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悦这些天总往河边跑，回来时裤脚总沾着泥。一问才知道，她听摆渡的张大爷说，下游的芦苇荡边有架老水车，半夜总自己转，\"吱呀吱呀\"的，像有人在蹬踏。
更奇的是，住在附近的三岁娃小石头，总说看见水车里坐着个戴斗笠的老爷爷，正摇着车把浇地。
\"那水车可有年头了！\"宋悦蹲在院里捶着沾泥的裤脚，\"张大爷说，还是他爷爷那辈人修的，木头都泡得发黑了。前几年河道改道，水车早就不用了，就那么荒在芦苇荡里，轮轴上都长了青苔。\"
我正在帮大师修补篱笆，闻言笑了：\"老木头泡在水里发胀，夜里水流动荡，说不定就带着轮子转了。芦苇荡风大，吹得车轴响，听着像人在蹬踏呗。\"
\"可张大爷说，那转动的声音有节奏，'吱呀——呀——'的，跟当年他爹蹬水车的调子一模一样。\"宋悦直起身，拍着手上的灰，\"小石头还说，看见老爷爷的斗笠上沾着芦花，车把上挂着个装水的葫芦，跟村里老人们描述的'水神爷'一个样。\"
大师坐在门槛上编草绳，闻言抬头看了看河水的方向：\"水车转了几十年，木头里早沁透了水汽，轮轴的纹路里说不定还记着当年的蹬踏劲儿。芦苇荡湿气重，夜里水汽凝结，说不定真能让老物件'活'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们跟着张大爷往芦苇荡去。离老远就看见那架老水车，黑沉沉的木头架在水边，轮辐上缠着枯黄的芦苇，车轴处的青苔绿得发油。
张大爷指着轮轴下的凹槽：\"你们看，这槽里还有磨损的印子，是当年脚蹬的地方，深着呢。\"
我伸手推了推水车，\"吱呀\"一声闷响，轮子晃了晃，带起一串水珠。宋悦也学着推，轮子却纹丝不动：\"好沉啊！这得多大劲儿才能转起来？\"
正说着，芦苇荡里传来\"咯咯\"的笑声，小石头被他娘牵着，正扒着水车的木架往上爬，小手指着轮辐喊：\"爷爷，转！\"
他娘笑着解释：\"这娃爷爷以前是管水车的，总带他来这儿玩，说'等天旱了，爷爷就蹬水车浇地'。去年他爷爷走了，这娃就总念叨着水车。\"
我们顺着小石头指的方向看去，轮辐上果然缠着几缕芦花，风一吹，像斗笠上飘下来的。车把旁的芦苇丛里，还真有个旧葫芦，想来是哪个放牛娃落下的，被风吹得挂在了木架上。
\"你们看这水面。\"大师指着水车旁的回流，\"河道改道后，这里形成了漩涡，夜里水势大，漩涡带着轮子慢慢转。轮轴上的青苔被磨掉几块，露出的木头颜色较浅，看着就像脚蹬的印子在动。\"
他又拨开芦苇，指着车轴上的一个缺口：\"这缺口卡着片枯苇叶，轮子转动时，苇叶摩擦木头，'沙沙'声混着'吱呀'声，听着就像人在喘气。小石头记着爷爷蹬车时的样子，就把这动静当成了爷爷在上面。\"
小石头还在扒着木架喊\"转\"，他娘弯腰从水里舀了瓢水，顺着轮辐浇下去：\"你看，水一浇，爷爷就来转车了。\"
果然，水流顺着轮辐往下淌，带着轮子轻轻转了半圈，\"吱呀\"声格外清晰。小石头乐得拍手，跟着轮子跑，嘴里喊着\"爷爷加油\"，像在给看不见的人鼓劲。
张大爷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当年我爹蹬水车，也是这样。天旱时，他能在这儿守一整天，斗笠上的芦花一层厚，葫芦里的水喝得见底。现在看着这娃，就像看见当年的我，追着爹的影子跑。\"
大师找来些桐油，递给张大爷：\"把轮轴擦一擦，木头润了，转起来顺溜，声音也不刺耳。老物件嘛，哪怕不用了，也得让它体面些。\"
张大爷接过桐油，蹲在车轴旁仔细擦拭。油光透过青苔的缝隙渗进去，老木头竟透出点温润的光。宋悦也捡了块布，帮着擦轮辐上的泥，嘴里哼着张大爷教的调子：\"吱呀吱，水上来，浇得禾苗排成排......\"
那天傍晚，我们离开时，夕阳把水车的影子拉得老长，轮轴转动的\"吱呀\"声混着芦花的轻响，像支温柔的歌谣。小石头还趴在木架上，对着水面说话，大概在跟爷爷汇报\"水车转了半圈\"。
回去的路上，宋悦摘了朵芦花插在辫子上：\"师兄，你发现没？这些被娃们'看见'的亲人，都是最辛劳的人——推石磨的婆婆，蹬水车的爷爷，磨面粉的太奶奶。他们把力气融进了老物件里，就算走了，那股劲儿还在。\"
我想起车轴上深深的蹬踏印，忍不住点头：\"就像这水车，木头会朽，可那些磨损的印子、转动的节奏，早成了河道的一部分。只要水还流，风还吹，就总会有人听见、看见。\"
大师走在前面，忽然指着河边的新水泵：\"现在有了这铁家伙，不用再费劲蹬水车了。可老水车不能扔，它记着的不光是力气，还有人跟土地较劲的韧劲。\"
路过一片稻田，看见几个老农正在用新水泵浇地，水管喷出的水柱又高又急。可田埂上，还是有老人指着老水车的方向，给娃们讲\"当年蹬车浇地\"的故事。
宋悦掏出小本子，在上面写道：\"老水车不会自己转，是爷爷的力气，还在木头里跟着水流淌。\"
回到院里时，天已经黑了。河水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混着远处的虫鸣，像老水车在轻轻哼歌。大师把晒好的草药收进布袋，忽然说：\"明儿天好，去把老水车的轮轴再紧一紧，别让它散了架。\"
宋悦举着油灯往外走，要去看看河边的水位：\"说不定今晚水大，老水车又转了，小石头能跟爷爷多说会儿话呢。\"
油灯的光晃悠悠的，映着她辫子上的芦花。我仿佛看见老水车正在芦苇荡里转，轮辐带起的水珠在月光下闪，戴斗笠的老爷爷坐在车把旁，看着小石头跑来跑去，葫芦里的水，甜得像个没说出口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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