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五日·吴兴郡太守府
昔日庄严肃穆的太守府正堂,如今气氛微妙而凝重。镇东将军沈恪端坐在主位之上。
堂下,吴兴郡太守赵伯超、会稽郡太守李孝钦、吴郡太守陈文彻,以及来自三吴地区的十几位着姓大族的家主们分坐两侧,个个屏息凝神,空气中弥漫着权力交接特有的、混合着不安与算计的气息。
十天前,沈恪假借朝廷之命,率领三万精兵从临海郡北上,未费一兵一卒,便以“戡乱安民”的名义“接管”了三吴地区。
实际上,是赵伯超、李孝钦、陈文彻这三个名义上的太守,在沈恪大军抵达之前,就已经“主动”将郡中军政实权移交给了盘踞当地数百年的各大士族。
不移交?
他们三个都是外地流官,在地方上毫无根基,面对这些土豪士族,若不识相,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沈恪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众人,最终落在赵伯超三人身上,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寂:“赵太守、李太守、陈太守,此番能兵不血刃,安定三吴,三位识大体、顾大局,功不可没。”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赵伯超、李孝钦、陈文彻闻言,连忙起身,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沈恪微微颔首,继续问道:“三位有功于士林,保全了地方安宁。不知三位……想要何种酬庸?但说无妨,只要本将军力所能及,定当满足。” 他这话半是真心,半是试探。
这三个人能力平庸,名声也不佳,留下反而是累赘,若能妥善打发走,是最好不过。
赵伯超作为三人中的“大哥”,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谦卑与惶恐,拱手道:“沈将军明鉴!我兄弟三人,本是碌碌庸才,胸无大志,当年出来做官为将,也不过是乱世之中想混口安稳饭吃,荫蔽家人罢了。如今三吴有将军坐镇,士民归心,我们这点微末本事,实在不敢再尸位素餐,徒惹人笑。”
他顿了顿,偷眼瞧了瞧沈恪的脸色,见对方并无不悦,才继续说道:“若是将军垂怜,不若……赐我等些许金银,允我等带着旧日些许亲信部曲,返回荆南老家,置办些田产,做个安分守己的富家翁,了此残生,便是天大的恩德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只求一个善终。
李孝钦和陈文彻也连忙附和:
“大哥所言,正是我等心声!”
“乞将军成全!”
这个提议,正中沈恪下怀!他太了解这“逃跑三兄弟”了——打仗打不赢,跑路第一名,贪财惜命。他们主动提出离开,简直是求之不得。既免去了安置他们的麻烦,又不用担心他们日后掣肘或惹出事端,还能落个“仁义”的名声。
沈恪心中暗喜,面上却故作惋惜,捋须叹道:“三位太守正值壮年,正是为朝廷、为乡梓出力之时,何必急于归隐?三吴之地,还需三位协力啊!” 这挽留,自然是客套话。
赵伯超三人一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赵伯超更是挤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咳嗽两声,哀声道:“将军厚爱,我等心领!只是……唉,年事渐高(其实他不过四十出头),精力不济,实在经不起这乱世折腾了!只求将军念在我等献城微功,允我等……乞骸骨,归葬故里吧!” 他把“乞骸骨”这种通常用于年老重臣退休的词语都用上了。
沈恪听了,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乞骸骨?你们这年纪,说“乞活命”还差不多!他也懒得再演,顺水推舟道:“既然三位去意已决,本将军也不便强留。来人!”
他当堂下令:“赐赵伯超、李孝钦、陈文彻三位,每位黄金五百两!准其各带亲兵百人,即日离郡,返回荆南故里!沿途关卡,不得阻拦!”
“谢将军厚赏!谢将军恩典!” 三人闻言大喜过望,连忙叩首谢恩,脸上是掩不住的如释重负和得到巨款的欣喜。一千五百两黄金,足够他们挥霍许久了!三人再不多言,欢天喜地地退出正堂,领赏去了。
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堂上不少士族家主眼中都闪过鄙夷之色,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麻烦走了。
打发走了“外人”,沈恪神色一正,转向在座的诸位三吴士族家主。这才是今日会议的核心。“诸位,”他声音沉了下来,“‘外人’已去,如今堂上皆为三吴自己人。沈某也不说虚言,如今我等已动员三吴十三大着姓,并各地小姓百余家,集私兵、募新军,累计可得兵卒……十二万之众!” 这个数字报出来,堂内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面露得色。
沈恪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峻:“然,兵在精而不在多,贵在如臂使指。我等这十二万人,看似声势浩大,实则隐患重重。各家私兵,训练不一,号令不同,难以统一指挥,此其一。三郡之地,城池众多,需分兵驻守,兵力分散,此其二。陈霸先乃百战之将,用兵狡诈,若被他窥得破绽,集中精锐,逐个击破我军分守之据点,则大势去矣!”
他这番分析切中要害,堂内原本有些乐观的气氛顿时冷却下来。众家主交头接耳,脸上都露出了忧色。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家主叹道:“沈将军所言甚是……然,各家根基产业皆在郡县之中,田庄、坞堡、库藏,短时间内如何转移?若弃守城池,陈霸先一来,我等百年积累,恐毁于一旦啊!” 这正是所有士族最大的心病——地或许可以暂时不要,但搬不走的财富才是命根子。
沈恪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随即抛出了自己的判断和计划:“沈某深知诸位顾虑。正因如此,我们才不能被动挨打!沈某与陈霸先相识多年,知其用兵习性。他本人便是吴兴人,对此地山川地理、人情脉络,了如指掌!若我是他,欲破我联军,必先攻吴兴!只要拿下吴兴,便能震撼会稽、吴郡,瓦解我军心!”
