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炯离了中山园子店,一路缓辔而行。
此时已近午时,市井喧嚣渐起,道旁槐柳垂荫,蝉声聒耳。他心中犹自思量着昨夜之事,谭花的娇嗔、令狐嬗那幽怨一瞥,还有那几个闽南口音的汉子,种种情状在心头辗转,不觉已至梁王府前。
但见朱门高耸,兽环耀目,那“梁王府”三个鎏金大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只是今日这门前景象,却与往日大不相同。
府门前车马络绎,仆役往来如织。七八辆青幔大车沿墙根排开,几个管事模样的正指手画脚,呼喝声、叮嘱声、箱笼落地声混成一片。
“小心些!那箱子里是汝窑的茶具,碰碎一件,把你们月钱扣光也不够赔!”一个穿着藏青比甲、头戴方巾的管事厉声道,他约莫四十许年纪,面皮白净,正是府中内管事杨安。
旁边一个年轻小厮吐了吐舌头,与同伴加倍小心地抬着个紫檀木箱往车上装。
另一边,几个婆子丫鬟围着一辆板车,车上堆着大大小小的锦盒、包袱。
一个穿水绿比甲的大丫鬟正吩咐道:“这燕窝、阿胶是给柳少夫人带的,单独放一处,用那海棠红的包袱皮裹好,莫要与旁人的混了。”
另一个穿桃红比甲的笑道:“清沅姐姐放心,我都记着呢。除了这些,我还特地去西市买了些京中特有的蜜饯果子,杏脯、桃腩、梨膏糖,装了满满两匣子。江南虽富庶,到底不比京里这些老字号。”
清沅点头笑道:“还是你心细。我听说少夫人最爱吃甜食,这些带过去,她必定欢喜。”
“可不是么!”桃红比甲的丫鬟压低声音,“这次少爷南下大婚,可是咱们王府头等大事。老爷、夫人早就南下了,如今轮到咱们这些留守的。
我听王嬷嬷说,少夫人是江南陆氏的嫡女,诗书传家,最重礼数。咱们带去的这些,既要显京中气派,又不能太过奢靡,免得叫人觉得轻浮。”
正说着,又见一个管事领着两个小厮搬来几个大筐,里头满当当装着各色绸缎。
那管事对杨安道:“安管事,这是昨儿刚从瑞蚨祥取来的。五十匹云锦、五十匹蜀锦,还有五十匹甘肃纺纱布。按您的吩咐,花色都是时兴的,不敢用那些太过鲜亮的。”
杨安伸手摸了摸那匹月白云锦,点头道:“嗯,这云锦织得密实,光泽也好。少夫人年轻,用这个做衣裳正合适。”
又转头吩咐,“再去库房取三十匣湖笔、三十方歙砚、五十刀宣纸。陆家是书香门第,这些文房用具比金银更得人心。”
众人连连应声,各自忙活去了。
杨炯在门前下马,看着这热闹景象,心头不觉莞尔。他知道,此次南下大婚,对王府上下而言,不独是一桩喜事,更是关乎传承的大事。
父亲早早领着小鱼儿等一众家眷先行南下筹备,留下这些管事仆役在京中收拾打点,如今看来,倒是个个尽心,面上都带着喜气。
“少爷回来了!”门房眼尖,瞧见杨炯,忙不迭迎上来牵马。
杨炯将马鞭递过去,笑道:“好生热闹。”
门房赔笑道:“可不是么!安管事说了,后日便要启程,今明须得把一应物事收拾妥当。府里但凡能带走的,恨不得都装了车呢!”
杨炯摇头失笑,迈步进门。
绕过影壁,但见前院更是忙乱:廊下堆着箱笼,仆妇捧着包袱穿梭往来,几个小厮正在检查车辕马具。
人人脚下生风,面上却都带着笑——江南富庶地,又是去赴喜宴,这一路吃喝用度自然比在京中守着空宅子强得多。
他正欲往自己院中去,忽听东边廊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夹杂着女子低低的嘟囔声。
杨炯循声望去,只见朱红扶栏上,坐着个杏黄身影。
不是李澈又是谁?
