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晨六点的急诊室:信任崩解的具体症状
清晨六点零七分,云海市立医院急诊科。
昨晚被抢救的无名患者已经转入IcU,他的家人守在门外,眼眶红肿。但急诊大厅里的气氛却异常紧绷——不是因为病人多,是因为人群分裂成了几个互相猜疑的小团体。
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捂着肚子坐在长椅上,却不肯叫号就诊。她的儿子焦急地劝:“妈,来都来了,让医生看看吧!”
阿姨警惕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你傻啊?昨晚那个新闻看了没?有人匿名举报,说市立医院为了作秀,故意找托儿演‘无偿抢救’的戏。万一我进去,他们给我乱开药、乱检查,到时候投诉都没地方说理!”
儿子哭笑不得:“妈,那是谣言!昨晚抢救的患者是真实的,家属都来了。”
“家属也可能是托儿!”阿姨固执地说,“现在什么事不能造假?张坚当年还是‘先进个人’呢,结果呢?贪污犯!”
旁边一对年轻夫妻也在低声争吵。妻子怀孕七个月,突然腹痛,丈夫要带她看急诊,妻子却抓着门框不肯进。
“我们去私立医院吧,”妻子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决,“我闺蜜说,私立医院虽然贵,但至少明码标价,不会在手术台上临时加价。公立医院……谁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丈夫急了:“私立医院离这儿十公里!你现在这情况能折腾吗?”
“总比被坑了好!”妻子眼泪流出来,“咱们攒点钱容易吗?要是像张坚那样,被坑得家破人亡……”
张坚案,已经从一个具体的案件,演变成一个象征——象征“系统不可信”“好人没好报”“所有光鲜背后都有猫腻”。这种象征像病毒一样,侵入了普通人的日常决策逻辑。
急诊科主任李医生站在分诊台后,看着这一幕,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已经连续工作十八个小时,抢救了昨晚的无名患者,现在还要面对患者的集体不信任。
一个护士小声说:“主任,3号床那个怀疑自己得癌症的大爷,拒绝做增强ct,说造影剂是医院创收工具,根本没必要。可他的症状真的很像……”
“5号床也是,”另一个护士接口,“急性阑尾炎,死活不肯签字手术,说要等‘第二诊疗意见’。可等不及啊!”
李医生深吸一口气,走到急诊大厅中央,拿起扩音器:
“各位患者、家属,我是急诊科主任李卫国。我知道最近有很多谣言,也知道大家心里有顾虑。这样好不好——所有怀疑诊断或治疗方案的人,可以要求我们做两件事:第一,所有检查、用药、治疗,我们都会在病历上写明必要性依据,你们可以拍照、可以找其他医生咨询;第二,所有费用明细实时可查,如果有任何你们认为不合理的收费,我现在就给你们我的工作号码,24小时接受投诉和解释。”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我也请大家相信,99%的医生护士,坐在这里,是真的想救人的。昨晚那个无名患者,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钱,但心电图一出来是心梗,绿色通道就开了——因为晚一分钟,人就可能没了。这是医生的本能,不是作秀。”
人群安静了一些。但怀疑的眼神依然存在。
一个中年男子突然站起来:“李医生,我们不是不信你个人。是信不过这个系统!张坚在能源局干了二十五年,系统给他发奖状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他‘政治可靠、业务过硬’?结果呢?如果连一个副科长都能被腐蚀,我们怎么知道医疗系统里没有张坚?”
这个问题太尖锐,李医生一时语塞。
因为他无法否认,医疗系统里确实有过害群之马,有过腐败案例。他更无法保证,未来不会有下一个。
信任一旦出现结构性裂痕,个体的真诚就变得微不足道。
这时,曹荣荣和孙鹏飞走进了急诊大厅。他们穿着警服,但没带武器,看起来更像是来协调的。
曹荣荣接过扩音器:“各位,我是市公安局民警曹荣荣。我知道大家在担心什么。张坚案不仅伤害了一个家庭,也伤害了所有人对‘系统’的信任。但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正因为系统会出问题,我们才更需要保持警惕和参与,而不是彻底远离它。”
她走到那个拒绝做ct的大爷面前:“大爷,您担心检查是乱收费,对吗?那这样好不好,我陪您去做ct。我做您的‘见证人’,如果过程中有任何您觉得不合理的地方,我当场记录,当场核查。如果确实有必要,咱们遵医嘱;如果是过度医疗,我们依法处理。”
大爷犹豫地看着她身上的警服:“你……你说话算数?”
