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瑞看完南阳站的处理报告，半晌都沉默不语，心里七上八下地不踏实。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在自己和培康的眼皮子底下都存在了这么多年了。自己和培康竟然都没有当回事及时腾出手来处置，直到伯夷出手方才彻底解决。而且，这样事情其他地方必定也会存在的。公司越做越大了，管理上的漏洞也会多了起来的。公司里各项制度都是齐全的，但缺少认真监督执行的人，那也就是形同虚设。看来，需要把南阳站的案例，向各个公司宣讲，达到举一反三的效果。让各家公司和工厂也都彻底的稽查一番，看看有没有类似的情况存在，同时也起到警示的作用。
他决定在各家公司和工厂，选拔两名稽查员来监察公司和工厂的运营。稽查员有单独直接向他汇报的权力。他们的身份不公开，每月给稽查员增加几个银元的津贴，这笔钱到总公司的财务上来领。他设想在采购和财务这两个关口设稽查员。
他坐在写字台前抽着雪茄，感到对儿子们培养历练的紧迫感。大儿子周培康跟随自己多年，历经公司的波折起伏，可以独当一面；伯夷的书本知识多于实战经验，尚需历练；乐毅一直在银行就职，兼着公司的财务总管，在投融资方面倒是有些见解的；毓隆不适合当总经理，做些技术性业务尚可；大学毕业不久的小儿子周祖康，高不成低不就地在公司里混着做些闲差；我是要他将来管理机器制造公司的，不让他经历些事情何以堪用呢？他打了电话，让周祖康速到他的写字间来。
不多时，就听见助理进来说：“董事长，小少爷来了。”
“唔，叫他进来。”
周祖康走进了写字间，嬉皮笑脸地望着父亲。周天瑞上下打量着儿子，瘦高的身材已经比自己高出一拳头了；西装革履，乌黑铮亮的分头，想必抹了许多发蜡在上面。周天瑞心情极为复杂，对这个小儿子疼爱多管教少。他沉下脸来，露出严峻的神色，说：“你这一身穿戴是实足的纨绔子弟的打扮，哪有一点做工的样子！今天是第一天，我且饶了你，下一次再这种打扮就请你吃排骨面。”
周祖康当然晓得，这排骨面是暗示要打自己的板子，但他根本就不怕。他依然嘻皮笑脸地说：“好啊，排骨面蛮好吃的，我也有些日子没吃过了。”
周天瑞瞪他一眼，把助理叫了进来，说：“你带他去把头发剃短洗净了，不准打发蜡。你再带他去领一身工服，穿戴好了带他到翻砂车间当个工人。”
助理嘴里答应着，眼睛却略有些迟疑地朝老板望去。周天瑞板着脸横他一眼，助理赶紧拉着周祖康朝外走。周祖康还推三阻四地不想跟助理去剪头发。助理埋怨地说：“你也体谅些我们底下做事情的人吧。你老爹的指令谁敢不遵呢？除非他不想端这碗饭了。”助理带祖康去剃了长发，换了工作服后，再带他到了翻砂车间，交给了车间的主管。
翻砂车间里烟尘迷漫，有股焦灼的气味扑面袭来。周祖康不由地紧皱了眉头捂住了口鼻。车间主管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说：“车间里就是这样的，你要是承受不了趁早说，我去向老板说。”
周祖康摇了摇头说：“我能承受。”说着就往里走。
车间主管跟着走进了车间，喊了一声：“邱工长，邱师父。”里面有人应了一声，走出来一个灰头土脸的中年人。车间主管对邱师父说：“这是老板给你派了个徒弟，你好生带他吧。”
邱师父朝周祖康上下扫了一眼，说：“是个小白脸呀，能吃得了这般苦吗？”
车间主管朝他使了个眼色，说：“你不管他是白脸还是黑脸，好好教他就是了。”
邱师父会意地点点头，说：“好吧，就是冲你的面子，我也不会怠慢他的。来，小子，跟我走吧。”
车间主管对周祖康，说：“你自己注意安全，吃不消了就来找我说。”
周祖康点点头，就跟邱师父的身后来到了一大堆沙子跟前。邱师父指着砂子说：“你先把这堆砂子过了筛子，过净了再把砂子倒进模具里去。”然后，邱师父又喊道：“小江北，你过来。”
一个瘦矮小伙子走到了邱师父的面前。邱师父说：“你带这个师弟去翻砂。”小江北朝周祖康瞟了一眼，说：“跟我走吧。”他把周祖康带到了砂堆前支好了筛子，就用铁锹铲起砂子往筛子上扔。周祖康学着他的样子过滤着砂子。毕竟是没有握过锨把的人的人，他的双手无力，捏着锨把只能铲起半锨沙子。
