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
定襄郡。
武川所部。
曾经废弃的谷粮口，如今成了沟渠蜿蜒的好地方。
水是从十几里外接来的。
这块地域的民族，吃苦耐劳，只要有一点活着的机会，他们就能像野草一样生长。
“大娘子，七十亩啊！哈哈，老头耕了七十亩地。”
“那搁过去，我这也是地主老财啊。能耕七十亩地，我家祖祖辈辈做梦都得笑醒。”
李娘子的队伍附近，跟了很多过去的武川老农户们，
他们不少人参加过战争，
但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很多都已经老迈。
可别看他们都是田间老农，
那要是去了幽州，很多大人物见了他们，都得点头哈腰。
但不知为何，这些老农户，始终不愿意跟年轻人一样，前往幽州繁华之地，安享晚年。
宁可饱受风霜，也要守着这些不值钱的西北田地。
“新一代的赵人，不懂老辈们。惊叹他们为何田间劳作？”谷粮口前，李娘子的队伍走过那块武川人以步破骑的石碑，
她遥望这西北山林，不禁感叹道，
“那不是田地，那是他们渡过的一生。”
“他们靠着这些，养活了媳妇，养大了儿女。如今要他们丢弃，他们怎么会愿意？”
“哪怕只是走到田地里，这些老人也会觉得他们还活着，那段年轻的岁月还在。”
“但凡去了幽州，人弃狗嫌，不消几个月，他们就会永远的走了。”
李太后的队伍，受到了老人们的热情接待。
老了，但凡有客人来，那都是欢喜的不行。
年轻的时候，一分地、一只鸡，甚至是老娘多给了一块瓦片，老死不相往来的人，
到了日落西山之年，才会发觉，当初是如此的可笑。
几个老年痴呆的赵人，尽管事都记不清了，但一听说太后来了，还以为南边楚人又欺负他们。
便一个个把自己的孙儿拉给李娘子，说但凡他们家在，武川人不怕谁。
这些质朴的农户还不知道，现在进赵军已经很复杂了，很多人都挤破脑袋往里钻，
毕竟军功永业田、爵位、赏银，去哪里有这么好的买卖？
李娘子的队伍一路走走停停，光谷粮口就待了几天，
几日后，小绿望着那些装满北疆特产的马车，哭笑不得的和相依为命的家主上路了。
但这几天，她特意没走沃野镇那条路，就是不想见到关家娘子。
旗帜连绵，马蹄踏雪。
皇后的队伍，走过谷粮口，走过榆林，走过荒原。
一条不宽的河流，出现在李娘子的视野里。
仅仅只是一眼，头发全白，依稀可见美貌的李娘子潸然泪下。
山峦起伏，群山连绵。
清水河已经冰冻，白雪覆盖了河畔，冰面的下方，传来水流的声响。
李娘子的车驾沿着河谷地带，一路行军。
可在冰面下，仿佛出现了一支旗帜如林，猛将无数的兵马。
曾经，武川镇的族人，就是沿着这条路，离开了山沟子，
前往平城，前往定襄，前往长安，前往天下。
周云、项济、孟百川、余建山、丁肆业……等等，这一个个后来名动天下的人物。
就是沿着前方的那座小山，那处浑部曾经驻扎过的地方，离开了武川镇。
翻过这个山头，阿骨部营地，李家营地，武川镇耸立在这七八里的河谷地带。
马蹄踏雪，车队爬坡，当太后的车驾翻过山丘时，
李娘子泪如雨下。
从前，她最喜欢雪化的时候。
那平原褪去了雪白，新绿从雪白的缝隙中冒出，随着日头的渐渐强烈，绿色终将取代白色的勃勃生机。
就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画卷，永远的刻在她的心头。
而那个时候，她身边有相公周云，还有那个斗来斗去的李贞。
八丈高的土坯城寨，忽然人头涌动，喊声震天。
寒山孤城，炊烟缭绕，
几万武川镇的民户，发现了太后的旗帜。
他们疯狂的涌了上来，将李娘子迎入这座赵军的龙兴之地。
所有火房里，都是热火朝天。
无数老农在吹牛，梁老头、李岗，还有全爷等人，一个个命令后生杀牛宰羊，
几个老东西在人群中间，说起那些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的往事，
“老子跟你们说，你们是不知道，当时定襄城下有多危险。老夫左手拉住铁牛，右手拉住周云，硬生生的杀出来一条血路。”
“滚犊子，你左手右手都有人，你用什么杀敌？”
“这个……”人群里，铜锣脑袋李岗发现牛皮吹过头了，
但他脸皮厚，丝毫不慌，眼神一转，立刻岔开话题，
“话说当时在五峰山，两支突厥骑兵南下，这粮队就只有老弱病残。老夫一招四渡清水河，帮上官弘解了围……”
“不信？说实话你们不信。你们这些小辈，完全是不懂老夫年轻时的强大。”
随着太后的到来，
远方的山坡上，出现了大队人马。
一面面朱红旗帜，自山脊出现。
骑兵连绵不绝，长槊蔽日，铁军潇潇。