“算数。”曹荣荣点头,“而且不只是您。今天在急诊科的每一位患者,如果对诊疗过程有疑虑,都可以要求我们的‘警医联调员’在场见证。这是市公安局和卫健委刚刚启动的试点——既然信任有裂缝,我们就用透明和监督来填补它。”
孙鹏飞补充:“这个试点会全程录像,录像资料患者可以拷贝。我们要做的不是强迫大家信任,是给大家‘验证信任’的工具和渠道。”
这个方法很笨拙,但可能是当下唯一可行的。当人们不再相信系统的自我净化能力时,第三方监督就成了最后的桥梁。
大爷终于点头:“那……那就做吧。”
年轻孕妇的丈夫也拉着妻子:“咱们就在这儿看吧,有警察同志在,至少不会乱来。”
急诊室的紧张气氛稍微缓解。但曹荣荣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整个社会的信任基础不修复,每个医院都需要警察站岗的日子,离真正的崩盘就不远了。
她走出急诊大楼,看着清晨灰蒙蒙的天空。倒计时显示在手机屏幕上:54:18:45。
还有两天多一点。而这座城市,已经出现了信任崩解的具体症状——普通人开始用“张坚案滤镜”看待一切权威系统。
(二)指挥中心的深度剖析:为什么张坚能骗九个月?
上午八点半,指挥中心。
陶成文召集了所有核心成员,加上从省纪委、审计厅紧急调来的专家,对张坚案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系统性尸检”。
大屏幕上投出三张并列表格:
左侧:张坚案时间轴(2018.10-2019.8)
中间:能源局同期工作记录
右侧:相关监管部门的履职记录
沈舟站在屏幕前,激光笔点在时间轴的第一个节点:“2018年10月15日,张坚首次接触‘李主任’。同期,能源局在做什么?”
梁露调出记录:“能源局正在筹备‘年终安全生产大检查’,油料股是重点检查单位。张坚作为副科长,负责准备迎检材料。他连续加班一周,期间以‘处理紧急公务’为由,多次单独外出。”
“监管部门呢?”陶成文问。
程俊杰调取通讯记录:“没有异常。张坚当时的银行流水、通讯记录都没有触发风控——因为危暐团队使用了一次性手机和加密通讯,资金转账也通过多层空壳公司洗白。”
“也就是说,”付书云在视频连线中说,“在系统眼里,张坚那段时间只是一个‘工作认真、偶尔外出办事’的副科长。没有任何红牌警告。”
激光笔移到第二节点:2018年11月,第一笔20万转出。
“这笔转账,”张帅帅调出银行系统后台记录,“触发了‘大额异常转账’预警。但预警信息发送到了能源局的财务科,由财务科长老刘处理。老刘打电话问张坚,张坚说‘是领导安排的特别任务,需要保密’。老刘又问了分管副局长王振华,王振华说‘确有此事,按程序办但不要声张’。”
魏超皱眉:“所以预警机制是存在的,但在‘领导打招呼’面前失效了?”
“不止。”马文平调出王振华当时的审讯记录,“王振华承认,顾明远的人在那之前就接触过他,给了他五万‘咨询费’,让他对油料股的‘特批事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当财务科长来问时,他选择包庇。”
第一条系统裂缝:监督机制被人为干预短路。
激光笔继续移动:2019年1-3月,第二到第六笔转账,累计金额达770万。
“这个阶段,”沈舟说,“张坚的行为已经出现明显异常。他经常独自在办公室待到深夜,情绪波动大,有同事听到他在办公室摔东西。但为什么没人深究?”
鲍玉佳调出了能源局油料股当时的科室会议记录:“2019年2月的科务会上,科长提到‘最近上级对特批事项查得严,大家注意规范’。张坚当时脸色很不好。会后,有两个老同事私下问他是不是遇到困难了。张坚只说‘家里事多,压力大’。同事也就没再问。”
苏念在安全屋分析:“这是典型的‘沉默合谋’——同事察觉异常,但出于‘尊重隐私’‘不给领导添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选择了不深究。而张坚自己,因为已经深陷骗局,也不敢向同事求助。”
第二条系统裂缝:人际信任的防御性退缩。
时间轴跳到2019年5月,伪造的“境外威胁信”出现。
“这时,张坚的心理状态已经濒临崩溃。”付书云调出当时的一段监听记录,“他在办公室自言自语:‘我是不是被利用了……’‘如果现在停,一切都完了……’但他最终没有向任何人求助。”
陶成文问:“如果他当时求助,系统能救他吗?”
