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东南,穹夷关。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掌狠狠摁向大地,沉重得令人窒息。
空气中弥漫着浓稠得化不开的腥气,那是无数生命消亡后淤积的恶臭,混杂着硝烟的辛辣、焦土的呛人以及尸体焚烧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油脂气息。
这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笼罩着穹夷关,如同为这片刚刚经历炼狱洗礼的土地覆上了一层无形的裹尸布。
曾经雄峙东南的关墙,此刻如同被饕餮巨兽疯狂啃噬过的森森白骨。巨大的豁口狰狞地敞开着,暴露出后方同样狼藉的营垒和焦黑如炭的土地。
一面面残破的“吴”字大旗,浸透了暗红发黑的污血,半掩在坍塌的砖石瓦砾之下,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肮脏裹尸布,无声诉说着最后的惨烈。
一队队形容枯槁的东吴战俘,在楚军士兵手中雪亮长矛的驱赶下,排着歪歪扭扭的长队,麻木地蠕动出关隘的废墟。
他们身上的甲胄早已成了褴褛的碎片,露出底下同样破烂的布衣和累累伤痕。许多人赤着脚,踩在冰冷刺骨、混杂着暗红血肉和惨白骨渣的泥泞里,每迈出一步,都在污浊中留下一个清晰而刺目的血色脚印。
死寂笼罩着队列,只有沉重的铁镣铐拖曳在冰冷地面,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哗啦…哗啦…”声,如同为这送葬般的行列敲打着节拍。
间或夹杂着伤兵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在这片死寂的战场上显得格外清晰,如同亡魂在寒风中不甘的呜咽。
关隘外,一处临时搭建的木制高台上,卓青麟已褪下了那身刺目的新郎红袍。冰冷的玄铁重甲覆盖全身,每一片甲叶都打磨得幽暗无光,只余下一双寒星般的眸子,透过面甲的缝隙,冷冷地俯视着下方这条缓慢蠕动的“人龙”。
重甲上沾满一路疾驰而来的仆仆风尘,更添几分深入骨髓的肃杀。他身旁,站着关麟军团副帅洪旭举荐而来的从四品昭武校尉雷豹,满脸虬髯,眼神如刀,浑身透着一股战场上淬炼出的、不加掩饰的凶悍。
“将军,”雷豹的声音粗粝沙哑,如同砂石摩擦,“初步清点,这批俘虏约两万七千余。多是周鲂麾下的穹夷守军残部,建制全乱,魂儿都吓飞了。”
他顿了顿,眼中凶光一闪,做了个向下劈砍的手势,动作干脆利落,“如何处置?枢密院‘任何方式稳住南方’的钧令悬在头上,是就地……”那未尽的话语,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卓青麟的目光掠过那些在初冬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空洞麻木的战俘,尤其在其中一些明显稚气未脱、瘦小单薄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面甲下,传来他金石相击般冷硬的声音,毫无波澜:“杀俘不祥,更非上策。枢密院要的是‘稳’,不是‘乱’上加‘乱’。”
他抬起覆着铁护臂的手,指向关隘后方相对开阔些的河滩地。“划出区域,严加看管,就地屯垦。让他们自己刨食,帝国不养闲人。”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最低口粮,饿不死冻不死即可。传我军令:敢有异动者,无论缘由,格杀勿论!”
“是!”雷豹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被绝对的服从取代,他抱拳沉声领命,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高台,甲叶铿锵作响。
帝国中南,卓山郡,周原县。
远离尘嚣的精舍,依着西山的苍翠山势悄然静卧,半掩在苍松翠柏的浓荫之下。飞檐斗拱,线条古朴雅致,仿佛与这方山水已共生千年。精舍之内,陈设极简,唯有一张古拙的矮几、一架桐木七弦琴、一只错金博山炉。
炉中,一缕极细的青烟袅袅升起,在午后斜斜透入雕花木窗的光柱里,悠然盘旋。清冽悠远的苏合香气弥漫开来,与那凝固般的光尘缠绕,仿佛将精舍内的时间也一同凝固在一种避世的、永恒的宁静里。
几案后,一位身着素白宽袍的少年正凝神抚琴。他约莫十七八岁,眉眼清俊如画,气质清贵出尘,沉静得如同山涧深处一泓深不见底的幽潭。
修长的手指在七根冰弦上轻拢慢捻,指法娴熟而从容,流淌出的琴音空灵淡远,与那盘旋的香烟融为一体,洗涤着世间一切尘嚣。
阳光穿过窗棂,在他如玉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宁静得不似凡尘。
“砰!”
