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灵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嘴里还含糊地嘟囔着“糖蒸糕”。颜洛汐低头看他一眼，指尖轻轻抚过他额前柔软的碎发，将滑落的锦被往上拉了拉。窗外更鼓声已歇，天光微亮，宫道上脚步轻细，是早起的宫人开始洒扫。
她起身披衣，未惊动乳母，亲自端了铜盆里的温水拧帕子，给小灵擦了手脸。孩子皱了皱鼻子，睁开眼，迷迷糊糊唤了声“娘亲”。
“今日要见六宫姐妹，”她边替他整理衣领边说，“待会儿乖些，别乱跑。”
小灵点点头，小手却偷偷摸向袖袋——里面藏着昨日阿砚给的半块糖饼。她瞧见了，也没拆穿，只轻轻拍了下他的肩。
御花园外，轩辕凌已批完晨奏，听内侍禀报皇后已起身，便转身往凤仪宫来。路过回廊时，见一群宫女捧着香炉、礼器匆匆而行，知是为朔望日祭典做准备。
贵妃站在偏殿檐下，正与德妃说着什么，见他走近，忙敛袖行礼。轩辕凌略一点头，目光扫过人群，问：“皇后到了么？”
“刚进主殿，正等您主持。”德妃答。
殿内，颜洛汐已端坐于侧位，手中捧着一卷《内仪篇》，看似在读，实则借书页遮掩眼神的专注。她知道今日这局不会太平。
果然，礼官刚宣读完祭文，贵妃便轻声道：“臣妾昨夜翻阅旧典，想起一事——朔望焚香，究竟是依长幼次序，还是按位份高低？先帝朝似乎有过争议。”
众嫔妃皆静了下来。
颜洛汐缓缓合上书卷，搁于案上。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手理了理袖口的流苏，动作从容。
“贵妃所问，确有出处。”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大胤礼典·内仪篇》载：‘位以昭等，序以彰敬’。位份定尊卑，敬意重长幼。二者并不相悖。”
她顿了顿，看向德妃，“德妃姐姐执掌六宫多年，德高望重，今日又是初一，不如由您带头焚香，既合礼制，也显仁厚。”
德妃一怔，随即微笑应下：“皇后有心了。”
贵妃嘴角微僵，终究没再说什么。
轩辕凌坐在上首，全程未语，但在众人行礼时，目光落在颜洛汐身上片刻，眸色沉静。
午膳后，小灵被乳母带到书房外，趴在窗台上看父皇批折子。他踮脚张望，见轩辕凌提笔疾书，姿态挺拔，便悄悄溜进去，爬上矮凳，学着他握笔的姿势，歪歪扭扭在纸上画了几道。
“你这是写字，还是划船？”颜洛汐从身后走来，俯身看他。
小灵扭头一笑：“我要当皇帝！”
“当皇帝可不容易。”她在他身边蹲下，手掌贴住他后背，“身子要直，像松树一样；手要稳，像托着露珠的叶子；心要定，像湖面没风的时候。”
小灵挺了挺腰：“那叫三正！身正、笔正、心正！”
她笑了：“谁教你的？”
“我自己想的！”孩子得意地扬起小脸。
她没再纠正，反而退开一步，拱手作揖：“陛下万安，请问今日要批哪本奏章？”
小灵咯咯笑起来，拿起一张白纸假装批复：“准了！赏娘亲三天不用管我！”
她装模作样谢恩，又故意把墨汁蹭到他鼻尖上。父子俩笑作一团。
傍晚，轩辕凌处理完政务，路过寝殿时听见里面传来低语。他停下脚步，隔着帘子听见颜洛汐在念明日行程：“巳时去尚服局验新绣的朝服，午时陪德妃用膳，申时教小灵识字……”
“父皇！”小灵突然掀帘冲出来，一把抱住他腿，“您回来啦！我今天写了五个字！”
轩辕凌弯腰抱起他，随口问：“写的什么？”
“天下太平。”孩子仰着脸，眼睛亮亮的。
他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眼儿子，又望向帘内的身影。颜洛汐正低头叠一件小衣裳，侧脸平静，灯火映着她的轮廓，温和而坚定。
他走进去，将小灵放回榻上，对乳母道：“带他去洗漱，该睡了。”
孩子临走前回头喊：“娘亲，明天还要教我写字！”
门帘落下，室内只剩两人。
颜洛汐抬头看他：“宗室老夫人今早派人送了谢礼，说您提起我时赞了一句‘进退有度’。”
轩辕凌走到案前，倒了杯茶，并未喝，只握在手里暖着手。
“她们说的，都不算准。”他语气平淡。
她垂眼，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绣纹，似在等下文。
他忽然抬手，握住她手腕，力道不重，却让她停住了动作。
“你不必学谁。”他说，“可如今，你已是别人要学的模样。”
她抬眼，目光撞进他深色的瞳里，一时竟说不出话。
他松开手，转身欲走，却又停下。
“明日尚服局，不必亲自去验。”
“为何？”
“他们已经改了三次花样，就为等你点头。”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你若不去，他们自然明白，该照旧例办。”
她怔了怔，随即轻笑：“原来您也在看？”
“我看的不是规矩。”他声音低了些，“是我妻子怎么活成这副样子的。”
她心头一颤。
他没再说什么，掀帘离去。
她独自站在灯下，许久未动。窗外月色铺满宫道，清冷而安静。她走到床边，见小灵睡得香甜，小手还攥着那张包过糖蒸糕的油纸。她轻轻抽出来，放在枕边，吹熄了灯。
半夜，小灵翻了个身，呢喃道：“娘亲……我的笔正了……”
她睁着眼，在黑暗中听着孩子的呼吸声，手指慢慢抚过袖口那块缝着战袍碎片的布条。布料粗糙，边缘有些脱线，但她一直没让人拆洗。
第二日清晨，她换上素青常服，未戴繁饰，只簪一支白玉簪。去尚服局的路上，宫人通报贵妃已在等候。
“皇后娘娘，”贵妃迎上来，笑意温婉，“昨儿您提的焚香顺序，我回去想了整晚，觉得极有道理。不知今日可否请您指点一二？尚服局新制的香谱，我也按您的意思调整了。”
颜洛汐看着她递来的册子，封面烫金，写着“内廷香仪”四字。
她伸手接过，翻开第一页，指尖停在一行小字上——“依位昭等，以敬为先”。
她合上册子，还给她。
“贵妃用心了。”
贵妃笑容微滞。
她越过她，走向香案，亲手点燃一支檀香。青烟袅袅升起，盘旋而上，散入晨风。
小灵抱着木剑在院外奔跑，笑声清脆。
她望着那抹小小的身影，忽然觉得，这宫墙之内，也不是全然冰冷的地方。
乳母追上来，气喘吁吁：“娘娘，小公子非要把这塞给您。”
她低头，看见一块糖蒸糕，用油纸仔细包着，角上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她接过来，指尖沾了点油渍。
远处，轩辕凌站在回廊尽头，静静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入政务堂。
她没看见他，只低头看着手中的糕点，轻轻咬了一口。
甜味在舌尖化开时，小灵正举着木剑，对着太阳喊：“我是护国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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