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地的界限模糊，人和神的寿命等长，昼夜不分，日月同辉。
遍地都是食物，无需劳动，便也没了尊卑。
人唯一的烦恼便是警惕混沌。
什么是混沌？
混沌诞生于生灵的执念，爱憎会，怨别离，过于浓烈的情绪催生执念，一旦相同的执念在群体中传染，混沌就会产生。
相传，混沌喜食人，若有智者，寄之。
神亡之前警告如是。
因此人恐混沌久矣，不得不相互约束，敬告彼此心平气和，享受生活，绝不能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譬如贪婪，譬如爱欲，譬如憎恨。
人在这样平静的日子中生活，日复一日，姬也是在这种日子中诞生的。
她跟着母亲学习人的生活方式：拾取食物、食用食物、活动身体、躺下。
人是不会主动认识新的人的，因为接触会产生多余的感情。
当姬学会了人该如何生活，她的母亲便会离她而去。
姬坐在柔软舒适的草地上，看着远处萤火虫的微光，风也轻轻，带给她最佳的吹拂。
她喜欢睡觉。
或者，在这种环境中，谁会不想睡觉呢？
一年又一年，她重复着这样没有任何改变的生活。
饿了，就走几步，前面就有大地衍生出的食物。
渴了，也走几步，不远处有清澈的水流。
寂寞了，往旁边挪挪，总能碰到属于自己的朋友。
世界对人如此仁慈，人从来不需要做什么就能得到这些。
人对生活感到满足。
姬也是如此。
只是当她睡着的时候，她会做梦。
梦是奇怪的东西，属于她的朋友告诉她，人是不该做梦的。
因为梦代表着人没有得到真正的宁和，也许人需要接受神眷，由亡神的遗迹给予这些人教诲，净化她们的思想。
姬第一次做梦，关于梦的一切，醒来后她就记不得了。
但她真切地明白睡眠中发生了什么。
她需要接受神眷。
姬没有和朋友商量，饱腹后便踏上了旅程。
亡神的遗迹十分容易寻找，朝一个方向出发，大概路过二十个人就能找到遗迹。
到达遗迹时，她小心翼翼地踩在草叶上，好奇地打量着从未见过的东西
——一个燃着灯的、深深的山洞。
只要走进去，接受神眷就好。
姬如此想着，却见另一个人抢先进了遗迹。
她的心情稍稍起伏。
看来，不止她一个人会做梦。
姬践行了母亲离开前交代的一切，心平气和地坐在地上，耐心地等待前一个出来。
不久后，那人出来了。
姬有留意那个人。
人进去之前，脸上挂着低垂的眉头，凝重不安的眼神和下拉的唇角。
人进去之后，五官齐整，笑容温和满面，保持着这种状态久久不变。
久久不变。
姬一直在看着人。
当她意识到人的表情没有任何细微的变化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自她的心底诞生。
为什么呢？
她不知道。
但当她再望向通往遗迹的山洞，她不再会幻想进入，而是想后退。
姬回去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逃避神眷，可每当她劝说自己重新接受时，她的脑海中就会生出人的神情。
姬躺在草地上，她喜欢的萤火虫在空中飘过。
人不是唯一的生灵，也不会有别的生灵会攻击人。
人能活很久很久。
人脸上的神情常常是那样的，一成不变的。这很正常，为了提防混沌的诞生，人不能伤心，不能愤怒，不能忮忌，不能欢喜，不能恐惧，人能做的，就是微笑。
姬侧过身，渐渐睡着了。
她又做梦了。
梦里，她走进了山洞，做着她本该做的事情。
山洞好深，好长，她一直走啊走，走了好久好久。
山洞越来越黑，黑到伸手不见五指，那股寒意又来了，她想退缩，想逃避这些。
可是梦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说：这不对。
她要做对的事情。
姬便只能继续向下走，她满眼都是无边的黑，直到某一刻，她踏出了山洞，刺眼的光芒洒在她的脸上。
是神眷。
她这样想着。
