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萧太后脸上的笑容,几乎快要挂不住。
她在这里为了皇嗣、为了皇统、为了他们杨家的江山后继有人操碎了心,甚至已经开始怀疑皇帝的“能力”,可皇帝自己呢?
关心的,却是那些兵卒、金银、僧道什么的的“琐事”!
还一口一个“魏王姑丈”,依赖亲近之情,溢于言表!
这,什么时候可立啊?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着语调平稳:
“魏王日理万机,此刻想必在忙。”
“这等具体事务,皇帝可先将奏章与相关律令交政事堂合议,或者,召杜如晦、郑善果等大臣垂询亦可。”
“皇帝渐长,也当学着独当一面了。”
她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和不满。
杨侑却似乎没听出来,或者说听出来了却不在意。
他摇了摇头,态度看起来很认真:
“皇祖母,此事关联甚大。如此等等之事,乃魏王姑丈等大臣力推之新政,关乎国计民生,章程必须明晰,以为后世法。”
“其中细节,非主事者不能尽言。孙儿觉得,还是当面请教叔祖最为稳妥。”
他说着,目光扫过安静坐在一旁的云裳儿,像是才想起她的存在,补充道:
“皇祖母与贵妃叙话,孙儿便不打扰了。孙儿告退。”
说完,行礼,转身,离开。
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从头到尾,他对这位已经做了三年妻子的皇贵妃,除了那句“贵妃也在”的招呼,再无其他。
没有关心,没有温情,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她今日精心的装扮和眼底的黯淡。
云裳儿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脸色更白了几分,只觉得这温暖的殿内,比外面的倒春寒还要冷。
萧太后的脸色,在杨侑身影消失后,彻底沉了下来。
她放在膝上的手,手指一根根收紧,骨节微微发白。
好,好得很!
二
皇帝的心思,已经完全被杨子灿和那些所谓“新政”给占据了!
对后宫,对子嗣,对他这个祖母的担忧和谋划,似乎毫不在意!
这绝不仅仅是少年心性!
这背后,肯定有杨子灿的引导和纵容!
他是想把皇帝培养成一个只关心“奇技淫巧”、“新政工程”,而对权力制衡、后宫传承、外戚世家这些传统帝王心术一无所知的“傀儡”吗?!
而自己最害怕的猜测——皇帝子嗣艰难可能与杨子灿有关——在此刻看来,可能性又增大了几分。
如果皇帝永远无后,或者“被”无后,那么将来的皇位……
萧太后不敢再深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太后……”
云裳儿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助。
萧太后回过神来。
看着眼前这个同样成为棋子的年轻贵妃,心中那点同病相怜的微弱情绪,很快被更强大的生存和斗争欲望所取代。
她不能再等了!
必须主动出击,双管齐下!
一方面,要动用萧家隐藏的力量,秘密寻找可靠的医者和“秘方”。
从宫外着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皇帝(或者某个完全由她控制的妃嫔)怀上龙种!
这是根本!
另一方面,必须开始暗中搜集、罗织……有些东西,未必要真,但必须要有。
杨子灿权势再大,也大不过“谋逆”、“危害皇嗣”的罪名!