精舍那扇厚重的木门被猛地撞开,发出沉闷的巨响,瞬间撕裂了满室的清幽琴韵。一个身着深青色布衣、面容清癯的老者几乎是翻滚着扑了进来,脚步踉跄,全无平日的沉稳。
他甚至忘了最基本的礼数,苍老的脸上是山崩海啸般的巨大悲恸与惊惶,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声音抖得如同风中残烛:“公子!公子!噩……噩耗!天塌了!天塌了啊!”
那空灵的琴音,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嘶喊,硬生生掐断在最后一个泛音之中。余韵在精舍内幽幽回荡了一瞬,旋即被一片死寂彻底吞噬。
少年——周氏这一代隐于山林的少主周瑜,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深邃如古井寒潭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向匍匐在地、浑身筛糠的老者。没有惊怒,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那必然降临的雷霆。
“周……周鲂将军……”老者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木地板上,发出咚咚闷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泣血的心肺里硬挤出来,“……在穹夷关……被……被楚将李广……于一……一千五百步外……一箭……射杀啊!”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周瑜,绝望如同深渊,“穹夷……穹夷防线……崩了!吴国……吴国腹心……洞开!孙氏……孙氏……气数……尽了啊!”嘶喊到最后,只剩破碎的呜咽,他再次扑倒在地,肩膀剧烈地耸动,再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噌——!”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裂帛之音,毫无预兆地炸响!
周瑜抚在琴弦上的右手食指,在听闻“一千五百步外,一箭射杀”的瞬间,无意识地骤然绷紧、发力!
那根承载着空灵乐音的丝弦,如何能承受这源自灵魂深处的剧震与指下瞬间爆发的千钧之力?应声而断!扭曲的断弦猛地向上弹起,又无力地垂落,在光滑的琴面上微微颤抖,如同一条垂死痉挛的银蛇。
周瑜保持着那个抚弦的姿势,纹丝不动。他低垂着眼睑,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两弯深重的、化不开的阴影,将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封禁在无人可见的深渊之下。
博山炉中的青烟依旧袅袅,盘旋,升腾。精舍内静得可怕,死寂得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只有老者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如同破风箱般的啜泣声,和那根断弦极其微弱的、濒死般的余颤,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挽歌。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粘稠地停止了流动。是弹指一瞬?还是沧海桑田?
不知过了多久,周瑜终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那根死死压在断弦残端上的手指。指尖传来一丝细微的、被琴弦勒出的痛感。他抬起头,动作滞涩得如同生锈的机括,目光越过精舍敞开的木门,投向窗外。
西山苍茫,层林尽染,寒冬的肃杀之气弥漫天地。那空灵淡远、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如同被一阵狂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浸透骨髓的疲惫,一种勘破宿命、看尽兴衰后的苍凉,沉重得如同西山上万钧的巨石。
他的声音终于响起,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后死寂的海面,却又沉重得每一个字都砸在精舍冰冷的地板上,激起无形的尘埃:
“天命……”他轻轻喟叹,那叹息仿佛穿透了千载的光阴,裹挟着周氏两世人倾注的心血、燃烧的忠诚与早已湮灭在江左烟雨中的累累白骨,“终不在孙氏。”
他停顿了许久,目光似乎穿透了精舍的墙壁,穿透了千山万水,清晰地看到了那支离破碎、浸透族兄热血的穹夷关,看到了孙氏摇摇欲坠、即将倾覆的宫阙楼台。
最终,所有的波澜,所有的悲恸,所有的苍凉,都归于一种近乎冷酷的、斩断一切犹疑的决断:
“罢了。”声音不高,却带着山岳般的沉稳和不容置疑的意志,清晰地传入依旧跪伏在地、悲恸欲绝的老者耳中,“大厦倾颓,非一木可支。传我话……”
他看向老者,那目光沉静如渊,却蕴含着足以焚毁一切障碍的力量。
“命所有还在孙吴军中的周氏子弟、依附于我周家的部曲家将……即刻断尾求生!不惜一切代价,活着撤回周原!保存有用之身,蛰伏待机。”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如刀刻,“江东基业既已付诸东流……那便,重整家业吧!”
