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又是十数日过去。
长安城的寒意，随着冬日的临近，愈发刺骨。
对于“孤狼”而言，这种寒冷更多是来自于内心。
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就如同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他像一个真正的幽灵，重复着茶楼、陋巷、集市三点一线的生活，将“孟渊”这个身份，彻底刻进了骨子里。
贾诩的府邸，依然如同一座精准运行的战争机器，每一个零件都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校事”们，如同盘踞在蛛网中心的毒蜘蛛，耐心地等待着任何一只敢于触动蛛丝的飞蛾。
最初的试探之后，他们似乎已经对这个落魄书生失去了兴趣，暗处的监视与明面上的试探明显减少，甚至一天里的大多数时候，都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但孤狼知道，这只是假象。他们的视线，从未真正离开。
只要他有任何一丝异动，下一刻，带来的便是雷霆万钧的致命一击。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如同潮湿的苔藓，开始悄然爬上心头。
他像一个技艺最高超的锁匠，面对着一把天衣无缝的绝世名锁，却连钥匙孔都找不到。
这种挫败感，远比直面刀山火海，更让人煎熬。
主公的命令，貂蝉大人的期许，仿佛千钧重担，压在他的肩上。他不能失败，更不能放弃。
他开始扩大观察的范围，不再仅仅局限于府邸本身，而是将府内所有人员的动向，都纳入了监控。
他强迫自己忘记时间，将自己变成了一部不知疲倦的机器，记录着每一个细节。
仆役们每天去哪个集市采买，他们和哪些商贩交谈，他们的家人住在何处……
这些看似无用的信息，被他一一筛选、归纳、存入脑海。
这是一个无比枯燥，无聊危险的重复且收效甚微的过程。
这样的日子直到第十八天，转机，终于在一个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
为了更全面地掌握府内人员的动向，孤狼开始将相当的一部分时间，花在了一些鱼龙混杂的场所
——酒肆、勾栏，以及……赌场。
长安城南，永乐坊深处，有一家名为“通宝居”的赌场。
这里没有富丽堂皇的门面，只有一个不起眼的后门常年对信得过的熟客开放。
这里是长安城阴影中的一个缩影，汇聚了三教九流，是秘密、欲望和绝望的交易所。
孤狼已经在这里伪装成一个输光了钱、只能靠帮闲混口饭吃的落魄赌徒，待了整整五个晚上了。
他冷眼旁观，看着一幕幕的人间悲喜剧在这里上演。
有人一夜暴富，狂笑出门；
更多的人，则是在输光了最后一个铜板后，被如狼似虎的打手，扔进冰冷的街角。
今夜，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短褐，头戴一顶压得很低的旧布帽，佝偻着身子，混在最嘈杂的人群里。他正是贾诩府上的管家之一，福伯。
白天，福伯是贾府里那个不苟言笑、对下人极为严厉的老人。
孤狼曾亲眼见过他因为一个新来的仆役擦错了廊柱，而罚其半月工钱。
他忠心耿耿，如同贾诩最可靠的一条看门犬。
但一到夜晚，当他换上这身行头，走进“通宝居”的那一刻，这条看门犬，便彻底撕下了伪装，变成了一头被欲望驱使的饿狼。
孤狼第五次看到他了。
他每隔三到四天，便会来一次。
他从不玩那些需要技巧的牌九，只专注于最简单、最刺激的“押大小”。
那是一种最纯粹的赌博。三颗骰子，在密闭的骰盅里，决定着天堂与地狱。
福伯刚来时，总是很谨慎。他会先观察很久，然后用几枚铜钱小心翼翼地试水。
但只要几轮过后，无论输赢，他眼中的理智便会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那种赌徒独有的、混杂着贪婪与疯狂的血红。
今夜，他的运气似乎格外差。
他连续五把押“大”，开出来的却都是“小”。
他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钱袋，将里面所有的碎银都倒了出来，颤抖着手，一把押在了“大”字上。
周围的赌徒们发出一阵哄笑。
“老福头，又上头了？”
“今天邪门得很，一直开小，你还敢追大？”
福伯充耳不闻，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荷官手中的骰盅。
荷官面无表情地摇动骰盅，那清脆又沉闷的撞击声，仿佛每一声，都敲打在福伯的心脏上。
“啪！”
骰盅落在桌上。
“开！”
荷官的手缓缓抬起。
三颗骰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点，两点，三点。
六点，小。
福伯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例外，今夜他又输光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周围的嘲笑声，此刻听起来是那么的遥远。
孤狼的心中，却在这一刻，亮如白昼。
柳暗花明！
他终于找到了！找到了那把绝世名锁上，那个最不起眼、却又最致命的钥匙孔！
直接接触贾诩是找死。策反府内忠心耿耿的仆役，同样难如登天。
但眼前这个被赌瘾控制的老管家，这个在白天极力维护着自己尊严与地位，却在夜晚将一切都押在骰子上的可怜人，就是那道通往深渊的唯一裂缝！
贾诩啊贾诩，你算尽天下人心，机关算尽，恐怕也想不到，你那固若金汤的堡垒，最致命的缺口，会出现在一个你最信任、也最不起眼的老奴身上。
这，何尝不是一种绝妙的讽刺？
孤狼没有立刻行动。
一头真正的狼，在发现猎物的弱点后，会用尽所有的耐心，等待最佳的攻击时机。
他静静地看着福伯失魂落魄地挤出人群，看着他走到墙角，与一个身上刺着蝎子纹身的壮汉低声交谈了几句。那是“通宝居”负责放贷的“蝎子”。
福伯从蝎子手里，接过了两小锭银子，那是他下个月的工钱，甚至更多。
他签下了一张利息高得吓人的借据。
然后，他重新回到了赌桌前。
孤狼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精光。
他明白了。
福伯的赌瘾，已经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围。
他正在用饮鸩止渴的方式，来填补这个无底洞。
而这，就是自己的机会！
一个周密的计划，在孤狼的脑海中，开始飞速地构建。
他不需要去主动接触福伯，那太刻意，太危险。
他需要做的，是创造一个“偶遇”，一个让福伯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需要一场戏。
一场让福伯输得倾家荡产、彻底绝望的戏。
然后，他，孟渊，这个同样落魄、同样在赌场里寻求运气的读书人，将会在最恰当的时机，“恰好”出现在他的身边，施以援手。
这种雪中送炭的恩情，远比任何威逼利诱，都更能击穿一个人的心防。
尤其，是当这个人，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
孤狼缓缓地、不动声色地退出了“通宝居”。
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个重新投入疯狂赌局的老人。
在他的眼中，福伯已经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是一枚鱼饵。
一枚即将被他亲手挂上鱼钩，用来垂钓贾诩那条深渊巨鳄的鱼饵。
长安的夜风，冰冷刺骨。
但孤狼的心，却前所未有地炽热起来。
因为他知道，这场看似无解的棋局，他终于找到了破局的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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