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
“哀家没事。”
萧太后对云裳儿强笑了笑。
那笑容,却未达眼底。
“皇帝勤政,是万民之福。你也要多体谅。”
“回去吧,好好歇着,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云裳儿听出送客之意,心中茫然又沉重,只能行礼告退。
空旷的长寿殿正殿里,再次只剩下萧太后一人。
她缓缓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那片被无数官署民宅遮挡、却仿佛能感受到其无形压力的魏王府方向、
眼神锐利如冰,又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杨子灿……
不管是不是你,为了大隋,为了皇帝,也为了哀家自己……
有些界限,你不能越。
有些东西,你必须还。
可惜,或许萧太后并没有明白,十七八岁的皇帝,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是首辅大臣的小姑丈吗?是垂帘听政的老祖母吗?是一个早就刻上尺码的枯燥人生吗?……
《庄子·至乐》:“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彼必相与异,其好恶故异也。”
这场复杂交织的无声战争,从现在起,才算真正开始。
三
杨子灿并不知道长寿殿里的暗涌,或者说,他有所预料,但暂时无暇顾及。
此刻,他正在积善坊余庆里的老宅中。
这座宅邸不如魏王府宏大奢华,但胜在幽静古朴,是他当年刚来洛阳时购置的产业,承载着许多早期的记忆。
更重要的是,这里和金谷园之间,有一条鲜为人知的秘密地道——那是他早年通过粟末地工匠秘密挖掘的,原本是为了应对极端情况下的逃生通道,如今倒成了他偶尔脱离众人视线、私下处理某些事务的便利途径。
今天他来老宅,除了想暂时避开府中因孩子们即将离去而产生的离别愁绪,更重要的是要见一个人。
一个从遥远的雪域高原,风尘仆仆赶来的故人。
书房密室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春夜的寒意。
穿着厚实皮袍、脸颊带着高原红、眼神精明中带着虔诚的中年男子,正恭敬地向杨子灿行礼。
“磨砺教东方教区大执事,阿尔萨普尔,拜见尊贵的魏王殿下,愿光明与智慧永远照耀您。”
他的汉话有些生硬,但行礼的姿势标准,显然是下过功夫的。
“阿尔萨普尔执事,请坐。”
杨子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也坐下。
“一路辛苦了。高原气候可还适应?”
“感谢殿下关怀。为了传播光明之神的福音,些许艰辛不足挂齿。”
阿尔萨普尔坐下,腰背依旧挺直。
他是波斯人,出身琐罗亚斯德教(即祆教,又称拜火教)世家,但在国内遭到后党和计都教的追杀和迫害。
后来万里迢迢来到东方的粟末地,带着“礼物”——种子和人才、书籍——拜见杨子灿。
经过某人的点拨,这家伙“改良”和“包装”了拜火教——“磨砺教”教义,并成为该教派向东方传播的核心人物。
而“这个已经在西域和河西走廊生根的磨砺教背后推动者,正是杨子灿。
“吐蕃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杨子灿开门见山。
阿尔萨普尔精神一振,他知道这才是正题:
“回殿下,根据我们商队和前期探子传回的消息,吐蕃如今正处于巨变前夜。”
“详细说说。”
“吐蕃现任赞普(国王)名为朗日松赞,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
“他统一了吐蕃诸部,定都逻些(今拉萨),创制文字,颁布法律,国力日渐强盛。但其内部,旧贵族(主要是信奉苯教的势力)与新贵族(支持赞普改革、部分开始接触佛教的势力)矛盾尖锐。”
“朗日松赞正在大力引进佛教,试图以此对抗和取代根深蒂固的苯教,巩固王权。”
杨子灿点头,这些信息和他掌握的历史脉络以及灰影传回的情报基本吻合。
朗日松赞,就是松赞干布的父亲,吐蕃真正的崛起奠基人。
“不过,”阿尔萨普尔话锋一转。
“朗日松赞年事渐高,且近年多有病痛。”
“其子松赞干布,年约十岁,聪慧勇武,已被立为继承人。”
“但吐蕃规矩,赞普年幼,往往由大相(宰相)和太后摄政。朗日松赞的几位大相,如噶尔·东赞(禄东赞)、琼保·邦色等,皆是权臣,各有势力。”
“一旦朗日松赞驾崩,幼主登基,权臣相争,吐蕃内部恐生变乱。”
“还有,”阿尔萨普尔压低声音。
“吐蕃对外扩张之心甚炽。近年来不断向北、向东用兵,吞并苏毗、羊同等部族,其兵锋已多次与我朝陇右、剑南道边境摩擦。”
“据说,朗日松赞甚至有意求娶我大隋公主,以获取先进文化和技艺,并抬高自身在高原诸部中的声望。”
求娶公主?