“是……是!公子!”老者猛地抬起头,老泪纵横、沟壑纵横的脸上,那近乎绝望的悲恸之中,终于被这绝境中的冷酷指令点燃了一丝微弱的、挣扎求存的希望之火。
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地板的声音沉闷而决绝,“老奴……这就去!豁出这条命,也定让我周氏血脉……薪火相传!”他挣扎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再次深深一躬,才踉跄着,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冲出了精舍。
佝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松柏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奔赴使命的决然轮廓。
精舍内,再次只剩下周瑜一人,以及那袅袅的青烟,和断了弦的琴。
他缓缓起身,素白的袍袖拂过冰冷的琴面。走到窗边,深秋带着寒意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带着万物凋零的气息。
他低头,摊开自己那双曾拨弄琴弦、奏响清音的手掌。指腹上,被断弦勒出的那道细微红痕,格外刺眼。
炉中的苏合香还在静静地燃着,青烟依旧袅袅盘旋,固执地维持着那一缕虚幻的宁静。只是,那维系着周氏与江东孙吴最后一丝情缘的琴弦,已断。
他静静地立在窗边,素白的袍袖在穿堂的寒风中微微拂动,如同山巅一片孤独的流云。那深邃的目光越过层叠的山峦,投向东南方向遥远的天际。
那里,大楚帝国的铁蹄正踏碎孙吴最后的残梦,烟尘蔽日。而属于周氏的未来,在这乱世骤然加速的齿轮碾压下,又将飘向何方?
“嘎——!”
窗外,一声寒鸦嘶哑凄厉的啼叫,骤然划破了西山的寂静,带着不祥的穿透力,久久回荡在萧瑟的山谷之中。
隔东吴赖以苟延残喘的穹夷天险崩毁,仅仅月余。
楚军十八万虎贲军团,如同三股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兵分三路,汹涌地灌入了东吴腹地,肆意践踏着这片失去了脊梁的土地。
十万中路大军,在悍将罗英的统率下,东出已成废墟的穹夷关,如饿虎扑食,闪电般抢占南平城,随即挥师北击,一日之内夺下庆元。
铁蹄毫不停歇,连续三次强行渡过湍急的丽水,兵锋直指东南沿海,以雷霆万钧之势抢攻陷落黄岩海城。至此,东吴京师会稽城与其东南的平阳、永嘉等富庶重镇的联系,被罗英的兵锋硬生生拦腰截断,会稽顿成孤悬危卵。
西路,五万飞虎旗精锐在李广的带领下,自穹夷关西出,如入无人之境。龙泉重镇一日而下,大军随即毫不停歇地进击长隧,攻略衢州,兵锋所向,吴军望风披靡,整个西路防线土崩瓦解。
东路,三万精兵在胡一刀的指挥下,同样自穹夷关涌出,过南平而不入,如同一柄淬毒的尖刀,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插向闽北的连绵丘陵地带,目标直指平阳等地,意图彻底斩断东吴在东南的最后一块立足之地。
三路大军,如同三只巨大的铁钳,冷酷而精准地扼住了东吴残躯的咽喉与命脉。虎贲军团的战略攻势一旦全面铺开、合拢,东吴亡国,只在旦夕之间。
如此摧枯拉朽的攻势,已让东吴朝堂彻底陷入瘫痪般的混乱。惊恐失措的君臣如同没头苍蝇,在巨大的灭亡阴影下仓皇奔走,却无论如何也拼凑不起一支足以稍作抵抗的有效兵力。
名将孙膑麾下那号称六十万的主力大军,早已被大楚三路兵马死死地钉在原地,左支右绌,动弹不得。
北方的盟友朱明王朝自身难保,焦头烂额,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伸出援手?南方八闽之地,小国寡民,能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已是侥幸,更遑论聚拢起足以撼动楚军的力量。
天时、地利、人和,尽失。
事已至此,冰冷的绝望如同深秋的寒霜,覆盖了整个东吴。再坚持下去,除了让这片土地承受更多的屠戮和焦土,已无丝毫意义。
在太尉孙膑沉重而无奈的最终首肯下,东吴之主,那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国主孙登,最终低下了高昂的头颅。他率领着残存的宗室、大臣,在残破的宫门前,向着代表大楚帝国的朱雀旗下的龙襄军团统帅秦琼,奉上了象征王权的印玺和舆图,并下令各地吴军就地向楚军投降,接受楚军整编。
立国十五载,坐拥一百八十余万平方公里山河,数百万生民的东吴孙氏,自此,国祚断绝,宗庙倾覆。
随着东吴庞大的版图被染上大楚的玄黑之色,这个庞大帝国的疆域面积,如同吹胀的气球般急剧膨胀,一举突破一千二百万平方公里!
其辽阔的疆域,北抵淮水,南至烟瘴雨林,西接八千里云梦泽,东临沧海,其广袤程度,已无限接近一个帝国在现有条件下所能统治的极限。
那象征着无上征服功勋的数字背后,是无数条消逝的生命,是无数个破碎的家园,也是帝国自身将要面临的、更为沉重的负担与风暴的序幕。
八百里加急的报捷文书,裹着东吴舆图和孙氏降表,如同插上了翅膀,日夜兼程,飞向大楚帝国的权力心脏——那座巍峨耸立于八马原上的煌煌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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