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年,五月中,汴梁,秦王府。
初夏的晨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秦王府 这座历经战火、刚刚修复了主要建筑的后花园里。池塘边的残荷已被清理,新栽的睡莲 冒出嫩叶,几尾锦鲤在略显浑浊的水中缓缓游动。陈太初 独自站在池边九曲石桥 上,手中握着一把鱼食,却久久未曾撒下,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水面上荡开的涟漪。
他昨夜又是三更才歇,梦中依然是汴梁城头 那纵身一跃的绯红身影,是金明池 畔炮火 映亮夜空的灼目火光,是白虎堂 中朴承嗣那癫狂怨毒 的眼神。醒来时,内衫已被冷汗浸透。新政 的框架虽已得陛下默许,《枢要》 初稿也已呈送御前,但具体每一条款,都要与朝中衮衮诸公反复拉锯,与何栗 等支持者仔细推敲。岳飞 与张猛 的军报尚未传回,东海 的巡弋舰队也暂无确切消息。千头万绪,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心头。
一阵略带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是方龙。他已卸去大部分军中职务,如今是秦王府侍卫总管兼陈太初的贴身亲卫头领,沉稳依旧,但眉宇间多了几分在开德府生死搏杀后沉淀下的冷峻。
“王爷。” 方龙躬身行礼。
陈太初回过神,将手中鱼食尽数撒入池中,引得锦鲤一阵争抢。“方龙,有事?”
“是。两件事。” 方龙声音平稳,“第一,您昨日吩咐送往开德府 给贾进将军 的信,已派得力家将携您手令,乘快马出发了。信使言,定会亲自交到贾将军手中,并护送夫人与小公子安全抵达汴梁。”
听到“夫人与小公子”,陈太初冷峻的面容上,难得地掠过一丝极其柔和的波动,但转瞬即逝,只微微点了点头。妻子赵明玉 与幼子陈忠安,女儿陈紫玉,自开德府被围前,便被他以“探亲”为由,提前秘密送往开德府 附近一处由军统司 掌握的隐蔽庄园安置,后开德府被围,音讯一度隔绝,直到汴梁光复后才重新联系上。虽知她们大体平安,但兵凶战危,岂能不挂怀?如今汴梁初定,局势稍稳,是该接她们来身边了。有贾进 这个老兄弟亲自护送,他才能放心。
“告诉信使,一路务必谨慎,宁可慢些,也要确保万全。接上人后,不必过于赶路。” 陈太初叮嘱道。他知道妻子性子外柔内刚,儿子虽小却也懂事,但战乱流离,对妇孺的惊惧恐非短期能消。
“属下明白,已再三叮嘱。” 方龙应道,随即说起第二件事,“第二件事,是关于小山港 的王铁柱。您月前发往小山港,命他‘携精选工匠及紧要物事回京’的密令,他已接到,并有回信。”
“哦?铁柱怎么说?” 陈太初转过身,眼中露出一丝真正的兴趣。王铁柱,开德府王铁匠 的儿子,是他最早一批从民间发掘的工匠天才,心灵手巧,更难得的是有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钻劲。从最初改进农具、织机,到参与沧澜舸 的早期蒸汽机 试验,再到火器 的研制,可以说,陈太初脑海中许多超越时代的“奇思妙想”,最终能在这个时代落地生根、开花结果,王铁柱率领的工匠团队居功至伟。他不仅是顶尖的匠人,更是陈太初科技蓝图最得力的执行者。
“王总监在信中说,” 方龙从怀中取出一封厚厚的、封口火漆特殊的信函,双手呈上,“他接到王爷钧令,欣喜万分,已即刻着手挑选各作坊顶尖大匠,并整理王爷指定要带的‘那些要紧图纸、样品和家什’。只是……” 方龙顿了顿,“信中说,‘步枪’的枪管难题,最近似有些眉目,但还需最后几轮测试才能确定是否稳妥,他恳请王爷允他多留十日,待此批新枪管测试完毕,带上最稳妥的数据和样品回京。另外, 掷弹筒 的小型化 和触发引信 的可靠性也有了新进展,有几件新制样品他也想一并带来。还有……蒸汽机 的小型化 与船用 改良,也有些心得需当面禀报。预计最迟五月下旬,必能抵京。”