杨子灿心中冷笑。
历史上松赞干布确实先后向唐朝求亲,最终娶了文成公主,并且似乎……不友善。
但现在嘛……
大隋的公主,可不是那么好娶的。
“所以,殿下派我等前往吐蕃传教,时机可谓恰到好处。”
阿尔萨普尔眼中闪烁着传教士特有的热忱:
“苯教排外,佛教初入且根基未稳。”
“我们的‘磨砺教’教义,既强调勤奋、务实、忠诚、奉献(这些符合赞普巩固统治的需求),又包含了部分改良过的琐罗亚斯德教和佛教元素,易于被不同背景的人接受。”
“更重要的是,我们带来了医术、算学、改良的农具和工匠技艺——这些都是吐蕃急需的!”
杨子灿满意地点点头。
阿尔萨普尔确实是个聪明人,清楚“文化传教”必须伴随着“技术援助”和“利益输送”才能成功。
“你的任务很重。”
杨子灿正色道:
“此去吐蕃,非为灭其信仰,而为‘掺沙子’。”
“首要目标,是接近朗日松赞和松赞干布父子,以及那些倾向于改革、渴望引入外界知识的新贵族。”
“通过传授技艺、医治疾病、协助管理,赢得他们的好感和信任,让‘磨砺教’在吐蕃上层站稳脚跟。”
“其次,在民间,以行医、授技、赈济为手段,传播教义,树立‘磨砺教’仁慈、务实、有益的形象。”
“与苯教巫师、佛教僧侣打交道时,保持尊重,求同存异,避免正面冲突,但也要适时展示我教优势。”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杨子灿目光锐利。
“仔细观察,详细记录。吐蕃的政治格局、军事部署、经济状况、各部矛盾、山川地理、物产矿藏……一切情报,都要通过秘密渠道,及时送回。”
阿尔萨普尔肃然起身,右手抚胸:
“请殿下放心!光明之神指引,殿下信任,阿尔萨普尔必竭尽全力,让磨砺教之光,照耀雪域高原,亦为殿下看清吐蕃每一寸土地!”
“很好。”
杨子灿从书案下取出一个密封的铁盒。
“这里面,有给你们准备的礼物:精制的医药箱、改良的青稞种子、耐寒作物图谱、简易水车和犁具图纸、一些琉璃器皿和丝绸样品。”
“还有,给你的特殊装备:一架望远镜,一套外科手术刀具,以及——防身用的连发手弩和二十支箭。”
阿尔萨普尔激动地接过铁盒,这些东西在吐蕃,每一件都堪称宝物。
尤其是望远镜,简直是“神器”!
“此外,我会安排一支精干的商队与你同行,明面上是贸易,暗地里负责联络和保护。”
“进入吐蕃后,如何行动,由你全权决断。”
“记住,安全第一,事若不可为,保全自身,徐徐图之。”
“最后紧要之语,就是千万千万不要小瞧天下英雄,特别是才十岁的松赞干布!!”
“此外,要盯紧雪山另一边的势力,尼婆罗王国。”
“谢殿下!阿尔萨普尔心中谨记,定不负所托!”
送走阿尔萨普尔,杨子灿独自站在密室窗边,望着北方夜空。
铁门关,倭国,吐蕃……棋子已经陆续落下。
东、西、南三个方向,都在布局。
但还有很多事情并没有来得及落子,比如南洋深处,比如那个矿产资源异常丰富的西洋大陆,比如美洲精耕……
现在,中原内部的梳理和改革,不能躁进,只能徐徐图之,画好线路艰难推进就可。
孩子们,开始向更安全的后方转移,不,应该是选择自己的人生。
而他自己,还需要坐镇洛阳,稳住中枢,应对越来越近的风暴——小皇帝长大亲政的诉求,萧太后和世家的蠢蠢欲动,改革带来的反弹……
“还真是……一刻不得闲啊。”
杨子灿揉了揉眉心,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
这种掌控全局、布局天下的感觉,虽然累,却也让人着迷。
历史的车轮,正在被他一点点扳向另一个方向。
至于前方是坦途还是深渊?
走下去,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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