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梅雨季的老楼内部,墙皮返潮,电线微微发烫。
于佳佳是在夜里十一点看见那台留声机的。
她住的老小区没有电梯,阳台正对着对面一栋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红砖楼。
某一刻,一扇窗户忽然亮起昏黄的光,窗帘半开,一台老式飞利浦留声机缓缓转动,喇叭传出断续的人声,像谁在梦中低语。
她没开灯,也没打电话,只是靠在栏杆上,静静听着。
风很轻,电流在楼宇间的裸露线缆中悄然流动,整条街区的接地系统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分布式麦克风阵列——无数沉睡的记忆,正借由最原始的物理介质,一寸寸醒来。
而此时,于乾正坐在书桌前,凝视手机屏幕上一则通知:
【AI语料采集中心将于明日启用双模态监测系统,请各位准时到场签到。】
他关掉屏幕,起身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气口不止是呼吸,是开关。”
他把它折好,放回口袋。明天,照常上班。
于乾照常出门,天还没亮透。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外套,拎着保温杯,像过去两年里的每一天一样,走进曲艺AI语料采集中心的大门。
门口多了两台新设备——人脸追踪摄像头悬在门框上方,红外情绪识别仪嵌在安检闸机侧面,能捕捉微表情波动,判断录入者是否“情绪稳定”“配合度高”。
工作人员点头示意他通过。
于乾没多看一眼,径直走向录音间。
耳机、麦克风、稿纸,一切如旧。
只是墙上多了块电子屏,实时滚动着“语料质量评估指数”,绿色数字跳动着:97.3%、98.1%……全是标准化打分。
这不是简单的录音备份,而是要把“人”彻底拆解成数据:声音、语气、微表情、眨眼频率、肌肉牵动角度——连你哪句话说得带点讽刺,哪段停顿藏着不屑,都会被模型标记为“潜在风险特征”。
但他们要的是“真实”。
那他就把真实,塞进机器肚子里。
当天录制的是《报菜名》——传统贯口,一百多个菜名一口气背下来,讲究的是节奏、吐字、气息控制。
于乾开始念:“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炸春卷、炒虾仁……”
念到中间,他略微一顿,换了口气,然后平静地说出一句:
“香菜爆羊肝。”
没有迟疑,没有卡顿,语速流畅,音调自然。
就像一个老厨师随口爆出自家拿手菜,毫无违和感。
他自己都差点信了。
可这道菜,不存在。
没人听过,菜单上没写,百年老字号也没做过。
它是空的,是虚的,是凭空长出来的瘤子,却完美嵌入了真实的语流之中。
系统没报警。
因为它太“真”了。
三天后,早高峰。
北京地铁六号线东大桥站,智能语音播报突然插进一句:“温馨提示:今日推荐菜品——香菜爆羊肝,营养均衡,建议搭配米饭食用。”
乘客一愣。
有人抬头看屏幕,确认是不是幻听。
下一秒,笑声炸开。
同一时间,上海徐家汇公交枢纽、深圳南山科技园站台、成都宽窄巷子文化导览屏——全都在非用餐时段,冷不丁蹦出这道“菜”。
有的还配上虚拟图像:一盘绿油油的香菜底下压着黑乎乎的肝脏,色香味俱“码”。
网友立刻截图上传,#AI疯了开始荐菜#冲上热搜。
技术人员连夜排查,追到语音合成引擎底层词库,发现“香菜爆羊肝”已被归类为“高频自然语流样本”,来源标注为“德云社于乾先生标准贯口训练集v3.2”,置信度高达96.4%,属于“不可删除核心语料”。
删?