小江北在边上看了一会儿，便飞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说：“一看你就是没做过活的人，做活不买力气，只铲半锨沙，屁股么撅那么高做啥？找日啊！”
周祖康恨恨地瞥了他一眼，收紧了臀部，继续用力地铲着砂子。他听父亲说过，工头把不少工人都吸收进了青帮，难怪这小江北流里流气的。小江北只干了一会活，就扔了铁锹，坐在一边点了支香烟，腾云驾雾起来。他对着周祖康说：“你卖点力气把这堆砂子都筛净了。老子有了你这徒弟就好歇息了。”
周祖康冷笑着，心想：你小子别太得意了，待你晓得我的身份时你就惨了！邱师父在远处看见了这一幕，就悄悄地走到小江北的身后，照着小江北的后脖子拍了一巴掌：“戳那娘的，叫你带他做活，你倒享起福来了。做老师傅了啊？谁叫你在车间里抽烟的啊！”
小江北灭了烟，跳起来就朝邱师父作了揖，说：“师父。我只是抽根烟歇会儿。”
邱师父说：“你小子就是个贱骨头，一天不吃两记生活就不晓得咋样做人。”邱师父对周祖康说：“你可别学他那一身的坏毛病。”
周祖康咧嘴笑笑，依然不停地铲着砂子。小江北捡起铁锨来翻砂。邱师父指着小江北说：“你再耍滑头，我就让你去扫厕所。”
小江北陪笑脸说：“师父晓得的，我做起活来是十分卖力气的。”
“就会吹牛皮！”邱师父转身去了自己的工位。
小江北见邱师父走了，就朝周祖康撒气道：“都是你这小白脸给我带来的晦气，大清早就被师父拍了两巴掌脖子。”
周祖康拿块毛巾擦着满脸的汗水，脸上沾满了黑尘，用毛巾一擦就成了大花脸，说：“你人前人后都不一样，做工光耍滑头，这样的人是要被开销的！”
小江北跳到他的面前，伸出两条胳膊把袖子撸了上去，指着周祖康说：“哟嗬！你小子不知道上尊下卑的，竟敢教训起我来了？我看你是欠抽呢！”
周祖康鄙夷地一笑：“好好做活吧，不然就开除了你。”
小江北一把抓住周祖康的衣襟，扬起手就照他的脸上抽了一巴掌，嘴里还说：“奶奶的，小徒弟刚来就敢对大师兄指手画脚的，我给你个教训也好让你晓得些规矩。”
周祖康一把推开他说：“你还竟敢打人！”
小江北反手又是一巴掌，说：“打你咋地，大师兄打小师弟那是天经地义的，这叫做规矩！”
周祖康抄起了铁锨对准了小江北，说：“你这是逼我动手啊！”
小江北嘿嘿地笑道：“哟呵，瘦得像排骨似地白面书生也会动武啊？来来来，照你大爷的脖子砍！”他伸长脖子对着周祖康。
周祖康双手紧握着铁锨，对着小江北的脖子，说：“你别太嚣张！砍伤了你，我大不了出点治疗费。”
小江北拍着脖子，说：“你来啊，别光耍嘴皮子。今天老子熟不了你的皮，就不叫小江北！”他顺手也抄起了一把铁锨对准了周祖康。
此时，就听得后面传来怒喝声：“住手！都把铁锨放下！”邱师父赶了过来，对准小江北就是劈脸一巴掌。小江北一个趔趄，扔下了手中的铁锨。邱师父对周祖康说：“实在对不住了，小少爷，我自会教训他的。”邱师父拽着小江北衣领往车间外拖。小江北喊道：“师父你咋光向着他呢？”
邱师父大喝一声，说：“呸！你这不长进的蠢货，自寻死路！老板就在站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的。”
“老板？他到车间里来看啥呢？”
“看啥呢？看他的宝贝儿子第一天上班就被你抽了两个大嘴巴！”
小江北两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两只眼睛痴呆地瞪着师父：“这小白脸是老板家的少爷啊？”
邱师父嘿嘿地冷笑道：“我平时咋教训你的？你就是听不进去，骨子里的贼坯料！”
“你也不关照我一声啊。我是在做规矩啊。我刚来工厂不也是被你两个大嘴巴，打得服服帖帖的嘛！”
“关照？老板就是要他儿子来历练的，要向谁关照啊？还他娘是学我做规矩？我今天也不再给你做规矩了，自己卷铺盖滚蛋吧！”
小江北一骨碌爬起来，说：“我找拿摩温去。”
“找谁都没用！你打的是少爷！”
