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南州城临江门总舵深处，一间密不透风的石厅内，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大厅呈八角形，约十丈见方，四壁皆是打磨光滑的玄黑色玄武岩，石面冷硬，隐隐泛着金属般的幽光。壁上无窗，仅有八盏青铜兽首灯台嵌于八个方位，灯芯是罕见的“鲛人脂”，燃起的火焰呈幽蓝色，光线昏暗，将整个空间染上一层诡秘的蓝调。火光摇曳，在光洁如镜的石壁上投下重重扭曲晃动的影子，仿佛无数魑魅魍魉在无声狂舞。
地面铺着深紫色的绒毯，毯上用银线绣着滚滚江涛图案，只是年深日久，银线已有些暗淡，毯面也磨损严重，几处边缘甚至露出了底下的青石。厅堂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阴沉木长案，木纹如鬼面，案上除了一盏孤灯、一套茶具，别无他物。
空气里弥漫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气味，一是陈年木料与绒毯的霉旧气息，二是从长案上盖碗里飘出的“寒潭雾针”茶香。两种气味交织，非但没有中和，反而形成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怪异感受。
此时一个老者坐在长案主位上，背靠着一张铺着完整虎皮的高背椅。他约六十岁年纪，身形瘦削，穿着一袭暗紫色绣银线浪纹的长袍，袍子很合身，衬得他像一根裹着华贵布料的竹竿。他的脸型狭长，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三角眼半开半合，眼珠是浑浊的黄褐色，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审视、七分漠然。此刻，他正用两根枯瘦如鸡爪的手指捏着茶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碗中碧绿的茶叶。
徐天刃站在三丈开外，面朝着一面空荡荡的石壁，那原本该是窗户的位置，如今只有冰冷的岩石。他身姿笔挺如刀，墨蓝色的劲装一丝不苟，双手负在身后，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望着那面石壁，仿佛能透过厚重的岩石看到外面的月色，脸色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铅云。
厅内死寂，只有老者偶尔吹拂茶水的细微声响，以及鲛脂火焰燃烧时发出的滋滋声。
“梁长老。”徐天刃突然开口，声音干涩紧绷，在寂静的石厅里显得格外突兀，“你为何现在还能如此悠闲？”
原来这老者是临江门的梁宏源，他在临江门长老中虽排在第六，却位高权重。当年杜昊威七十大寿时，梁宏源还来祝寿，没想到这才十年，他的形貌竟变得如此怪诞。
梁宏源眼皮都没抬，将茶盏凑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他放下茶盏，茶托与案面接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你在担心什么？”梁宏源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不就是杜家帮苏慕雪逃离了南州，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三角眼里闪过一丝讥诮，“当年那个小贱人在彤云阁跳下去后，杜家就已经和我们临江门有嫌隙了，他们帮云水阁，呵，也在我意料之中。”
“可据我得到的消息，”徐天刃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梁宏源，“杜昊巍那个老杂毛安排苏慕雪去了凤阳城，去投靠杜青翔！”他向前踏出一步，声调不自觉地提高，“那个杜青翔现在可是凤阳城副城主，深受诸葛昊天的赏识，还与仙剑门关系匪浅！这些年我一直在盯着杜家，他们在暗中调查杜紫蝶跳彤云阁的内幕，而且……”
“砰！”茶盖被重重扣在盖碗上，发出一声脆响，打断了徐天刃的话。
梁宏源抬起头，浑浊的黄褐色眼珠盯着徐天刃，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嘲讽：“徐天刃，你不要忘了，当初那个小贱人的死，也有你一半责任。”
徐天刃身躯猛然一僵。
梁宏源嘴角的讥笑扩大，慢悠悠地说：“若不是你有求于我，又怎么会答应那种事？事发后，那个小贱人自觉无颜苟活于世？啧啧，说到底，你才是把她逼上绝路的第一推手啊。”
“够了！”徐天刃突然低吼，脸上那万年寒冰般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额头青筋暴起，眼中血丝密布，“当初我也是鬼迷心窍了，居然信了你的鬼话！可我自始至终没有轻薄过杜紫蝶，她嫁给我也是明媒正娶，可你……”他胸膛剧烈起伏，后面的话像是卡在喉咙里，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用几乎喷火的眼睛死死瞪着梁宏源。
