交谈了。
这条来自港城的渔船,无论是船体结构、机械设备还是生活设施,确实比内地渔业大队那些主要依靠风帆动力的船只要先进和舒适一些,也具备了在海上简单开火做饭的条件,不像内地渔船受条件限制,船员出海只能啃干粮、喝凉水。这个细节,也让刘正茂直观地感受到了两岸之间当时存在的生活水平差距。
感觉自己的身体随着那碗热腾腾的辣汤面下肚,渐渐暖和过来,晕船带来的不适也大大缓解,刘正茂的精神好了很多。他抬起头,仔细地端详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伯父刘圭荣。伯父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每一道都像是岁月和风霜刻下的印记,无声地诉说着他这二十多年漂泊在外的艰辛。尽管面容饱经沧桑,但他的腰杆依然挺得笔直,依稀还能看出当年军人的风骨。此刻,伯父正用一种无比慈祥、充满了长辈关爱的目光,静静地、专注地看着自己,那目光中似乎蕴含着千言万语。
“伯伯,” 刘正茂整理了一下思绪,问出了他心中盘旋已久的第一个问题,“这些年……您和我大姑妈(,还有联系吗?”
刘圭荣听到这个问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轻轻叹了口气,回答道:“孩子,从1955年以后,我和你大姑妈就再也没能见过面了。不过,我们之间一直有书信往来,靠着写信,勉强知道彼此的一些近况。”
刘正茂在心里快速默算了一下,那年就是公元1955年。也就是说,伯父离开家乡后没过几年,就和大姑妈一家也分开了。他不由得感到好奇,追问道:“我听我爸说,当年您是和……大姑父一起走的。为什么才过了几年,你们就分开各奔东西了呢?”
这个问题,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刘圭荣记忆的闸门,将他带回了那段充满颠沛流离、惊心动魄的岁月。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当年的情景:姐夫所在的部队在局势急转直下时仓促南撤,他作为副官,带着妻儿和姐姐一家,夹杂在混乱的溃退队伍里,一路向南逃亡。
部队先是退到雁城地区,与小诸葛的部队汇合,但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就被紧随其后的解放军部队追上,在青树坪打了一仗。国军部队没能顶住,小诸葛的部队向西撤退,姐夫所在的青年军则继续向南败退。一路退到广东,依然没能守住,最后渡过琼州海峡,退到了海南岛。到达海南时,姐夫那个团,从南逃时的一个整团,打得只剩下一个多营的兵力,但番号还在,勉强维持着团的架子。
“到1950年初,海南岛那边的风声已经很紧了。” 刘圭荣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回忆,“当时上面的胡宗南总司令发了话,说是为了解除前线军官的后顾之忧,所有团级以上军官的家属,必须全部先行迁到台岛去安家。你大姑父就是利用这个命令,派我带着你大姑妈一家,还有我自己的老婆孩子,两家人先一步坐船去了台岛。”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过去后没几个月,海南岛的仗就打完了,大部分部队要么被消灭,要么投降。你大姑父人机灵,趁着混乱,找到了以前在青年军的老关系,混进了胡宗南总司令部的撤退队伍,也跟着辗转到了台岛。”
“到了台岛,因为有青年军的背景,你大姑父很自然地被孙立人将军招揽,进了他负责的部队编练系统,还是当团长。我也就继续跟着他,当我的副官。” 刘圭荣的语调渐渐低沉下来,“本来以为到了岛上能安稳下来,可谁想到……后来孙立人将军和上面发生了很严重的矛盾。上面为了把孙将军调离军系,动用了保密局对孙将军的派系人马进行打压。那段时间,孙系的人经常遇到各种‘莫名其妙’的麻烦……”
说到这里,刘圭荣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艰难地继续说下去:“就在那个时候,你伯母带着儿子上街买菜,无缘无故地被一辆大货车撞了……你伯母当场就……没了。儿子虽然捡回一条命,但……脊椎受了重伤,高位截瘫了。那辆造事的货车,撞完人就跑了,到现在也没找到……”
刘圭荣的眼圈红了,他强忍着悲痛:“当时我们全家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不敢说,也不能说。再后来,孙立人将军被软禁了,他手下青年军系统的人,抓的抓,散的散。你大姑父托了胡宗南的关系,虽然没被抓,但军职是保不住了,被逼着退伍,离开了军队。”
“到了1955年,你大姑父彻底退伍后,他觉得在台岛待不下去,就想办法移民去了北美。他邀我一起去,可我……我实在不想再拖家带口,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从头开始。而且,你堂哥那个样子,经不起长途跋涉。所以,我就没跟他们走。”
“后来,我拿着自己的一点退伍费,加上你大姑父临走时硬塞给我的五千美金,和宋宪军、史超群、周定飞这三位同样是江南籍、在岛上无亲无故的老兄弟,一起到了港城谋生。我们四个老光棍,就在港城这么互相照应着,挣扎着活了下来。”
听完伯父这段饱含血泪的讲述,刘正茂的心里也充满了难过和同情。他关切地问:“伯父,那您现在经常要出海,我堂哥一个人在家里,他怎么生活?有人照顾吗?”