程俊杰模拟了当时的场景:“假设张坚向纪委举报‘有人冒充国安人员诈骗’。纪委第一反应会是核实——查那个‘李主任’的身份、查红头文件的真伪、查所谓‘国家安全任务’是否存在。这个过程至少需要一周。而危暐的笔记显示,他们准备好了应对核查的‘第二层伪造’:一个看起来真实的部委联络人、一套更完整的伪造文件、甚至准备了‘如果纪委介入就启动b计划’的预案。”
“也就是说,”张帅帅总结,“即使张坚中途求助,系统也可能因为信息不对称和骗局的精密设计,无法第一时间识破。而一旦核查拖延,危暐团队就会提前收网,张坚仍然逃不掉。”
第三条系统裂缝:系统反应速度与骗局复杂度的不匹配。
最后的时间节点:2019年8月,2300万全部转出,骗局收网。
“审计部门是什么时候介入的?”林奉超问。
梁露调出记录:“2019年8月20日,能源局内部审计发现油料储备专项资金出现异常缺口。8月22日,审计报告送到局长桌上。8月25日,纪委介入。8月28日,张坚被控制。”
“从发现异常到控制嫌疑人,用了八天。”陶成文说,“这八天里,顾明远已经完成了资金转移和证据销毁。如果我们当时反应更快呢?”
沈舟摇头:“难。因为骗局设计时已经考虑到了审计规律。2300万分十七笔转出,每笔金额都控制在常规审计的‘关注阈值’以下。只有当十七笔累计起来看时,才会发现大问题。而常规审计是每季度一次,他们算好了时间,在季度审计前完成转移。”
第四条系统裂缝:常规监管手段的滞后性与犯罪设计的超前性。
四张表格分析完毕,指挥中心一片沉默。
张坚案的成功,不是某个单一环节的失误,是整个系统多个脆弱点被精准串联、同时击穿的结果。危暐和顾明远像顶尖的外科医生,在社会的信任肌体上,找到了所有关键的神经和血管,然后一刀切断。
“最可怕的是,”苏念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带着一种冰冷的洞察,“这个案例暴露了现代科层制系统的根本困境:系统依赖规则和流程运行,但规则和流程本身可以被利用;系统依赖人际信任润滑,但人际信任在压力下会转为防御;系统设计用来防范‘已知风险’,但高明的犯罪创造‘未知风险’。”
陶成文看着大屏幕上的时间轴,那个从“先进个人”到“阶下囚”的坠落曲线,像一道深刻的伤疤。
“那么,”他缓缓问,“我们现在的‘信任修复计划’,是在修补这些系统裂缝吗?还是只是贴创可贴?”
没人能立即回答。
因为真正的修复,意味着改变系统运行的一些根本逻辑——比如如何平衡效率与监督,如何保护个人隐私又不过度原子化,如何让系统既有弹性又有韧性。
而这些,远远超出了一次专案行动的范畴。
(三)王振华审讯室的突破:灰色地带的共犯生态
上午十点,市纪委询问室。
王振华已经熬了一夜,眼袋浮肿,头发凌乱。付书云和马文平坐在他对面,桌上摊开着从张斌那里得到的证据——特别是那段茶楼的偷拍视频。
“王振华,视频里的人是你,对吗?”付书云指着屏幕上的画面。
王振华沉默了很久,终于点头:“是。”
“那个给你信封的人是谁?”
“顾明远的手下,叫……阿龙。”王振华声音沙哑,“他说是‘项目咨询费’,感谢我在特批流程上的‘指导’。”
“指导什么?”
“就是……加快审批速度,简化一些手续。”王振华避开视线,“他说他们公司在做一个‘国家支持的能源安全项目’,时间紧,任务重。”
马文平冷笑:“所以你就收了钱,然后对张坚的违规操作视而不见?”
“我没有视而不见!”王振华突然激动起来,“我提醒过张坚!我说‘老张,特批可以,但手续要补全,别留把柄’!是他自己说‘上级要求保密,不能留痕’!我能怎么办?难道去举报他?万一真是国家任务呢?”
付书云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你相信了‘国家任务’的说法?”