梁宏源一脸的无所谓，甚至重新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才淡淡道：“小子，你现在担心的，不过是杜青翔知道那小贱人的死因后，会疯狂报复我们。那又如何呢？”
他放下茶盏，枯瘦的手指在案面上轻轻敲击，“这里可是南州城，不是凤阳城。就算他有诸葛昊天支持又怎样？圣盾宗内部，诸葛昊天与古显阳矛盾重重，自顾不暇，还面临血影门日益加剧的侵袭，哪有精力为了一个副城主的私仇，贸然把手伸进南州？”
他顿了顿，继续用那种慢条斯理却字字诛心的语气说：“再说那仙剑门，易宇宏那个老狐狸，再怎么看重杜青翔，也不会为了一个人的恩怨，冒着和血影门全面开战的风险，派大批高手深入南州吧？最多暗中给点支援，杯水车薪而已。”
徐天刃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重新覆上寒霜，只是眼神深处那丝挣扎与痛苦，却难以完全掩去。他沉声道：“即便如此，也不能坐视杜青翔坐大。当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双管齐下，先灭了杜家，斩草除根，再派人潜入凤阳城，伺机杀了杜青翔！”
“灭杜家？”梁宏源挑了挑眉，似乎有了点兴趣，“杜家在南州虽只经营了十多年，却根深蒂固，府内禁制阵法不少，硬攻损失太大，而且容易惊动其他势力，落人口实。”
“不需要硬攻。”徐天刃眼中寒光闪烁，“我先派人围了杜府，以云水阁余孽作祟，保护杜家安全为名，实则软禁监视。同时，暗中把他们协助苏慕雪逃出南州、窝藏钦犯的证据，泄露给齐天府、无羁楼、锦堂殿。那三家早就对杜家生意眼红，只是缺少合适的借口。如今有血影门默许，有确凿‘证据’，到时候四家联手，瓜分杜家产业，名正言顺，谁也说不出什么！”
梁宏源的手指停止了敲击，三角眼中精光一闪，缓缓点头：“这倒是个办法。杜家那些炼器作坊、矿脉、商铺，确实是一块肥肉。齐天府想要他们的‘火鳞矿’渠道，无羁楼觊觎他们的高端法器炼制技术，锦堂殿则一直想吞并他们在城南的坊市……利益足够大，他们就会变成最锋利的刀。”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阴冷，“不过，一定要设计周密，证据要‘真’，散布要‘巧’，动手要‘快’。千万不能出纰漏，否则打蛇不死反被咬，还会让南州其他观望的势力离心，坏了门主的大计。”
“我知道。”徐天刃声音冰冷，“我会安排妥当。至于杜青翔那边……”
“杜青翔？”梁宏源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你以为，血影门会放任凤阳城那个钉子一直杵在眼皮底下？早在半月前，血影门就已暗中与万毒宗联手，派出精锐高手，以剿灭圣盾宗边境哨站为名，实则剑指凤阳城！算算时间，此刻恐怕已经交上手了。万毒宗的‘腐骨毒瘴’和‘蚀心蛊’，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就算他杜青翔有十条命，天赋再高，修为再精进，在血影门与万毒宗的联合围剿下，只怕也别想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徐天刃瞳孔微缩：“此事为何我不知晓？”
梁宏源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有些事，知道得太早，反而容易露出马脚。你只需要办好南州的事，凤阳城那边，自然有人料理。”他重新端起已微凉的茶，啜了一口，语气恢复平淡，“去布置吧。记住，杜家要灭得干净，利益要分得均匀。南州，不能再有第二个声音了。”
徐天刃深深看了梁宏源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冰冷，有决绝，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寒意。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石厅角落一处不起眼的阴影，伸手在某块石砖上一按，一道暗门无声滑开，他身影没入，暗门旋即闭合。
石厅内，又只剩下梁宏源一人。
幽蓝色的火光跳跃着，将他那张瘦削阴鸷的脸映得明暗不定。他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块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令牌正面刻着一个狰狞的滴血鬼影，背面则是一个复杂的符文。他用指尖摩挲着令牌上的纹路，眼中流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贪婪。
“那个小贱人的焠仙凝香术……当初没有得到，又让杜雨蝉那个小丫头跑了，还有那件传说中杜家初代祖师留下的‘灵枢器鼎’……这次，我一定要弄到手。”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阴森的石厅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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