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晚上两个人都睡不安稳。
宋凌予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加上又还在生病，所以他睡着的很快，不过似乎一直被噩梦缠身，晚上惊醒过很多次，每次醒过来的时候，夏知凡即使也是睡意朦胧，还会下意识的去抱紧他，嘴里嘟囔着，我在，别怕。
夏知凡也睡不熟，一晚上起来过很多次，他学着小时候妈妈的模样，屡次小心的去摸身边人的额头，然后拿体温计给睡着的宋凌予量体温，看到没有继续发热，他才又放心的躺回去。
在漆黑的夜里，看着自己蜷缩在角落的男朋友，夏知凡心里有着惊天骇浪般的痛楚，他难过的想，为什么上天就不能对宋凌予好一点。
在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尽了全力。
宋凌予睡醒的时候，感觉到外面的窗帘透进来的光有些刺眼，身边没有人。
他爬起来，慢慢的走到房门口，听到楼下有动静，瞬间他清醒过来，有些慌张的走下楼，脑子里想的是，奶奶。
夏知凡笨拙的身影在厨房忙碌着，他不会下厨，叫王婶送了一大堆菜过来，结果都搞得一塌糊涂，不是油放多了就是盐放少了，简单的菜都炒的漆黑一片。
看来炒菜也需要天赋，他就没有。
听到了后面的动静，夏知凡洗了洗手擦干净，然后打开厨房门，努力露出一个笑脸对宋凌予说：“睡醒了？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宋凌予看着狼狈的他，眼眶又泛了红，他大步走过去，把系着围裙的夏知凡抱在了怀里。
两人的心跳贴合在一起，夏知凡有一瞬流露出难过，不过很快他又恢复笑意：“我本来想给你做点好吃的，可是我搞砸了，不过没事，我刚刚叫王婶给我们做好送过来了。”
宋凌予摇摇头，松开了他：“没有搞砸，我喜欢吃，不用麻烦了。”
夏知凡试吃过，他知道有多难吃，所以提前把菜都倒垃圾桶了。
“生病的人不能乱吃东西，你想吃的话，我到时候去学习学习，这段时间我们就让王婶辛苦一点吧。”夏知凡一边说一边用额头抵上他的额头，“我看看今天还有没有发烧……嗯，体温正常。”
宋凌予转身替他把围裙解了下来，动作很轻，接着牵着他去了厨房，打开水龙头接了点水，把卫生纸沾湿，小心的给夏知凡擦去脸上不小心蹭上的酱油。
余光瞥见了锅里的一团漆黑，和垃圾桶的不明菜品，他只觉得心里像是涌入了一股暖流，把冰凉的血液都重新变得温暖。
王婶很快就打包好了几盘菜过来，她其实也不太理解其实两家离得这么近，为什么知凡不带着他同学去家里吃。
不过张静妤却叫她别想这么多，给两个孩子做好带过去就行了。
也不要多嘴问他们家事，不要让知凡知道他爸爸催他去上学。
所以王婶只是把菜都给他们放好在桌上，让他们慢慢吃，吃完了她再过来收拾。
夏知凡问她他的爸爸有没有说什么的，王婶也是跟张静妤交代的一样，让他放心，什么都没有说。
下午的时候，夏知凡让他吃了药回房间睡个午觉。
看着宋凌予听话的躺在床上，夏知凡给他盖上了薄毯，把窗户给关上，隔绝了与外面的纷扰。
这几天他们都没有关注煤球，之前夏知凡给它买了自动喂食器，他过去看的时候发现煤球居然不在客房了。
整个家都没有它的影子。
煤球不见了。
他不敢告诉宋凌予，他现在还陷在失去奶奶的痛苦中，不能再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了。
也许煤球只是跑出去玩了，也许很快就回来了。
他回到房间看到宋凌予已经睡着了，于是轻声把门关上，去了楼下。
客厅有些乱，夏知凡开始整理起来，把沙发上的毯子叠好，地上残留的灰尘扫干净，去洗手台拿奶奶的喷壶给门口的花花草草浇水。
也许是端午节快到了，已经连下了几天的雨，今天意外的放了晴。
夏知凡把盆栽移到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听到巷子里有人经过，脚步声却停在了他身后，过了会儿身后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清亮的声音：“……是小予吗？”
夏知凡闻言回头，看清了说话的人，她眼角微挑，有细长的皱纹，眉眼间的清冷像极了宋凌予。
她手里牵着一个看上去只有几岁的小男孩，看到自己的那一刻脸上的表情有了些轻微的变化：“你是……？”
夏知凡认出她了，他有些惊讶，宋凌予的妈妈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他把他们请到客厅坐，正犹豫要不要上去叫宋凌予下来，就被她拒绝了。
“等他睡醒吧……他……”舒玉瑾有些难以开口，“难得睡个好觉。”
