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魁最近每天都做噩梦。
他梦里全是王茂生在牢里挨打受罪的画面，那蘸水的皮鞭、烧红的烙铁就好像打在他身上一样疼，还有传说中的辣椒水、老虎凳，让他忍不住惨叫出声。
同屋的工友都以为他中邪了，建议他休息一天，去城外的庙里拜一拜。
这对刘子魁来说是一个诱惑，他无时无刻不想去城外，去秘密印刷所周围观察观察，打听钱掌柜和地下党组织的消息。
但是钱掌柜交代过“潜伏下来静默等待，不要跟任何组织成员接触，听到任何风声都不要惊慌，最重要的是谁给你派任务都不要信”。再联想起王茂生屡次提到的“纪律”二字，让他强忍下了这份冲动。
不过谨守纪律的刘子魁马上就又要面临另一个两难选择了。
董鹏飞又找他要报纸，还点名要《游击报》。这里面透着古怪，因为他上次去小院送游击报时，对方曾经亲口说过“不需要了，以后都不用麻烦搞这种报纸了”。
他忍不住好奇：“要这报纸谁看啊？”
可恰恰是这个提问暴露了大问题，他一个送报纸的邮递员，管得着报纸给谁看吗？瞎打听什么呢？
董鹏飞本就怀疑刘子魁有问题，这下正好试探一番，便开口解释：“院里新来了两位中共的大官，要接替王茂生给皇军写文章，批判中共减租减息政策呢。”
“大官？有多大？”
刘子魁尽可能表现得自然一些，好似打听爱八卦消息的小市民那样，但实际上内心已经翻起了惊涛骇浪。
董鹏飞还真就一股脑地给他讲了这两人姓甚名谁，在中共根据地担任过什么职务，什么时候被抓住关进新华院战俘营，又是如何叛变的等等。
刘子魁越听越心惊，尤其是听说这两人还是被王茂生策反的，流露出明显的惊讶。
董鹏飞看在眼里，已经百分百确定刘子魁是中共地下党了，毕竟普通老百姓听了这些就图个热闹，没有利益相关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不过他要想表明自己的心意，还需要诈一诈刘子魁，于是话锋一转：“我跟你讲，这两位可比王茂生厉害，听他们说上一期游击报写的文章有大毛病，已经开始起草文章驳斥了。”
哪怕刘子魁万分警惕，这遇到了业务上的问题也忍不住要再问一句：“有什么毛病啊？”
“你看啊，首先‘谁养活谁’的结论就大有问题，怎么能说是农民养活地主呢？租地交租、借钱付息，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农民不愿交租可以不租地啊，凭什么租了人家的地还不想交租子？”
刘子魁却觉得这人看文章没看全，忍不住解释一番：“没说不让收租子，减租减息嘛，就是地主少收一些，佃户原先交8担粮，现在交6担。这样地主的生活影响不大，老百姓还能吃口饱饭，不好吗？”
“做人要讲良心，人家好心把地租给你，让你有口饭吃不至于全家饿死，你不知感恩还想少交租子？地主不同意就拉出来又打又骂甚至还杀头？这样坏了规矩，万一将来你发了横财买了地，你不也是受害者吗？”
董鹏飞一口一个“你”，完全把刘子魁当成了辩论对象。
刘子魁的情绪已经完全被带动起来了，他梗着脖子非要跟这家伙掰扯清楚：“减租减息是政府颁布实施的法令，是为了保护农民阶级，维护抗日统一战线的政策。我们只不过是宣传出来，指导农民联合起来维护自己的利益！”
“我们？”董鹏飞突然重复了这两个字，目光锐利地上下打量过来，并且右手摸向了腰间。
刘子魁额头冒汗，暗道糟糕，刚才情绪激动不自觉地说错了话。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必须在对方掏出枪来之前想到脱身的办法。
面对面的距离他有信心干翻董鹏飞，但这里可是鲁仁公馆，周围有数不清的汉奸、特务和日本宪兵，前面不远还有哨兵看着，他根本没法脱身啊。
他只好强颜欢笑地解释：“啊，报纸上就是这么写的，不是我说的……”
董鹏飞却噗嗤一笑，整个人放松下来：“别紧张，报纸上还写了，土地、牲畜、农具都是死的，只有通过农民的劳动才能打出粮食，通过工人的劳动才能造出机器，世界上的一切财富都是通过劳动创造出来的，所以劳动是伟大的，劳动人民才是社会的主人！”
刘子魁愣住了，猜不透对方什么意思。
更让他意外的是，董鹏飞从腰间掏出来的并不是手枪，而是一沓信纸，用浆糊粘起来的书信，对方用很小的声音说：“其实我也希望老百姓少受地主的剥削和压迫，能过上好日子。这些是中共干部和军官驳斥王茂生劝降信的内容，是由我代为转达复述，王茂生记录下来的。”
接还是不接？这是一个要命的问题！
刘子魁看着对方递来的这一沓纸，完全没了主意。他当然想要接过来，别说是如此珍贵的情报资料，就算只是随便涂鸦乱画的东西，只要是王茂生留下的他都想要！
然而钱掌柜的话言犹在耳，他也无法判断这是不是一个圈套，如果接了就算默认自己中共地下党员的身份，只要对方一声喊，自己可插翅难逃！
就在这天人交战的时刻，他眼前忽然又浮现出钱掌柜的身影，并且是那狠狠瞪来的一眼，耳边响起那日的训斥：“慌什么？越是危急的时候越要冷静，不能乱了阵脚！你今天能从董鹏飞那里搞来这么多重要情报，说明他对你没什么戒备，小心经营好这条线，以后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处……”
他一下子冷静下来，冲着董鹏飞咧嘴一笑：“这玩意儿可是要掉脑袋的，我不要，我还得给太君送报纸去呢。”
在董鹏飞诧异的目光中，他整理好报袋走向前面的鲁仁公馆正门。
不过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回头：“你要的报纸，改天我会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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