小公主今日穿了身杏黄道袍,袍角绣着浅浅的云纹,腰间系着玄色丝绦,一头青丝只用根白玉簪松松绾着,余发垂肩。
她怀里抱着一大捧荷花,粉白花瓣已有些蔫了,想是摘了有些时辰。
此刻正低着头,一片片揪着花瓣,脚下石阶上落满了干枯相间的花瓣,凌凌乱乱,铺了一地。
她每揪一片,嘴里便嘟囔一句。离得远听不真切,但那小模样,分明是憋着气呢。
杨炯一看这情景,心头“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前日他随李澈入宫,因着李漟的缘故,在宫中盘桓了一日一夜。后来又遇李淽,再逢谭花,竟是将这小祖宗冷落了几日。
他正待上前,忽见假山后转出个人来。
那人一身素白纱衣,裙袂飘飘,竟是不穿鞋袜,赤着一双玉足,踏在青石板上。足踝纤细,脚背雪白,十趾如贝,染着淡淡的蔻丹。
她行步无声,如踏云履雾,转眼已至廊下,正是歌璧。
这女子来历神秘,自称密宗传承,能窥人心。平时总是一副菩萨低眉般的庄严亲切,唇角永远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此刻走到李澈身旁,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满地花瓣。
半晌,歌璧轻叹一声,声音如清泉漱玉:“《维摩诘经》有云:‘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你此刻,可是‘四方易处’,心乱如麻了?”
李澈头也不抬,只狠狠揪下一片花瓣,扔在地上。
歌璧微微一笑,继续道:“佛说八苦,求不得苦为其一。你天资卓绝,上清首徒,本该心无挂碍,逍遥物外,奈何坠入这情网之中,自寻烦恼。”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依我看,不如学那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叽哩哇啦的说些什么?!”李澈忽然抬头,杏眼圆瞪,没好气地打断她,“要念经回你的禅房念去!少在这里聒噪!”
歌璧被她一呛,也不恼,仍是含笑:“火气这般大,可是昨夜没睡好?”她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刚走进院门的杨炯,“还是……心上人夜不归宿,独守空房,故而辗转难眠?”
“你!”李澈气得小脸通红,霍然起身,怀里的荷花撒了一地。
杨炯见状,知道再不能躲,连忙快步上前,口中笑道:“哎呦!这是哪来的小仙子,怎的坐在此处糟蹋花草?”
李澈听见他的声音,身子微微一颤,却不回头,只背对着他,弯腰去拾地上的荷花。那背影单薄,杏黄道袍在风中轻摆,竟有几分楚楚可怜。
杨炯走到她身后,柔声道:“梧桐,我回来了。”
李澈不答,拾起一朵荷花,又开始揪花瓣。
这回杨炯听清了,她每揪一片,便低声念一句:“拳头打……拳头打死……拳头打死再补一拳……”
杨炯听得一头黑线,苦笑着在扶栏上坐下,与她并肩。他伸手想去拿她怀里的荷花,李澈却侧身避开,仍是不理。
“这是跟谁怄气呢?”杨炯凑近些,温声道,“我瞧瞧,这小嘴撅得,能挂个油瓶了。”
李澈终于抬眼瞪他,眼圈竟有些发红:“你还知道回来!宫里好玩是吧?中山园舒服是吧?你还回来做甚……”
她说到此处,忽然哽住,别过脸去。
杨炯心下一软,知道她这是真委屈了。当即便伸手轻轻环住她的肩,李澈挣了挣,没挣脱,便由他去了。
“好梧桐,是我不好。”杨炯低声道,“宫里事大,我推脱不得。至于昨夜……那是杨然那丫头胡闹,惹出些事端,我不得不处置。”他顿了顿,凑到她耳边,“你当我愿意在外头?哪有家里舒服,还有个小仙子等着我,早盼着肋生羽翼飞回来了!”
李澈耳根微红,却仍板着脸:“谁等你了!我不过是……不过是闲着无事,在这儿看花!”
“是是是,看花。”杨炯从她手里拿过那朵残荷,用花瓣轻轻挠她脸颊,“不过这花都快被你揪秃了,还怎么看?”
李澈被挠得痒,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又赶紧忍住,嗔道:“讨厌~~!”
一旁歌璧静静看着,忽然合掌轻笑:“善哉善哉。王爷这张嘴,真真是舌灿莲花。《楞严经》云:‘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王爷这般哄劝,岂不是将人缠缚得更深了?”
杨炯转头瞪她:“你今日倒有闲情逸致,在此说禅论道?”
歌璧眉眼弯弯:“非是闲情,实是见梧桐苦恼,不忍旁观。”
她款步走近,赤足踏在花瓣上,竟不沾尘,“王爷可知,她昨日等你到子时?后来听说你在中山园……那脸色,啧啧……”
李澈被说中心事,又羞又恼:“要你多嘴!”
杨炯却是心头一紧,将李澈揽得更紧些,柔声道:“傻丫头,等我做什么?困了便去睡,我还能不回家不成?”
李澈抬头看他,眼中水光潋滟:“我……我只是担心。你身边那么多女子……个个都是美人,个个都对你有意。我年纪最小,又是个道士,无趣得很……”
“胡说。”杨炯正色道,“梧桐,你在我心中,最是与众不同,最是重要!”他抬起她下巴,望进她眼里,“这次下江南,还要跟你回莲花山,见你那些祖师,我可都记在心里呢!”
