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速虽快，却也赶不上御剑，自琴瑟湖出发至今半月有余，船也才堪堪过了北境荒漠，即将入万里雪原。
可是这半月，对于端婪隹风七人，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倒不是刘暮舟如何折磨他们了，而是刘暮舟压根儿当他们不存在，似乎对于刘暮舟而言，他们七个连奴隶都不如！
端茶倒水都是最简单的事儿了，堂堂八境猫妖，要蹲在甲板上拿着蒲扇给刘暮舟的炭炉煽火。牛大胆是野牛不是耕地的牛，却被刘暮舟拴上鼻环，也不知刘暮舟从哪儿弄来个磨，竟按着牛大胆的脑袋拉磨！
其余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有的每天要做饭，有的要一直洗碗。
甚至每天入夜之后，金山要端着一盏灯，静静站在刘暮舟身侧，为刘暮舟掌灯！
明明是登楼剑修，哪里需要挑灯翻书？明摆着就是欺负人！
但最惨的，其实是端婪。
身怀九尾狐血脉，端婪一向自觉高贵。可这半月以来，她只配端着酒壶，待刘暮舟伸手在桌上点一点后，她就要走上前给人添酒。
至于反抗？一开始当然是有的，但刘暮舟只是放出一道浅淡混沌气息，七人就没有一丝还手之力了！这还反抗个屁！
没法子，为活命，只好委屈自己了。
可端婪万没想到，今日入夜，刘暮舟竟愈发的过分。
翻书累了，刘暮舟合上那本编排自己的话本，骂了一句娘后望向端婪，十分自然地开口言道：“小狐狸，打水洗脚。”
此话一出，端婪一脸的不敢置信：“你让我给你洗脚？你不要太过分了！”
隹风端着烛台宅在一侧，眉头也缓缓皱了起来。
刘暮舟神色淡然：“我不逼你，你自己选择做与不做，也自己担着选择的结果便是。另外，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说罢，刘暮舟就端起酒盅，抿了一口酒。
此时隹风忍不住望向端婪，心中一番挣扎后，沉声言道：“你别为难她，我洗！”
刘暮舟闻言，呵呵笑着转头，“喜欢她啊？可惜了，她不喜欢你。另外，你要再多一句嘴，我就让你马失前蹄。”
话音刚落，酒壶在桌上轻轻磕碰，紧接着才是端婪的声音：“好！”
但这个好字，几乎是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但刘暮舟毫不在意，只是又说了句：“停船，我有个朋友，要登船与我聊聊。”
柳荞闻言，赶忙操控楼船往高处去，穿过云海后才停了下来。
方才在云海下方，夕阳已然西下，但此时在云海之上，天色尚且明亮，最后一缕日光将云海映得金灿灿。
也就等待了十余呼吸，一袭黑袍飞身至此，落在甲板上看到几个妖修奴仆一般忙活，便一脸疑惑。
“你这是……闹哪样？”
刘暮舟闻言，笑着说道：“打小儿也没养过小动物，现在有时间，养来玩儿玩儿。你呢，不是让人传信给你了么？我成亲都不赏脸啊？葛大宗师，如今脾气见长啊？”
说话时，刘暮舟给牛大胆递了个眼神，五大三粗的糙汉子赶忙搬来一把椅子。
葛泫压着心中疑惑，坐下后才解释：“自家父仙去，这烂摊子弄得我焦头烂额，本来就忙，更何况要按圣女令修建丹庐，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抱歉啊！”
此时端婪端着一盆水，咬着牙走来，然后蹲在了刘暮舟身前。
刘暮舟也没说话，自然而然地抬起脚。
端婪望着那两只黑布鞋，愣了有三个呼吸，这才咬着牙上手为刘暮舟脱鞋。
反观刘暮舟，没事人一样反问葛泫：“意思是同意入教了？”
葛泫笑着点头：“算是当场答应，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嘛！”
