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爷的脸向着郑宁越凑越近，郑宁一度感受到了对方的呼吸喷在自己的睫毛上，不由得转开了脸，遏制着自己不要做出嫌恶的表情来。
对方也发现了自己反应过激了，迅速调整呼吸，站起身来，面带些许歉意：“激动了，激动了...果然啊，人一旦上了岁数就容易变得情绪激动...”
这些话听起来似乎只是一些家常话，可在郑宁听来，却充满了攻击性和讽刺的意味。她不愿意再和对方在这种俏皮话、打哑谜的文字游戏上玩下去了，顿了顿神，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
“果然，你们和南水陶瓷厂是有勾连的吧？”
“怎么能叫勾连呢？小姑娘说话文邹邹的，但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说着，老大爷又俯下身来认真地看着郑宁，“你是想问，洞溪村和南水陶瓷厂的关系吧？好，我告诉你，整个洞溪村，上百人都在南水陶瓷厂工作，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听见这句话，郑宁不由得拧紧了眉头，心口汹涌的怒气更加旺盛：“所以，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南水陶瓷厂向江水里排放废水？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污染环境？甚至已经威胁到了你们的生命健康都不顾了吗？这种用身体健康换来的钱，最终都要为你们治病花掉，最终你们什么都得不到！”
“我们吗？治病？”老大爷忽然站起身来，看向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和洞悉村中的其他人都差不多，苍白，乃至于手指甲的顶端都是苍白的颜色。
看着自己的手指，老大爷甚至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来。
但迷茫只是一瞬间，他抬起头看了看与自己同村的村民们，瞬间不由得哑然失笑。
“健康换钱...多么可笑...你以为我们想吗...”他终于说话了，声音很低，很沉，似乎要沉到地下，又沉到深谷里面。
“什么？”郑宁不由得提高声音询问了一句，却没想到引起了对方极为激烈的反应。
“什么？！你们这些城里长大的娃娃怎么可能明白？你们根本就不明白！”下一刻，老大爷仿佛癫狂了一般，急促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背着手，又把双手放在自己的面前搓来搓去，似乎只是想要找一个方便的、习惯的姿势，却因为焦灼与焦虑而始终无法完成。
“你们城里人，生来就喊着金汤匙，说是娇生惯养也不为过吧？你们一辈子活到现在，来过几次农村？你们知道农村是什么样子的吗？或者说，你们知道什么是农村，什么是穷吗？？！！”
说着说着，老大爷浑身上下的肌肉，连带着脸上的肌肉，都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而颤动了起来。
“不...你们不知道，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不懂，更不会了解我们因为穷，因为没有粮食，每天去挖野菜甚至被逼得去啃树皮的那些日子...你们更不会知道，当你们城里人的手机已经换了一代又一代，而我们甚至都没有几个座机电话的日子！”
“为什么？因为洞溪村偏，洞溪村远，更因为穷！多少年了，没有几个工厂愿意建在这里，而这里往外走，又是多么的周折，需要花多少时间，你们根本不会了解！是，许多来过洞溪村的人都说，这是什么桃花源，什么世外桃源，真的吗？真的是我们这里山清水秀，吃鱼都从江水里面捞吗？”
“不是！是因为穷！多少走出洞溪村的人都发了财，都赚了大钱，难道我们这些还在村里的人，我们的子孙后代就没有过上好日子的权利了吗？！我们当然想，当然希望能过上一天比一天好的日子！”
“南水陶瓷厂给洞溪村带来了这样的日子！几年而已，村里多少人的房子翻新了？多少人换了新家电？又有多少人的儿子可以毫不费力地娶媳妇了？这些你们都看到了么？没有！你们这两个娃娃，来了之后只看到了些表面上的浮皮潦草不堪一提的东西，就说洞溪村不好，就说南水陶瓷厂不好，就说我们有问题，就要向上面反映问题，可你们知不知道，真正有问题的人是你们！”
“孩子，我来告诉你...”说着，老大爷又蹲下来，直视郑宁的双眼。郑宁想要偏过头去，可老大爷却强硬地把她的头扶正了，死死盯着她的双眼，说道：“与赚钱相比，身体的问题算什么问题？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多少不能解决、不能忍受的问题，而穷，才是唯一的问题！”
穷，才是唯一的问题。
过去，洞溪村曾经封闭过，曾经穷过，现在他们发展了，好起来了，更不想回到原来的那种日子。
郑宁抬起头，迷茫地看向周围的洞溪村村民们。站在这家客栈里的所有人，除了许博远之外，没有人说一句话，但当他们看向郑宁的时候，他们的双眼却说出了一切。
洞溪村需要发展，为了发展，一切代价都可以承受。
这一刻，郑宁心中乱成了一团乱麻，她对自己这几天做过的所有事情，无一例外地产生了怀疑。
本来，她以为这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工厂污染了水源，危害到了村民的身体健康，而她要成为一个正义使者，为村民们谋求他们应得的一切。
可现在，一切的一切，包括南水陶瓷厂，包括洞溪村的村民们，仿佛都裹挟到了一起，抽丝剥茧都无法剥开，似乎这团乱麻、这团问题，已经无法解决，无药可救了。
原来自己做的事情并不是为某一部分人发声，而竟然是在损害这些人的利益。
那么，自己真的还有必要继续做下去么？
或者，就此放弃吧？
自己不是圣母，没有拯救人的职责，也救不了所有人啊。
就在这个时候，郑宁的耳旁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去，刚才去往二楼的两个洞溪村村民，此时分别走下楼来，站到了老大爷的面前。
那两个人表情严肃凝重，看着站在郑宁面前的老大爷，轻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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