陈太初接过信,没有立刻拆开,指尖摩挲着粗糙的信封,仿佛能感受到远在小山港 那座巨大而繁忙的综合制造局 里,炉火熊熊、铁锤叮当、工匠们聚精会神试验的场景。“装备一代,生产一代,研发一代”,这是他给军工研制定下的铁律。如今大宋军队普遍列装的,仍是燧发枪,虽比旧式火绳枪射速、可靠性大幅提高,但面对复杂气候仍显不足,且射程与精度有限。“步枪” 的概念他早已提出——线膛枪管 赋予子弹旋转稳定,大幅提升射程与精度;顶装金属弹壳 提高射速与可靠性——但最关键的枪管 材质与加工工艺,卡住了脖子。铸铁太脆易炸,熟铁强度韧性不足,卷制工艺也难以保证内壁光滑与线膛均匀。王铁柱他们试验了无数种铁碳配比、热处理方法 乃至新型钢管 的镗制工艺,进展缓慢。如今听说“有眉目”,已属难得突破。
至于火炮,虎蹲炮 的轻型化、机动化已基本实现,成为步兵重要支援火力。但陈太初心心念念的,是后装线膛炮 和高强度钢管炮 的技术突破,那将真正改变战争形态。掷弹筒(迫击炮)作为曲射面杀伤利器,在巷战中已显威力,但其小型化 与引信可靠性,同样关乎士兵性命。
“让他按自己的节奏来,不必赶那几日。新枪管和掷弹筒的测试,务必稳妥,安全第一。告诉信使回话,就说‘本王在京,静候佳音,与铁柱把酒细论’。” 陈太初将信收起,语气中带着对这位老部下的绝对信任与期待。王铁柱的到来,不仅意味着新技术、新装备,更意味着他筹划中的“将作监革新” 与“格物院” 筹建,有了最坚实的核心。
“是。” 方龙记下,稍作犹豫,又道:“王爷,还有一事。近日城内清理废墟,时有发现未爆的震天雷 残骸,或遗落的铅子、箭头。百姓们……尤其是孩童,难免好奇捡拾,已出了两起伤手的事故。更有些百姓,听到稍大些的动静,比如搬运木石 的撞击声、修缮房屋 的敲打声,乃至……后厨 不小心打碎陶罐,都会惊惶走避,以为是炮声 又起。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都不敢讲打仗的段子了。”
陈太初闻言,沉默良久。战争的创伤,岂止是倒塌的房屋、凋敝的市井?更是深深烙印在幸存者心头的恐惧。他想起前世看过的记载,那些经历战火的老兵,多年后仍会被鞭炮声 惊醒。而这汴梁城中的数十万百姓,刚刚从围城、巷战、屠杀 的噩梦中挣脱,这种惊悸,恐怕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平复。
“传令开封府,加派人手,仔细清理战场遗留的危险物。张贴安民告示,晓谕百姓危险,尤其告诫孩童。令各坊里正、厢军 巡卒,多加巡查劝导。另外……” 他沉吟一下,“让将作监 和开封府 的人想想办法,看能否在夜间 或固定时段,在城中几处高地,燃放些特制的、响声温和些的烟花,或者组织些锣鼓、杂戏 表演,先从小的、可控的声响开始,让百姓慢慢适应,冲淡些对巨响 的恐惧。此事……需潜移默化,急不得。”
“王爷仁心,属下即刻去办。” 方龙领命,正要退下。
“等等。” 陈太初叫住他,“今日……是不是开封府 安排公审战犯 的日子?”
“正是。定在午时三刻,地点在金明池 外的大广场。开封府的衙役和刑部、大理寺的人,从早上就开始清场布置了。” 方龙回道,“只是……以往这等安民告示,多是更夫 沿街敲梆传话。如今兵灾刚过,许多更夫 或死或逃,尚未补全,城中街巷也多有变更,所以今日是开封府的官差,亲自拿着铜锣,沿主要街道当当当 地敲,一边敲一边喊话,让父老乡亲去金明池 外广场,亲眼见证国法 如何处置那些祸国殃民的战犯。”
“当……当……当……”
仿佛是为了印证方龙的话,隐约的、有节奏的铜锣声,混着衙役有些沙哑但努力拔高的吆喝声,穿过秦王府的高墙,模糊地传了进来:
“……父老乡亲们听真喽!午时三刻,金明池外广场,公审战犯!有冤的诉冤,有苦的诉苦!朝廷为你们做主,国法为你们伸张!都去看看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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