是啊！对于绝大多数宗门而言，截天教已经是一棵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树了。
刘暮舟点了点头：“那就行，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路过此地，顺便见见你。另外啊，苏丫头的想法很不错，将来让觅秋城接替从前的入夏城，成为天下第一丹城，想起来就觉得不错。待将来整座城池搬迁去往海上，就又是一番景象了。”
葛泫原本还一脸笑意，可听到刘暮舟说的搬迁去往海上，一下子傻了眼。
“搬去海上？什么意思？”
刘暮舟也没过多解释：“一个小小设想，就算要搬也还很遥远，你别在意。”
两人又聊了聊近来发生的事情，还有建造兵庐的难处等等，很快一刻就过去了。
这期间，端婪就低着头，生平第一次为人洗脚。
她心中一遍一遍重复着，如此奇耻大辱，将来她定要报仇！
在天完全黑了以后，葛泫离去，楼船重新开动。
而此时，脚也洗得差不多了。
刘暮舟将脚从盆中取出，就这么踩在地上，而后弯腰捡起自己的鞋袜，迈步往楼上去了。
天黑了，要睡觉了。
砰砰砰，脚踩楼梯的声音逐渐减弱、消失。而端婪还蹲跪在地上，两只手尚有水珠滴落。
隹风此时也终于可以放下烛台，他望着端婪，张嘴沙哑道：“端婪，你……”
女子突然深吸一口气，端着木盆起身，面无表情地朝着住处走去，同时发出一道冷漠声音：“我没事。”
刘暮舟回了屋子后，便是几人为数不多的轻松时候。
糜咪哭丧着脸走到隹风身边，神色委屈：“这大混蛋要干什么啊？太欺负人了吧？”
牛大胆多了一道鼻环，声音也没那么桀骜不驯了，但你总归还是气愤的，于是压低声音骂道：“可恶的人类！”
反观白翼与金山以及柳荞，此时都站在端婪门前，十分担心。
明面上隹风是七人的头儿，但包括隹风自己都心知肚明，就像无支祁，看似是四妖之首，可实际上真正做主的是朱雀。他们七个也是一样，真正做主的是端婪！毕竟端婪是朱雀与木魅手把手调教出来的，资质与心性，都在隹风之上。
白翼三人谁都不敢敲门，只站在门口，小声议论。
“这么下去，我怕她真的有心魔。”
柳荞也呢喃道：“我们六个都是很常见的山妖，唯独端婪是朱雀大人看中且亲自点化的。可现在，她的傲气，被那家伙踩在脚下，几乎……一文不值了。”
金山本就一身肥肉，一生气脖子都鼓鼓囊囊。
“要杀要剐来个痛快的，人族不是说士可杀不可辱吗？”
就在此时，屋里的端婪说话了。
“站我门前作甚？趁他没睡，还不快去问问明早要吃什么？等着他明天早上阴阳怪气，又说畜生就是畜生，做个饭都做不明白吗？你们受得了，我没脸听！妖族从来不比人族矮一截儿！”
而此时船楼之上，刘暮舟躺在床上笑个没完。
这几个小家伙，有点儿意思。
人族修士，同门之间齐心协力的尚且少见，何况妖族。
可这七个小家伙，却愿意为自己的同僚着想，一个个都会考虑到端婪心境是否会受损，这就已经比很多人强多了。
倘若将来妖族是这样的小家伙们掌舵，那也未必是坏事。
正思量时，门被敲响了。
是糜咪怯生生的声音：“教……教主，你明天早饭要吃什么？”
刘暮舟轻声答复：“简单些，煮个粥就行了。”
……
一夜很快过去，次日天还没亮，几人就开始在厨房忙活。
刘暮舟定下的规矩，非他允许不得使用灵气，得像个人一样一生火做饭。
可对于一群妖修而言，哪里懂这些？
即便已经凑合了半月，做起饭来，还是手忙脚乱。
不过等刘暮舟下楼时，他们总算是煮好了一锅粥。
端婪端来木盆，刘暮舟洗了个手，坐下后才说道：“你们起床洗脸没有？”
几人齐齐点头：“洗了。”
刘暮舟这才满意笑道：“那就洗手，吃早饭吧。”
吃饭时，七人与刘暮舟是坐在一起吃的。
船上本没有这么大的桌子，是刘暮舟让他们将两张方桌拼在一起，这才坐得下这么多人。
刘暮舟也不着急吃，等他们都洗完手，坐下后才开始。
但他是最早吃完的。
