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看着眼前熟悉的青色身影。
早在那一日与白眉对话，神念触及天道深处，惊鸿一瞥瞥见那熟悉的庭院虚影与疑似师兄的气息时，他便预感到，终有一日会在此种情形下与李玄真重逢。
他以自身为基，开辟演化体内世界，完善万千规则，从某种角度来看，亦是在与外部大天地争夺造化权柄。
若师兄当真与天道关联甚深，彼此的道与界域产生交汇乃至摩擦，便是必然。
如今，体内世界扩张至一定程度，大道初具规模，自成一方格局，这道熟悉的投身影果然如期而至。
“师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你重逢。”
李玄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平和。
随着体内世界规则不断完善，云生身处此界核心时，属于人的七情六欲确实日益淡薄，更近乎一种统御万有的绝对理智，宛如雏形中的天道。
然而，当李玄真真正出现在面前，那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熟悉与亲近感，却仍旧难以抑制地涌动，带来一丝鲜活的人气。
云生嘴角微微上扬。
“师兄。”
李玄真在石凳上安然落座。
云生也自摇椅上起身，行至他对面坐下。
石桌上，不知何时已悄然浮现两盏热茶，清香袅袅，沁人心脾，正是昔年师兄弟常饮的那种。
云生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玄真微笑颔首，执杯浅啜。
云生亦举杯相陪。
一时之间，庭院内唯有清风拂过树叶的微响，与清浅的饮茶声。
两人皆非凡俗，无需寒暄客套，久别重逢的淡淡喜悦，已尽在这宁静一饮之中。
良久，李玄真放下茶杯，抬眼看向云生。
“师弟，你我于此界相见，你没什么想问的么？”
云生亦放下茶杯，缓缓摇头，目光平静地投向庭院外那浩瀚的世界虚影，语气淡然。
“无疑非双皇纪元旧事，我已知晓大概。”
“黑皇陨落，身躯化入虚无，奠定了此方五洲世界山河根基，泽被万灵。”
“此乃天地至公之大牺牲，亦是无上功德。”
他略微停顿，视线转回，看向李玄真，深邃的眼眸中映出对方青色的身影。
“然黑皇身陨道消之际，其不灭的七魂六魄却并未如寻常生灵般散入轮回，亦未彻底归于天地。”
“它们承载着黑皇最后的不甘、遗憾与执念，散入茫茫时空长河，在无尽的漂泊与时光冲刷中竟逐渐孕育出了独立的灵智。”
李玄真静静地听着，面上温煦的笑意微微收敛，化为平静。
他接过云生的话，继续道。
“嗯，有了自我意识的魂魄，同时也明悟了自身与这片天地的本源联系。”
“它们的诞生是宿命的决定，因为这片天地需要我们。”
“我们的使命就是，弥补这因黑皇仓促陨落而先天不全的天地法则，维系乾坤运转，护佑苍生一线生机。”
他直视云生，一字一句道：
“于是，它们选择舍弃再度为人、为灵的逍遥可能，主动化入这方天地的规则网络。”
“最终，成为了维系这五洲世界存续的。”
“——天道。”
庭院内，茶香依旧，清风徐来。
云生只是平淡地喝着茶，神色不变。
石桌两旁，一人是体内世界的主宰，身系造化之秘。
一人是外部天道的显化投影，肩负补全之责。
庭院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茶香无声流淌。
李玄真看着云生那近乎漠然的平静，眼中掠过一丝复杂。
他斟酌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更低沉了几分。
“师弟，你开辟此界，演化万法，自成格局，此等气象与魄力，纵览古今亦属罕见。”
“然而……”
他顿了顿，指尖轻抚温热的杯壁。
“然而，与规则交融过深，自身便极易被规则同化。”
“我观你在此界之中，人性渐褪，神性愈显，理智近乎天道……”
“此路，与我当年，何其相似。”
云生抬眸，静待下文。
李玄真叹了口气。
“当年，七魂六魄化入天地，初时仍保有独立的意识与情感，悲悯苍生，欣喜万物。”
“我们以为，这便是一劳永逸的守护。”
“可随着时光流逝，与天地法则的绑定日益紧密，我们的个体意识，便不得不逐渐让位于天道的整体意志。“
“喜怒哀乐淡去，爱憎取舍模糊，一切都需以天地平衡、众生延续为最优先考量。”
“许多事，非不愿为，实不能为。”
“许多情，非不愿动，实无法动。”
他的目光穿透庭院，仿佛看到了外部那广袤却隐含暮气的五洲世界。
“而且，这片天地，自黑皇仓促化身之日起，根基便存有难以弥补的缺憾。”
“如同一个先天不足的巨人，外表看似雄壮，内里却一直在缓慢地流逝着生机。”
“天道竭尽全力维系，修补漏洞，延缓衰败，但大势难逆。”
“这片天地，已然开始走向不可逆转的衰亡。”
他重新看向云生，眼神担忧。
“你在此刻，以自身为基，开辟内天地，并不断吸纳外界的规则。”
“这本是逆天夺造化的大神通。”
“但，师弟，你吸纳的规则，源自这片正在衰败的天地。”
“就如同将染病的枝叶嫁接于新生的树干，短期内或可促进生长，长久来看隐患无穷。”
“更遑论，你自身的存在方式，正在向规则化身滑落。”
“长此以往，你会否也如我们一般，彻底失去为人的鲜活，甚至被这衰败的天地法则所累，道途蒙尘？”
李玄真的话语，揭示了身为天道的无奈与困境，也点出了云生当前道路潜在的巨大风险。
他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基于自身所经历过的警醒。
云生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
他为自己和李玄真重新斟满茶水。
直到茶香再次氤氲而起，他才抬起眼，看向对面眉宇间凝着忧色的师兄，问道。
“师兄，若我取代这方天地的意志，成为新的天道，甚至取而代之。”
“是否，便能还你自由？”
李玄真握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杯中平静的茶面漾开一丝涟漪。
取代天道？
意味着要承接整个世界的因果、负担所有生灵的存续、并直面那源自世界本源的衰败！
他怔了片刻，随即缓缓摇了摇头，脸上的忧色被一种更为深沉的情绪取代。
“不可。”
李玄真的声音低沉。
“且不说此事艰难到近乎渺茫，所要承受的反噬与代价无法估量。”
“即便你真有通天手段能做到，我也绝不允许你如此选择。”
他凝视着云生，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那层日渐厚重的神性外壳。
“师弟，你与我不同。”
“我之存在，自苏醒灵智那日起，使命便是维系规则，我即是为此而生。”
“可你，你有来处，亦有归途。”
李玄真的语气放缓，带着温情。
“你的祖父，云空明大帝，你的父亲云长镜，你的母亲……”
“他们或许都在某处等待着与你的重逢。”
“秦家视你为老祖宗，虽有过失，却满心敬仰期盼。”
“你新收的那个徒弟白泽，还有那个秦家小子……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因你而改变。”
“你有血有肉，有根有源，有着太多与你血脉相连、因果交织的家人在等着你。”
“你的道，不应被困死在这片逐渐凋零的天地里。”
“更不应变成另一个身不由己的天道。”
云生听着，良久未言。
他低头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那影子模糊，仿佛介于人与非人之间。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地望向李玄真，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却多了一份潜在的温情。
“师兄，你也是我的家人。”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心的石子，在李玄真心头荡开层层涟漪，久久不息。
他身为天道显化，情感早已磨砺得近乎于无。
可这一刻，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酸涩与暖意，同时涌上他的心。
庭院内，茶水温热，清风依旧。
两人目光对视，眼眸中有着说不清道不出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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