李娘子在小绿的陪同下，缓缓进入了武川内寨。
当曾经的一幕一幕，就像跑马观花一样，出现在太后的脑海里时，
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缠绕着这个可怜的老人。
在内寨的大校场上，她曾经跟李贞比武，最终抢回的东西还没失去的多。
在三层东侧的房屋里，她抢走了周云的甲胄、兵器，还把阿骨部缴获的西域母马也抢走了。
从前，相公周云的温柔，就像一把尖刀，刺进了这个孤苦的赵国太后。
忽然，
武川镇骚动了起来，人们开始手忙脚乱，
十几匹快马洒了出去，就连珍贵的鹰信，也放出去了很多。
李娘子倒了，
倒在了曾经的武川镇房屋前。
落叶归根，其实小绿很早前就知道李娘子的身体很差了。
但没想到，此刻在三层围屋里，
房屋之内，睹物思人，太后头疾爆发，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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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正始四年，岁首。
已经在武川镇养病多日的李娘子，忽然听见了下方，无数孩子们的欢笑声。
‘瓜娃子，你过几天就入军了。到时候见到少主，给我带东西过去。’
‘哼哼……章丫头，你这双绣官靴，也就在咱们这地方还算好东西，去了幽州啥玩意都不是。’
大孩子们的哭闹，让李娘子久违的病体，稍稍好了一些。
不知为何，听着孩童提起李安，李太后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用力的撑住身体，缓缓站了起来。
见小绿在一旁睡觉，想到昨晚她守了一夜，便也就没有打扰，径直来到了隔壁两位道长的房间。
“广衡（王焱），拜见太后，太后万福。”
龙虎山如今是国道，但在李太后面前，哪怕就是他们这样的道尊，也得毕恭毕敬。
“免礼，哀家听说陛下跟贞贵妃都是在五峰山离奇死亡的，有这事吗？”
李娘子的问题，广衡、王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如果说是，那不是在非议先皇？
如果说不是，那又是在欺瞒太后。
几番犹豫后，身材修长的王焱道长开口说，
“先皇帝死前，的确有返老还童之象，甚至贞娘子，也好像恢复了青春。”
“料想，他们应该是去仙界……”
王焱说到这里，便不再言语，
因为后面的话，一则是猜测，二则有些刺激太后，也就不便说了。
武川镇，炊烟缭绕。
围屋第三层，过去周云的书房里，李娘子手持撑着金杖，思索几息后，悠悠的说，
“两位道长，哀家自知时日无多，想要去一趟五峰山看看，请两位陪同。”
“这……”听李太后如此命令，广衡、王焱都是面露难色。
皇帝李安的圣旨已经到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护住李太后。
就连他们师父玄真，跟几个最大的世外高门都要来人。
这个时候，李娘子顶着风雪前往五峰山，那不是凶多吉少？
可惜，李太后虽然看着好说话，
但她决定的事，任何人都阻止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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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毛大雪，就似天幕，
横贯在前方。
武川镇外，数千铁骑已经准备完毕。
李娘子的太后车驾，就似一间巨大的屋子。
内中火炉、床榻，应有尽有。
六日后，平城西南，
清水河畔，一支蜿蜒如蛇的队伍，旗帜连绵，在茫茫白色里前进。
广衡、王焱策马而行，走在清水河岸。
他们回忆当初贞娘子的最后一刻，哪怕是到现在，也是心有余悸。
当时若是贞贵妃拿出陛下遗诏，随马九、马器等人，联合玄武、朱雀，拥立三皇子。
那今天赵国的格局，可能要发生巨大的变化了。
再远的路也有尽头，
再高的山，也比不过赵人的脚步。
五峰山下，一处河湾地，有棵大的可怕的榆树。
当朱红旗帜出现在此地时，
李娘子的车驾停了，
在小绿等人的搀扶下，李娘子缓缓下了大车。
“小绿啊，陪哀家去树边走走。”李娘子很好奇。
她想知道，最后一刻，相公躺在树下，到底是什么感觉。
至于贱人李贞，她则是一点也不想管。
风雪很大。