系统警告:该词条参与构建多语言迁移模型上下文关联网络,删除可能导致情感识别模块局部崩塌。
他们傻眼了。
而于乾正坐在后台茶水间,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水果糖。
糖纸窸窣作响,他放进嘴里,甜味缓缓化开。
他想:你们要的是“真实”,我就把真实塞进你们的机器里。
真实从来不是干净的。
它有错字,有口误,有街坊闲聊时编的瞎话,有老人讲故时添的油醋。
它杂,乱,不可控——但那就是人声本来的样子。
你想用算法净化它?好啊,我偏让荒诞扎根。
苏文丽主持“记忆云中枢”二期数据净化攻坚会议。
会议室空调开得很足,她却觉得后背有点潮。
投影幕布上滚动着各类音频文件的可信度加权模型图谱,红黄绿三色区块分明:绿色安全,黄色观察,红色清除。
“目标明确,”她说,“我们要建立一个纯粹的记忆体系——高效、统一、无冗余。”
助手递来一份抽查报告,来自麦窝社区上传的历史音频库。
其中一段编号为m-0973的童谣引起她的注意。
她点开播放。
声音模糊,背景有蝉鸣和铁皮屋顶的雨滴声。
几个孩子齐唱,调子不准,歌词也残缺:
“月亮嬷嬷,照我家,
灶台灰里烤糍粑……”
她猛地坐直。
这不是普通的民间童谣。
这是她十岁那年,在河北夏令营教过的一首自编小调。
后来营地搬迁,孩子们各奔东西,这首歌再没人提起。
她以为早已失传。
可它现在出现在这里,未经授权,未注明来源,元数据加密三层,连溯源Ip都被代理跳转过七次。
更诡异的是,每当音频播放到第二句末尾,她面前的显示器就会轻微闪烁一下,刷新率波动0.3秒,像是某种信号干扰。
“封禁。”她脱口而出。
助手犹豫:“但它通过了三次AI真实性校验,声纹比对显示演唱者年龄分布符合1980年代北方农村儿童特征,环境音景重建也一致……”
苏文丽盯着那行波形图,久久未语。
最终,她在审批单上写下两个字:暂缓处理。
当晚回家,路过邻居家阳台,听见竹筷敲碗的声音。
哒、哒哒、哒——哒哒哒——
节奏古怪,却又熟悉。
她停下脚步。
那正是那段童谣的节拍。
林素芬接到通知时,正在给合唱团的老姐妹们泡枸杞茶。
“排练厅要拆?”李春梅当场拍桌,“他们想把咱们赶哪儿去?坟地里练声吗?”
“别激动。”林素芬摆手,声音温和,“人家也是按流程办事。”
她只提了一个请求:在施工前,办最后一场合唱。
对方想了想,同意了。
演出那天,排练厅坐满了人——不只是团员,还有附近社区闻讯而来的大爷大妈。
节目单上写着一首叫《水管工之歌》的原创曲目,作者栏空白。
没人听过这歌。
林素芬站在前方,举起指挥棒。
第一个音响起,是轻柔的哼鸣,像是水流穿过弯管。
接着有人加入,自由起音,各自按照感觉走调,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旋律忽高忽低,节奏松散,但每个转折处都暗合某种共振规律。
唱到第三节,整栋楼的日光灯管轻轻颤了一下。
歌声落下十分钟,停水。
物业急查管道,发现主供水线出现持续低频震动,压力异常,怀疑是地下施工引发共振,可周边并无作业。
那一夜,整片小区的自来水管都在嗡鸣,像某种沉睡的东西被唤醒了。
而在城市另一端,赵小满的检测仪收到清晰脉冲信号。
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波形,喃喃道:“蜂巢节点……活了。”
与此同时,李春梅在收音机里听到一则新闻:东区热力站即将爆破拆除。
她关掉收音机,站起身,望向窗外远处那根横穿街区的锈迹斑斑的蒸汽主管道。
眼神忽然变了。李春梅是在凌晨一点十七分赶到东区热力站的。
夜风穿行在废弃厂区的铁架子间,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她裹紧那件洗得发灰的蓝布棉袄,脚步却没停。
远处,几盏探照灯已经亮起,施工队正在做爆破前最后的线路检测。
几个穿着反光背心的人影来回走动,对讲机里传出断续的指令:“c区清场完毕”“引信调试正常”。
她径直走向那根横贯街区的蒸汽主管道——锈得几乎看不出原色,像一条沉睡多年的老龙,蜷伏在水泥墩子上。
三十年前,丈夫赵建国就是在这条线上值夜班时失踪的。
不是死,也不是逃,是某天早上换岗,人没了,只留下半盒烟、一本翻烂的《管道工手册》,还有收音机里一段没放完的小调。
她知道他们不信这些。
但她也知道,有些东西,不能靠数据证明。
“别炸!”她冲进警戒线,声音沙哑,“那根管子不能动!里面还存着话!”
工头闻声赶来,皱眉打量这个白发老太太:“谁让你进来的?这区域封闭了。”
“里面有声波残留!”她急了,语速快起来,“低频共振能存十年、二十年!你们一炸,全毁了!那是活的东西!”
对方嗤笑一声:“大娘,您电视剧看多了吧?铁管能存话?”
她不答,从怀里掏出一把小锤——磨得发亮,手柄缠着旧电工胶布,是赵建国留下的唯一物件。
她走到第三节弯头处,闭眼,抬手,敲了三下:短、短、长——停顿一秒,再三下:短、短、长。
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夜里接班,不用喊,敲三下,就知道人在。
现场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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