往常吃完之后，他都会去甲板上，先生火煮酒，然后开始翻书。
可今日却有些不一样，因为他没着急离开餐桌，而是点着了旱烟，自顾自说起了话。
“人的驱赶窍穴、经络脏腑，各有对应的天地之象，故而有人身小天地这么一说。由此可见，最初的炼气士，是师法天、相法地而修行的。而妖族修行，起初都是吸食日月精华对吧？那到什么时候，妖族修行，才算入门？小狐狸，你来说？”
端婪闻言，放下碗筷，沉声道：“化形。”
刘暮舟笑着点头：“对，便是化形。因为只有化形有了人身，才能去法天相地，如若不然，即便有了金丹实力，也是皮肉骨骼能充当天材地宝的妖兽，而不是你们这样的妖修。”
说着，刘暮舟缓缓起身，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儿。
见他们心中疑惑却不敢表现出来，刘暮舟便笑问一句：“看出来了吗？你们现在与我一样，都是四肢五官七窍，可我们一样吗？”
端婪突然一皱眉，声音也变得低沉：“你想说明什么？说人族生来为生灵之长？天生就高过我们妖族一大截吗？那是不是还要说人族以我狐族皮毛为衣，以牛马为牲畜肉食都是应该的？”
其余几人噤若寒蝉，隹风想要开口，却只是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胆子出声。
刘暮舟在看，端婪其实也在看。
故而刘暮舟有些惋惜，这隹风的心思很容易看出来，可实在是胆子太小了。经此一事，端婪恐怕不会给他任何机会了。
此时刘暮舟吐出一口烟雾，盯着端婪，微笑道：“你非要扯这么远，那我就跟你扯一扯。人族为生灵之长，至少在青天乃至这方混沌世界是毋庸置疑，否则各种生灵，为何要修成人身呢？其次，以狐狸皮毛为衣，很简单，因为保暖。衣牛马为食为畜，是因为它们适合。这就像大鱼吃小鱼，是天地演化至今，自然而然的事情。你不服？倘若你未开灵智，还是山中野狐，你会不服吗？不会的，因为山中野狐想不到那么多，它所求只是温饱。你之所以能想这么多，是因为你开了灵智，像人一样会思考，也有了一副人的皮囊！”
端婪闻言一怔，可就在此时，一只修长手掌按在她的脑袋上了。
隹风等人瞬间头皮发麻，视线尽数投向刘暮舟，似乎只要刘暮舟敢有什么过分举动，他们就要群起而攻之。
可惜，终究只是似乎。
按住端婪以后，刘暮舟又吸一口烟，而后一边吐出烟雾，一边微笑道：“我来告诉你们，我们的区别在何处。我这肉身、骸骨、皮囊之下，是人的灵魂。我不止有人的皮囊，更有人的生存逻辑。可你们，只学会披上人皮，没学会怎么做人。你们引气入体，天地灵气也游荡在经络窍穴之中，也走大周天小周天，可你们不曾想过，人为何是人。”
说着，刘暮舟松开端婪，捧着烟斗往甲板走去。
而桌前几人还在发愣，最迟钝的就是牛大胆了，还一脸懵，压低声音问道：“没了？话说一半？”
反观端婪，早已陷入沉思。
过去了十几个呼吸，她才回过神，然后站了起来。
“他说完了，快去洗碗吧。”
端婪转过身，此时一缕大日金光照射而来。刘暮舟一袭青衫站立于甲板前段，格外耀眼。
也不知为何，昨日端婪还想将刘暮舟千刀万剐呢，此时此刻，她却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开始为他生火煮酒。
忙碌了许久，炭炉总算是有了烟雾。
此时刘暮舟转身朝着藤椅走去，边走边呢喃：“过几个时辰，又要下雪了，我喜欢雪天。”
而端婪给刘暮舟倒了一杯酒后，终究还是忍不住询问道：“我们是敌人，为何要点化我们？”
刘暮舟躺在藤椅上，缓缓闭上眼睛，而后呢喃道：“敌人？你们？几个小家伙，算得上什么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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