这话说得恳切,李澈听得心头滚烫,脸上终于绽开笑意。她正要说话,歌璧却又开口了。
“《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歌璧倚着廊柱,似笑非笑,“王爷这话说得动听,却不知是真心实意,还是惯用的甜言蜜语?
我观王爷面相,桃花纹深入鬓角,命里红鸾星动,只怕这‘与众不同’的,不止梧桐一人呢。”
杨炯心中暗骂这女子多事,面上却笑道:“歌璧姑娘既通相术,不如也看看自己?我观姑娘足不染尘,心不滞物,颇有菩萨之相。只是菩萨低眉,为的是慈悲六道;姑娘这般时时盯着他人情事,又是为的哪般?”
歌璧轻笑:“王爷此言差矣。《华严经》云:‘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而不证得。’我非多事,实是见梧桐陷于执着,心生怜悯,欲点醒她罢了。”
“点醒?”李澈忽然转头,瞪着歌璧,“我上清首徒,需要你点醒?我对你那什么密宗不感兴趣!”
歌璧浅笑,背着手,却不再多言。
杨炯听得皱眉,沉声道:“八婆,你若想着挑拨离间,将梧桐带去密宗,那你是想瞎了心,若是让她师傅知道,你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歌璧却不惧,反而笑得更深:“王爷莫恼。佛说‘诸法从缘生’,你与那些女子的缘分,不是我三言两语能挑拨的。
我只是提醒梧桐,《四十二章经》有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她若不能看破这情爱虚妄,将来苦楚,只怕更多。”
李澈被她这番话搅得心烦意乱,方才那点欢喜又散了大半。
她猛地起身,大喊道:“够了!烦死了!”
说着,转身就要走。
杨炯连忙拉住她手腕:“梧桐!”
“放手!”李澈甩开他,眼圈又红了,“我去练剑!总好过在这里听这些有的没的!”
正在此时,忽听院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阿福满头大汗地跑进来,一见杨炯便急道:“少爷!可找着您了!少夫人从江南来信了!”
这一声喊,让三人都静了下来。
杨炯一怔,松开李澈,转身道:“信在何处?”
阿福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双手奉上:“是江南加急送来的,说是少夫人亲笔。”
杨炯接过锦囊,入手颇沉。
打开看时,里头并非信笺,而是一卷素绢。他徐徐展开,但见素绢之上,用工笔细细画着一枝牡丹。
那牡丹含苞待放,花瓣是极淡的鹅黄色,层层叠叠,娇嫩欲滴。花枝斜出,三两片绿叶相衬,素雅中透着华贵。
画旁并无题款,只在上首以小楷写了一阕《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归程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凝春思,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牡丹,鱼传尺素,砌成此念无重数。
秦淮幸自环金陵,为谁犹滞江北去?
字迹清秀挺拔,正是陆萱手笔。
杨炯细细读罢,心头一阵苦笑。
这画中牡丹含苞,是怨他迟迟不至,误了花期;这词中“归程望断”、“为谁犹滞”,更是明明白白的催促,若再不去江南,萱儿怕是真要大发雷霆了。
当即,杨炯抬头看向阿福,沉声道:“所有车驾行李,今夜必须收拾妥当。明日辰初,南下江南!”
阿福精神一振,大声应道:“是!我这就去传话!”
说罢,转身飞奔而去。
院中一时寂静。
杨炯小心卷起素绢,收入怀中。转身看向李澈,见她神色黯然,心下不忍,柔声道:“梧桐,明日你随我一同南下,可好?”
李澈低头不语,许久才轻声道:“你去娶陆姐姐,我跟去做什么?碍眼么?”
“说的什么傻话。”杨炯上前,握住她的手,“不带我去莲花山了?我还想着跟你一起扫祖师堂呢!”
李澈抬头,眼中满是惊喜:“你……你不骗我?”
“我何曾骗过你?”杨炯为她拭去泪痕,笑道,“今日我便在府中,哪儿也不去。你饿不饿?我下厨给你做饺子吃,如何?”
李澈破涕为笑:“你还会做饺子?”
“小瞧我?”杨炯挑眉,“我在军中时,常自己开小灶。今日便让你尝尝杨氏独门秘方!”
说罢,拉着李澈便往小厨房走去。
经过歌璧身旁时,他脚步一顿,淡淡道:“八婆!要不要吃?”
歌璧却摇头轻笑:“不必了,我过午不食。况且……”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人一眼,“这般温馨场面,我外人还是不打扰为妙。”
这般说着,合掌一礼,赤足轻移,转身飘然而去。素白纱衣在风中轻扬,恍若观音踏莲,转眼消失在假山之后。
杨炯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李澈扯了扯他衣袖:“看什么呢?不是要做饺子给我吃?”
“看什么?看你这只小馋猫。”杨炯收回目光,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走,今日定要让你吃得舌头都吞下去!”
二人既去,唯见残荷覆地,余香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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