她带着无比的希冀睁开眼睛。
她看到了很多人。
与众不同的人。
她们没有微笑，她们带着奇异又激烈的表情生活。
有人在争夺食物，有人在分割土地，有人在谈论美丑高低。
姬茫然地走在这些人中央。
忽然，她们全都看向她。
她们将她围在中央，嘴里一遍遍地重复：“你怎么和我们不一样……”
姬吓醒了。
她抱着自己，茫然地看着萤火虫。
她做了噩梦。
她产生了恐惧。
姬无意识地咬着手指，直到手指尖传来刺痛。
手指破了。
她看着流血的手。
生灵的啃咬会让皮肤流血，她会感到痛。
幸好从来没有别的生灵咬她，它们都是那样的友好。
她的伤口很快就不流血了，姬站起身，去拿大地新生出的食物。
姬捧着食物，用食物填饱肚子。
大地真是神奇。
她吃完后看着地面，俯下身用手抚摸土地，说感激土地，感激它给自己食物，日复一日，从未停止。
她说，土地是怎么生出食物的呢？
姬意识到这是一个问句。
她问土地，你是怎么生出食物的呢？
在这个问句出现之前，姬不会对土地产生好奇，不会试着用手指抠挖泥土，企图看看泥土之下是什么。
可现在，她开始好奇了。
她想知道土地是怎么生出食物的。
姬挖啊挖，挖了一天一夜，拳头大的小坑渐渐能容下她一半的身体，可即使这样，土中有的也仅仅是土而已。
食物在哪里？
她这样想。
姬坐在坑边思考许久，盯着坑底，想要不要停下来，把泥土填回去。
她打了个哈欠，再睁眼时就看到有什么摔进了坑底。
姬低头看。
是食物。
她愣了一下，回过神时下意识想后退。
姬抑制住莫名的恐惧，安慰自己，食物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跳进坑里，蹲下身，捡起这用叶子扎起来的食物。
她想，原来食物不是从土地中诞生的，原来食物是从空气中产生的。
食物是从空气中产生的。
食物出现在空气中。
食物……
姬猛地把食物丢在地上，连滚带爬离开了坑底，将挖出的土全部填回去，看也不看底下的食物一眼。
等到将坑洞填平，她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
良久后，她知道自己该睡觉了。
姬远远地躺下，如之前一样看一眼萤火虫。
那个念头依旧在她的脑海中盘旋
——到底是谁在给人食物？
如果说食物是祂们给的，那么永远清澈的水也是吗？
永远舒适的环境是吗？
柔软的草地是吗？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吗？
祂们……是出于什么目的给人这一切的呢？
姬知道自己完了。
当她不去思考的时候，她宁和安乐地生活在这里，一日日重复所有人都在重复的生活，没有烦恼，没有恐惧。
当她开始思考，随之而生的就是好奇心与恐惧。以往安宁的一切落在她的眼里都是那样的不真实，她总觉得是什么特地为人布置了一切。
她陷入纷乱不安的思考，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姬很快就体会到梦的好处。
梦里她能见到没见过的事物，被禁止的情绪，扭曲多样的世界。尽管脱离实际，却让她着迷
——她宁愿相信这是真实。
姬越来越喜欢做梦，有一天开始，她拥有了掌控梦的能力。
从此梦就是她的小世界，她就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
在她的梦里，她可以操纵任何东西，想要看什么样的人就能见到。
有时候，姬会认为现实才是梦，梦才是她的真实。
属于她的朋友发现姬哪里变了。
朋友问姬：“你怎么不笑呀？”
姬的脸上没有人会有的微笑。
姬沉默着揉了揉脸。
因为吃的食物少了，她开始有些虚弱；因为不再喜欢现实，她开始做不到维持微笑。
朋友微笑着说：“你要小心呀，不能生病，我们可以做很久的朋友。但如果你生病了，你就要死了。”
姬其实才活了不到了十年，尚不知道什么死。
所以她问：“死是什么？”