夏知凡第一次见到他的妈妈，有些不知所措，他想着去给她倒杯茶喝，才发现不是在自己家，没有茶壶。
舒玉瑾轻声安慰他：“没事，你不用紧张，阿姨很好说话的。”
虽然但是……这也是变相的见了家长，夏知凡做不到不紧张。
他看到舒玉瑾旁边大眼珠子乱转的小男孩，想着拿点零食给他吃，又跑去柜子里翻了酥糖出来。
小孩子看到零食就两眼放光，他感觉不到大人的情绪，没有大人这么复杂，活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
舒玉瑾眼睛一直看着夏知凡去忙活，最后等到夏知凡坐回来的时候，她眼睛里才终于有了一点笑意：“你很熟悉小予家。”
……夏知凡被她说的有些心虚，不过他确实熟络的有些明显了。
“真好……以前小时候，小予身边都不会有人愿意和他做朋友，现在看到他身边也有朋友愿意照顾他……我很开心。”
女人的声音清亮，吐字都很清晰，她有一副很好的嗓音。
她的目光又看向柜台上面的黑白遗照，点了三炷香祭拜了一下，回头看向夏知凡：“小予奶奶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
她没有接着说下去，眼神也黯淡了几分，兀自摇摇头，“算了，都过去了。”
她眼里有沧桑，有故事。
不过岁月不败美人，现任丈夫和谐的家庭重塑了她伤痕累累的肉身和灵魂，尽管她今天穿的很朴素，一条深蓝色的连衣长裙，不着任何首饰，也遮挡不了她由内而外散发的温和从容。
宋凌予在房间睡醒后没有看见他，最后一点困倦也没有了，他穿上拖鞋打开了房门，喊了一声：“知凡？”
舒玉瑾听到她儿子的声音，表情变得紧张起来，他们一起站了起来看向楼梯口，很快宋凌予就走了下来，看到舒玉瑾的时候，表情从疑惑变成错愕。
“………………”
夏知凡觉得自己应该回避，这样的情况如果有个外人在，都会不太好。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也不确定宋凌予此刻需不需要自己。
过了会儿，宋凌予才从错愕中晃过来神来，他艰难的开口，喊了一句：“妈……”
这个称呼五年没有再叫过，生涩的卡在喉咙里，像生锈的刀片一样割破他脆弱的咽喉。
他闻到了铁锈味。
舒玉瑾刚刚从容不迫的姿态彻底消失殆尽，她见到自己清瘦的儿子的瞬间，眼眶含满了眼泪，嘴唇也颤抖起来。
“小予……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五年的时间没有再见面，她的儿子从矮小瘦弱的小孩，长成了高挑俊朗的少年，脸上因为带着病气显得整个人都是苍白的。
夏知凡鼻子有些发酸，他找了个借口先出去了。
五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可宋凌予与他母亲中间的这五年，却隔了太多太多。
五年的时间，把血浓于水的母子，变成生疏的客人。
舒玉瑾拉起旁边的小男孩，喊他：“小宝，这个是哥哥，你叫哥哥啊小宝……”
宋凌予这才看见那个小男孩，嘴边还残留着酥饼的残渣。
小男孩双眼瞪大打量着宋凌予，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喊着：“他不是我哥哥！我没有哥哥！我不要哥哥！”
小孩尖锐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房子，刺破了母亲脆弱的心，她一边哄着她的小宝，一边对默不作声的宋凌予有无尽的愧疚。
“妈妈我要回家！我不喜欢这里，这里又破又窄，我要回我们的大房子！”小孩扑在舒玉瑾怀里大哭，“我要去游乐园，我不喜欢这里！”
夏知凡在门口听到里面的动静，内心瞬间升起一股怒火，早知道刚刚就不给他找零食吃了，坏小孩。
宋凌予内心又出现了那种无力感，他疲惫的看着在眼前涕泪横流的小孩，和一脸焦急的舒玉瑾：“是我吓到他了吗？”
舒玉瑾摇摇头，哄着孩子道：“没有，只是他们家那边……有几个亲戚，老是吓唬他，所以……”
宋凌予瞬间明白了，其实舒玉瑾在那边也过的并不是很好。
即使丈夫和婆婆都接纳了她，无视她曾经的那一段婚姻，可难免会有些亲戚在背后指指点点。
宋凌予轻叹一声：“带他回家吧，以后你也不要再来这里。”
“给他一个美好的童年吧。”
舒玉瑾也哭了起来，她不肯：“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吗？你也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你是让我对你不管不顾吗！”
宋凌予无奈的上前把舒玉瑾扶起来，扫了一眼鼻涕眼泪糊满脸的小孩，“我已经长大了，明年就成年了。你不用觉得愧疚，这几年如果没有你的接济，我跟奶奶也不会过的这么好。”