刘圭荣的眼神黯淡下来,流露出深深的忧伤,低声说:“还好……还有两位老兄弟留在家里,他们会轮流照顾他。我……我这也是没办法,要跑船挣钱,给他买药,维持生活……”
刘正茂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转移了话题,问道:“我大姑妈……她现在应该七十多岁了吧?她身体还好吗?”
听到问起姐姐,刘圭荣的神情缓和了一些。他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崭新的照片,递给了刘正茂。刘正茂接过来仔细看去,照片上是一大家子人。一位穿着得体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慈祥中带着坚毅的老妇人端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应该就是大姑妈刘腊梅。她的身后和两旁,簇拥着几位中年男女和几个年轻的孩子,显然是大姑妈的子女和孙辈们。照片是在一个看起来像是自家花园或者别墅门前拍的,背景里的洋房和绿植显示出他们家在海外的生活条件似乎不错。
刘圭荣指着照片解释道:“当年在缅甸打仗的时候,你大姑父受过枪伤,虽然治好了,但落下了病根。到了北美之后没几年,旧伤复发,虽然预约了医院准备做手术,可是……没等到预约的日子,人就走了。”
“你大姑妈是个坚强的人,你大姑父走后,她一个人在纽约开了间小店,辛辛苦苦地把四个子女都供上了大学。你那几个表哥表姐也争气,毕业后都找到了正经工作,也都成了家,有了孩子。这次我写信告诉她,联系上你们了,她高兴得不得了,特意去照了这张全家福寄过来,让我转交给你爸,让他看看,放心。”
刘圭荣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遗憾:“本来,你大姑妈听说能联系上你们,激动得想亲自回来见一面。可是她年纪太大了,你表哥表姐们都有自己的工作,抽不开身陪她长途跋涉。她一个人,我们实在不放心,所以就没能成行。”
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叠崭新的美元钞票。“你大姑妈心里一直惦记着老家的弟弟妹妹们。她给我汇来了一万五千美元,再三嘱咐,一定要交到你爸手上。这里面,你爸、你三叔、你满姑三家,每家五千美元。她说了,这是她目前能拿出来的全部心意了,请你爸他们……千万别嫌少,原谅她这个当大姐的,这么多年没能照顾到家里。”
刘正茂看着那叠美元,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大姑妈这份沉甸甸的心意让他非常感动。但他立刻冷静而坚决地摇了摇头,把布包推了回去:“伯伯,大姑妈的心意,我们全家心领了!这张珍贵的全家福,我一定完好无损地带回去交给我爸,他看了不知道会多高兴!但是,这些美元,我们绝对不能收,更不能带回去!”
他看着伯父疑惑的眼神,认真地解释道:“伯伯,您可能不太了解国内现在的情况。私人手里如果有来路不明、尤其是来自海外的外汇,一旦被查出来,那就是天大的麻烦!会给我们家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这个风险,我们冒不起啊!”
刘圭荣听了,眉头紧锁,为难地说:“可这钱……你大姑妈已经汇给我了,千叮万嘱要我交到你们手上。你们不收,我……我怎么跟你大姑妈回话啊?她该多伤心啊!”
刘正茂握住伯父的手,语气诚恳而坚定:“伯伯,您替我谢谢大姑妈!她的这份恩情,我们刘家子孙永世不忘!但这钱,现在真的不能要。您先替我们保管着。我相信,用不了几年,国内的政策一定会放宽的!到时候,说不定您自己就能堂堂正正地回家乡看看,亲手把这笔钱,还有大姑妈的心意,带给我爸他们!那该多好啊!”
“政策……会放宽?我……我真的还能回去?” 刘圭荣听到这句话,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道难以置信而又充满渴望的光芒!连一直坐在旁边默默掌舵、实则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的老水手周定飞,身体都不易察觉地震动了一下,猛地抬起了头,眼中也闪动着惊疑不定的神色。
“是的,伯父,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刘正茂的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心,他暂时无法解释这种信心的来源,但他知道历史的方向。说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从贴身的衣服内兜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信封,郑重地双手递给刘圭荣:“对了,伯父,我父亲还特意写了一封亲笔信,嘱咐我一定要当面交给您。”
刘圭荣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接过了那封薄薄却重若千钧的家书。他甚至等不及回到船舱,就迫不及待地走到甲板上,借着海面上明亮的自然光线,颤巍巍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纸,急切地读了起来。信上的字迹,是他熟悉的、弟弟刘圭仁的笔迹。看着信中那些充满骨肉亲情、关切问候和无限思念的文字,这位饱经风霜、半生漂泊的老人,再也控制不住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情感,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泛黄的信纸上,晕开了一团团深色的痕迹。海风吹拂着他花白的头发,他就那样站在船头,对着家乡的方向,任由泪水肆意流淌。这泪水里,有辛酸,有委屈,有愧疚,但更多的,是终于收到血脉至亲音讯的巨大安慰和看到一丝归家希望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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