他走到悬挂的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乌程”位置上:“所以,我们要在吴兴,给他选一个‘好战场’!将我们联军中最精锐的部队,集中于乌程县!此地地形相对有利,我们在此阻击,以逸待劳!陈霸先不是想趁冬季用兵,速战速决吗?我们偏不!就和他打持久战,消耗战!”
他环视众人,继续分析,语气带着一丝把握:“诸位别忘了,陈霸先前番征战,其军粮多有赖于三吴供应!如今我们断其粮秣,他八万大军,人吃马嚼,能支撑多久?寒冬作战,补给艰难,他拖不起!”
他顿了顿,喝了一口亲兵奉上的热茶,抛出了另一个更具分量的消息:“此外,沈某收到密报,汉国使者曾访陈霸先,要求其务必在明年开春之后,彻底平定江东动乱。否则……汉王刘璟,或将‘考虑’再度南下,‘协助’他解决问题。”
“汉军要南下?!”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许多家主脸色瞬间煞白。
“诸位稍安勿躁!” 沈恪抬手压下恐慌,嘴角甚至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比起我们,有一个人,更害怕汉军南下!”
他看着众人疑惑的目光,缓缓道:“那便是陈霸先!我们是什么?是地方士族,大不了失了土地权柄,带着积累的财富,泛舟出海,或隐于市井,照样是富家翁。可他陈霸先呢?他刚刚称帝建陈,国祚未稳!一旦汉军真的大举南下,凭他那点家底,可能抵挡?届时,他这个‘陈国’恐怕立国不到一年,就要社稷倾覆,宗庙不存!史书工笔会如何写他?会不会把他和那个祸乱江南、身败名裂的伪唐侯景……写到同一列传里去?诸位说,是他更怕,还是我们更怕?”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驱散了众人心头的阴霾!是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这些“地主”最坏不过失去土地,而陈霸先那个“天子”,赌上的可是身家性命和历史名声!
“哈哈哈!沈将军高见!”
“若真如此,那陈霸先恐怕要寝食难安了!”
“到时候史书上‘侯景、陈霸先列传’,倒也有趣得紧!”
堂内气氛顿时由惊转喜,甚至有人开起了玩笑,仿佛已经看到了陈霸先焦头烂额的样子。
在一片重新变得轻松甚至有些乐观的氛围中,沈恪迅速完成了部署:集结八万联军主力于吴兴郡乌程县,构筑防线,吸引并消耗陈霸先主力;会稽、吴郡则各部署两万人马,固守要地,互为犄角。
这位曾与陈霸先肝胆相照,甚至有过托付家眷情谊的老友,如今为了身后庞大家族的存续与利益,终于不得不站在了故友的对立面,精心布置下了一个针对性的战场。
乱世之中,友情在现实的巨轮前,往往显得如此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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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吴兴郡郊外的官道上。
赵伯超、李孝钦、陈文彻三兄弟,正骑着马,带着三百名心腹亲兵和满载黄金的马车,优哉游哉地向西而行。
离开了令人压抑的太守府,陈文彻忍不住策马靠近赵伯超,压低声音问道:“大哥,咱们……真就这么回荆南老家了?一千五百两黄金虽多,可坐吃山空啊,而且荆南那地方,哪有江东富庶?”
李孝钦也竖起了耳朵。
赵伯超闻言,嘿嘿一笑,脸上哪还有半分堂上的惶恐与愚钝,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回老家?回个屁的老家!那不过是说给沈恪和那帮土财主听的!”
他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杨津先生早就传过话了!王琳那小子,如今在鄱阳,年轻气盛,桀骜不驯,自以为手握强兵,是个不安分的。咱们下一步,就是带着这些黄金当‘敲门砖’,再去会会这位王大将军!凭咱三兄弟这张嘴,加上杨先生给的‘料’,把他哄进来,跟陈霸先、跟这江东乱局,彻底搅和在一起!”
他脸上露出一丝算计的笑容:“等到这潭水被咱们彻底搅浑,汉王大军顺势南下……嘿嘿,那才叫一锅端!咱们这点功劳,岂是黄金能比的?到时候,说不定也能混个正经的汉国官身,那才是长远之计!”
李孝钦和陈文彻听了,恍然大悟,如同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脸上满是佩服:“高!大哥实在是高!我等愚钝,竟没想到这一层!”
“这就叫,顺势而为!”赵伯超得意地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沈恪以为我们蠢,陈霸先估计更看不上我们。可在这乱世里,能活得久、活得好,还能不断往上攀附的,才是真聪明!咱们这叫……大智若愚!”
三人相视而笑,催动马车,朝着西方江州的方向,加快了速度。雨后的道路泥泞,但他们的心情,却如同揣着黄金和“锦绣前程”般,一片火热。
这三个看似荒唐怯懦的“逃跑将军”,或许正是看透了时代巨变的浪潮,才选择了最务实、也最狡猾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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