朋友微笑着说：“是消失，死了，就消失了。”
姬道：“消失？”
朋友点头：“就是不存在了，这里没有姬。”
姬追问：“什么都不存在吗？头发，牙齿，骨头，全都不存在？”
朋友微笑：“当然。”
姬结束了和朋友的定期相聚，回到了自己的地方。
她得知了死。
人会死，万物生灵平等，其它生灵也会死吗？
姬看向飞来飞去的萤火虫。
她有时会像这样抓几只，捧在手心里看它们。
但她不会像这样扯掉它的脑袋。
萤火虫死了。
萤火虫没有消失。
姬看着地上死去的萤火虫，意识到这就是死。
死去的萤火虫不会消失。
为什么死去的人会消失？
人是怎么消失的？
食物是怎么来的？
比之前更重更深的恐惧包裹了姬，她简直不能呼吸，跌在地上看着死去的萤火虫面如死灰。
人和神的寿命等长，人应该是不会自然死亡的。
所以在听说死后，她才会产生疑惑。
在这个世界上，人不会饥饿，不会受伤，人是怎么死的？
姬又睡觉了。
现实让她感到不安，她需要回到自己的真实。
梦里，她开始想自己制造食物。
植物从土地中生长。
假如食物也是的话，她需要给食物很好的生长环境，需要给食物阳光雨露，同时要固定食物的生长范围，不能让食物离开这里。
最好是不能让食物产生自己的想法，不然食物就会开始反抗她。
姬这样想到。
姬慢慢低头看向自己造出来的东西。
是食物。
她是食物。
人是食物。
梦碎了。
她把构筑出的梦毁了，留在一片空白中颤抖。
姬想，她是谁的食物呢？
人是谁的食物？
现实太可怕了，无知无觉的人会安宁祥和地生活下去，直到被选中，成为祂们可口的食物。
一旦被食用，就是死。
也就是消失。
姬可以躲在梦境中，但总有一天，她也会被选中。
她也会被食用。
姬不想被食用。
日子继续向前流淌，姬依旧喜欢做梦，某些瞬间，她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梦。
她越来越虚弱，却越来越能掌控梦。
姬会把梦送给其它的人。
她送啊送，送了很多。
送出去的梦一模一样，包含培养食物，包含各色各样的人，包含死的本质。
不少人开始和姬一样恐惧，也有不少人生出了不该有的、激烈的、会滋生混沌的愤怒和憎恨。
五颜六色的情绪污染了这个世界，人们举起武器，向着祂们反抗。
战争便开始了。
人的力量在祂的面前微乎其微，但当所有人都做了同一个梦，当所有人都不再成为食物，祂便会因饥饿而亡。
真正的世界袒露在人的面前，它自由，允许各色情绪存在，却残酷恶劣。
……
“结局是什么？”徐一流问，“人怎么样了？”
姬清瑶懒洋洋地说：“没有了精心呵护的饲养，有了混沌的污染，人的寿命急剧缩短。起初的时候，几乎和猿猴没有区别——靠自己的话，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徐一流又问：“那姬呢？她和人一起从头再来了吗？”
姬清瑶掏着薯片，咬得咔咔响：“姬消失了……当所有人都做了同一个梦，姬就消失了。”
她偏头看徐一流若有所思的神情，嗤笑道：“一个故事而已。”
徐一流耸耸肩：“不错的故事。”
“一六，看我研究的蛋糕胚！”
厨房里传来霍知也的叫喊。
徐一流这才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这就来。”
她刚刚通关一个太过扭曲的任务，没有食物没有水源，人以人为食物，人以人为水源，出了任务后一直吐。
姬清瑶便主动给她讲故事，说这样能平复情绪。
效果还真的不错。
姬清瑶看着徐一流的背影，往嘴里又填了一片薯片。
确实只是一个故事，一个的故事。
漆黑的手机屏幕倒映出姬清瑶的脸。
姬最后是死了，是消失了，还是真的变成了一个梦？
谁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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