这短短的几十步，就像隔了一千多年。
精致的绣凤靴，‘噗噗’踩过积雪，慢慢靠近大榆树。
可就在李娘子一摸到大榆树时，
怪事发生了。
“这……这是什么？”李娘子的眼神猛然一怔，愣愣的看着她左手的龙凤金镯。
这一对金镯一直很独特，哪怕后来赵国三万里疆土，也没人能复制这种龙凤游动的水平。
更重要的是，此物遇火不化。
李娘子一早就知道它绝非凡品，但没想到竟然如此不凡。
“怎么了，大娘子？”太后身旁，小绿极为惊慌。
她害怕李贞的冤魂就在这一带，别害了太后。
榆树下，李娘子笑了。
她淡然的甩开小绿的手，假意无所谓的道，“小绿啊，大娘子想喝点热水，你去给哀家取来。”
“哦。那……那小绿很快就来，大娘子千万别乱走。”
“不会，不会。哀家就在树下坐坐。”
五峰山，榆树下。
小绿一步三回头，走出几丈后，她立刻快跑起来，想着早点过来。
可踏雪而走的小绿，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就在方才，李娘子甩开她时，力气特别大。
且李娘子最后说话的时候，头发在变黑，脸色也在变好，
只是风雪太大，挡住了小绿的视线。
“时空能量？什么是时空能量啊。”
榆树下，恢复绝世美貌的李娘子，笑呵呵的在脑海里询问那道机械颤音。
“时空能量是属于未来的能量，因为这个时代很复杂，所以时光机这里多等了很久。”
坐在榆树根，李娘子对脑海里那道声音说的东西一律不感兴趣，
她只关心一件事，相公去哪了。
“根据时空数据，周云已经前往了未来，李也前往了未来世界。现在，太后也可以选择出发。”
“哈哈哈……李贞，你这个贱人。不管哪里，本将来了，永远要压你一头。”坐在榆树下，李娘子很开心。
仙界。
原来五峰山就是仙界入口。
现在，她也终于要去仙界找相公了。
风雪寒冷，就像曾经小女孩渡过的那些寒冷岁月。
榆树下，望着漫天雪花，
李娘子美眸纯粹，口里喃喃道，
“走吧，走吧。我好想见到相公。”
“我还有好多话要说，好多，好多。多到一辈子也讲不完。”
茫茫雪林，
拿着热水的宫衣女子，一声尖叫，响彻五峰山。
几息之后，数千帝营骑兵下马，跪地哭泣。
自元始六年，武川周云、李贞相继离去后，
最有权威的李娘子，也在正始四年，离开了赵国。
……
……
几十年前。
圣昌年间，洛阳之乱。
随着皇帝项乾的离去，整个洛阳彻底失去防御，长安霍守镇占据了洛阳城。
好在，长安霍氏要的是天下。
因此，在进入洛阳后，并没有大肆杀戮，而是极为克制。
但是，一切又变得太快。
陆长生跟毒士了然的反击，让洛阳城的归属，重新发生了变化。
代表东霍的霍燕燕一支，光复旧都，夺回洛阳。
只是，周府后院里，
躲在此地几个月，白吃白喝的太师李斋安并不知情。
“太师，您可得小心点，一会小的不说话，您就不能上来。”
“答应小女子的事，您这大人物总不会赖账吧。”
周府后院的枯井旁，李斋安都快急死了。
这农妇真是没见过世面，
这太师落难的机会，好歹要几万两银子啊。
就你那废物儿子拜入门下，这种也算要求？还次次都提。
“放心，放心。老夫一定好好教导周……”
“周云。”年轻时，机智美貌的周李氏赶紧补上。
可就在后院老树下，听着街道的兵荒马乱，身覆布衣的周李氏帮李斋安藏进枯井里时，
柴房附近，
小小的周云见四方无人，蹑手蹑脚，偷偷拿出了两个硬馍馍，掀开了厚重的干柴堆。
“你们快吃吧，厨房就这两个了。”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柴堆里面伸了出来。
此刻，洛阳大乱，而躲在这里的竟是一对相貌绝美的布衣母女。
母亲气若游丝，显然是受了重伤。
小女孩拿着周云的硬馍馍，几天没吃东西，立刻狼吞虎咽。
只是，吃了小片刻后，
这个腰上挂着云纹吉祥玉佩的小女孩，眼泪汪汪，
愣愣的看着小男孩道，“我以后嫁给你，好不好？”
嫁给我？！
此话一出，小周云当场就愣住了，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嫁。
只是，看着小丫头可爱，男孩木讷的回答了一声，“好……好啊。”
“嘻嘻，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周云。”
柴堆里，小女孩认真的看着眉宇俊朗的男孩，
一眼万年，仔细的记住道，“嗯，周云，我认清楚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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