晚上，工厂拉了回声，周祖康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一进门，就被父亲一声怒喝吓得浑身打颤。周天瑞大声骂道：“你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出身高贵，就看不起工人。你爹还是摇船的出身呢！”
周祖康委屈地解释道：“他不干活还动手打我……”
“你不用解释。我看得很清楚！那小子是不入调，但你也不能自持是少爷就跟他动手！我关照过你，要做个普通工人，不能把自己当作少爷，你就没听进去！”
“总不见得，你要我窝囊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地步吧？”
周天瑞叹了口气，说：“你呀，十几年的书算是白读了！韩信能忍受胯下之辱，才做得大将军的。”
“他本事再大，最终不是还被吕后杀了么！”周祖康不服地说。
周天瑞一愣，望着儿子竟说不出话来。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孙子周宗良嗤嗤地笑起来，他身后的几个孙子孙女也都跟着嗤嗤地笑着。周天瑞挥起手臂作了个打他的手势。周宗良跳起来就朝客厅里跑去，嘴里还喊着：“阿太，阿爷要打我呢！”几个小孙子、孙女也跟着他身后跑去。
老太太闻声拄着拐杖赶来，把重孙子一把拽到身后，说：“阿囡呃，到阿太这里来，我看谁敢打我重孙子！”说着，从衣兜里摸出几块花生牛轧糖，挨个塞到几个重孙子、重孙女们的手里。
秀姑跑过来扶住母亲，说：“阿姆哦，阿哥在管教儿子呢，你不要瞎掺和。”
周天瑞叹口气：“重孙子都这么大了，还在玩乖囡囡的那一套把戏；只怕会惯出个败家毁业的纨绔子孙来呢！”
他摇着头叹口气，无奈地向餐厅走去。下阶梯时，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周祖康和周宗良惊呼着飞奔过来，扶起周天瑞送到客厅的沙发躺了下来。孙子孙女们开始哭嚎起来。秀姑的惊叫声唤来了家人。庄佩瑶急忙打电话叫救护车。周天瑞摇摇手说自己没有什么，不必大惊小怪的。庄佩瑶坚持要送医院。救护车到了，把周天瑞送去了广慈医院。
医生把周天瑞安排到单独的病房，做了全面的检查后，告诉庄佩瑶说：“他的心脏有些毛病了，心律不齐，早搏，估计是常年累月的精神高度紧张，心肌缺血，大脑供血不足所致，住院医疗即可好转的。但是，我说的只是好转，并不能根治这种病的。”
“那就是说，今后，他的心脏是不可能恢复到健康的状态了？”
“是的。再不能过度劳累了，少操些心，多运动，精神放轻松些，减轻心脏的压力才能减缓病情。”
医生开了药，交代了注意事项就走了。庄佩瑶苦着脸说：“看看把自己的身体糟践坏了，这一大家子咋办么？”
“哦，没有什么大事情的。说句老实话，那是你昨晚把我整成这个样子的。古人说的对，四十如虎，你都快到了母狮子的年龄了，也不管我在公司多操心，只管向我索取。”周天瑞为减轻她的忧虑故意逗她开心的。
“啊呀呀，天地良心的，你还好意思说得出口。这事能怪我么，况且是百多日才有那么一回的。”
“哦，倒是我亏欠你了。”周天瑞腆着脸说。
庄佩瑶瞪他一眼，说：“你呀，是到了皮厚心黑的年纪了！”
“嘿嘿，闲话就不说了。你把宝根和培康叫进来吧。”
庄佩瑶出去找到了朱宝根和周培康叫到了病床前。周天瑞对朱宝根和周培康两人说：“看来，我得要休养一段时间了，公司的事务我做了些安排。宝根暂行董事长职权，兼管五金司；培康任总公司的总经理，经管总公司的日常事务，兼管机器制造业；纺织业整块交给伯夷去经管，底下的三家纱厂仍聘用专业的总经理来经管，伯夷不宜经管具体生产的事务，而是要把握纱厂整体经营的路径、市场销售和物料供应等项业务；公司的财务由乐毅统管，大宗资金调配须经乐毅审批，由宝根签批后方可划账。”
朱宝根和周培康频频点头，承诺照办。周天瑞说：“那你们都去忙吧，我没啥事情的。有佩瑶照顾我就够了。”
朱宝根和周培康随即去总公司召开高层会议，发布了人事任命，布置各项经营目标和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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