其实舒玉瑾在他们家不管钱，每个月寄来的生活费都是她攒下来的，因为她改嫁过去的时候，她婆婆说可以不介意以前的事，但是要她彻底跟之前那家人断了联系。
所以每次都是偷偷给宋凌予打每个月的生活费，连一面都不能回来看看。
“我听说你每天天还没亮就要去兼职，你还这么小，你还要上学，你怎么睡得饱，你还在长身体……”舒玉瑾哭成了泪人，“我给你的怎么够，一点都不够……”
“我能有什么办法吗？”宋凌予被她哭的心里很乱，“我难道喜欢天不亮去兼职吗？我难道不喜欢睡到自然醒吗？我难道不想跟其他青春期的人一样有叛逆期吗？可是我有什么办法？这个家就是这个样子，它已经是这样了，你能走你就走的远远的，你永远也不要回头看，你为什么要回头看，你过得幸福难道不好吗？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让你的小宝知道有我的存在？”
舒玉瑾无力的拉住宋凌予的手，抽泣了几声：“可是我想把你带走……”
宋凌予侧过脸不去看她通红的眼睛：“你现实一点吧。”
“为什么不行，你是我的儿子，我当时说要带你走，我丈夫也同意了，你当时因为放不下奶奶一个人你才没有走，你当时也是很想走的！”舒玉瑾死死拽着他，“小予啊，现在奶奶不在了，那个男人还有几个月就出狱了，你在这个家还有什么意义？你跟妈走，妈可以供你上大学，你跟妈一起去南城，你的后爸会待你好的……”
宋凌予努力咽下自己的眼泪，他合上了眼：“你清醒一点吧，你在你现任丈夫家如果真的已经过得很幸福了，为什么在那个人坐牢之后你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不要再欺骗自己了，也不要觉得你对我愧疚，我不需要你的愧疚，我只想要你过得好就好了。”
“从你跟那个男人离婚的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当我没有妈，也没有爸了。”
因为我想还你自由，不想因为你被骨肉至亲给牵绊。
你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永远也不要回到这个黑暗的巷子，永远不要回头。
舒玉瑾终于松开了他的手，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什么都明白了。
“妈，你走吧，奶奶在这里，我不走。”
原来在那个时候，她的小予就在为她考虑了。
一个有着一段不堪婚姻的女人，嫁给了不匹配的门第，如果还带了个12岁的孩子，会怎么样。
所以宋凌予没有跟她走。
他用他的枷锁，成全了她的幸福。
宋凌予从房间里面拿出来一叠厚厚的存款，递给了她，这是这些年她打过来的积蓄，加起来有五万块。
“你的钱，我一直都没花，因为家庭原因，学校给了我补助，学费要不了多少，生活费也是。”
他之所以接受她每个月的汇款，是怕哪天奶奶突然生了什么病拿不出钱去治疗，可现在他也不需要了。
舒玉瑾沉默了很久，接过了那一沓厚厚的现金。
她露出苍白的笑容，看着眼前俊朗的儿子：“可以让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可以让我抱抱你吗……小予。”
宋凌予闻言，轻轻颔首，接着舒玉瑾才敢走上前，抱住了她日思夜想的小予。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舒玉瑾的眼泪把他胸前的衣服打湿成一片。
宋凌予内心挣扎了很久，才抬手抚上了母亲柔软的发丝，“你没有对不起我，你生下了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回去吧，回去就忘了兰雪巷，忘了那段不堪的婚姻……
忘记你的小予。
母子二人走出了破旧的楼房，舒玉瑾回头深深的望了一眼这个地方……这个不堪的地方。
她会听小予的话，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牵着小宝的手，一步一步，踏在青石板上，越来越远，夕阳余晖在巷子尽头，美的像是童话世界一般。
夏知凡和宋凌予站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彻底消失在兰雪巷。
“你看，夕阳好美。”夏知凡牵着他的手，指了指他们身后，笑意盈盈的看着他，“陪我去游乐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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