王振华颓然靠回椅子:“一开始半信半疑。但顾明远那边的人给我看了些‘材料’——伪造的部委文件、一些看起来很专业的‘能源安全威胁评估报告’。他们还暗示,这是‘高层直接关注的重大项目’。我……我不敢深究。”
“所以你就选择了最安全的方式,”马文平一针见血,“既不深究真相,也不阻止张坚,只是收点钱,然后把自己摘干净。如果真是国家任务,你算是配合了工作;如果是骗局,你也能说‘不知情’。”
王振华默认了。这是典型的官僚生存智慧——在灰色地带,不做决定,不担责任,只求自保。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付书云追问。
王振华犹豫了。
付书云把另一份证据推过去——张斌提供的邮件截图,上面提到了“感谢王副局长等人的配合”。
“邮件里的‘等人’,是谁?”马文平施加压力,“你现在交代,算立功。等我们查出来,性质就不同了。”
王振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断断续续说出了几个名字:能源局财务科长老刘(收过“加班补贴”)、局办公室副主任(安排过几次“工作餐”)、甚至还有审计局的一个副处长(在前期“非正式沟通”中透露过审计重点)。
一个隐秘的、非正式的“共犯生态”浮出水面。这些人不一定是主动参与骗局,而是在不同环节,因为各种原因(人情、小恩小惠、对“上级任务”的服从惯性),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没有直接骗钱,但他们的沉默和配合,为骗局铺平了道路。
“最讽刺的是,”付书云在审讯结束后向指挥中心汇报,“这些人多数在单位评价都不错——老刘是‘认真负责的老会计’,办公室副主任是‘会办事的能人’,审计局那位副处长是‘业务骨干’。在平时工作中,他们可能确实是称职的干部。但在张坚案这个特殊情境下,他们的小小‘行方便’‘给面子’,累积起来就成了系统性的监督失效。”
陶成文在指挥中心听完,久久不语。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办过的一个案子:一个小科长贪污了五十万,查下去发现,从财务到分管领导,至少有六个人“觉得不对劲但没说话”。当时他觉得是偶然,现在看张坚案,才发现这是一种结构性问题。
当一个系统过于依赖“人际关系”“面子”“潜规则”来润滑时,它对外部精密攻击的抵抗力就会下降。因为攻击者可以利用这些非正式规则,绕过正式防线。
“把这些人的名单和证据,移交给纪委和检察院。”陶成文最终说,“依法处理。但同时……我们要思考一个问题:如何在制度设计上,减少这种‘沉默合谋’的空间?”
这个问题太大,一时没有答案。
但张坚案的价值,就在于它像一面高倍显微镜,照出了系统肌理中那些平时看不见的病变细胞。
(四)张斌病房里的证词:父亲最后的声音
上午十一点,市第一人民医院。
张斌的病房里多了一台专业录音设备。在征得他同意后,付书云和一名心理专家要对他进行一次深度访谈,记录他对父亲案子的记忆和观察。这些材料将成为社会研究的重要样本——一个受害者家属的视角,是对“系统尸检”的必要补充。
心理专家姓周,是个温和的中年女性。她先让张斌放松,然后从最中性的问题开始。
“你父亲出事前,在家里是什么样的状态?”
张斌回忆:“2018年秋天开始,他经常加班,但心情很好。有一次喝多了,跟我说‘小斌,爸爸可能要立大功了’。我问什么功,他说保密。那时他眼睛里……有光。我已经很多年没看到他那种眼神了。”
“他提到过‘李主任’吗?”
“提过几次。说‘李主任很器重我’‘李主任说我是难得的人才’。有一次他说漏嘴,说‘李主任的声音有点像你爷爷’。我爷爷在我爸十几岁就去世了,他一直很怀念。”张斌停顿了一下,“现在想来,顾明远可能是故意模仿了那种‘父辈权威’的声音。”
周专家记录:“利用情感代偿。”
“2019年春节,他有什么异常吗?”
“那个春节……他特别大方。给我妈买了新衣服,给我包了个大红包。但年夜饭吃到一半,他接到一个电话,脸色就变了,躲到阳台去接。回来时眼睛红红的,说‘没事,工作上的事’。那晚他抽了很多烟。”张斌声音低下去,“后来我知道,那天‘李主任’催他加快进度,说‘国家等不及了’。”
“你母亲察觉了吗?”
“我妈后来跟我说,她觉得我爸‘心里有事’。但她不敢多问,怕给我爸压力。而且那时候我爸的‘任务’好像确实解决了家里的经济问题——我妈的医疗费按时交了,我爸还说要存钱给我买房。我妈就……选择相信了。”张斌苦笑,“我妈临终前说,她最后悔的就是当时没逼问我爸。但我觉得,就算她问了,我爸也不会说。他已经陷得太深了。”
访谈进行了一个小时。张斌讲述了父亲如何从兴奋到焦虑,从焦虑到恐惧,最后到绝望的全过程。那些细节,有些在危暐的笔记里有对应,有些是只有家人才知道的隐秘角落。
最后,周专家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你父亲被捕后,你去探视时,他跟你说了什么?”
张斌闭上眼睛,那段记忆太痛苦。
“第一次探视,他在玻璃那边哭,说‘爸爸对不起你’。第二次,他平静了一些,说‘小斌,以后要记住,天上不会掉馅饼。如果一件事太好,好得不真实,那它一定有鬼’。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说……”
张斌哽咽了,良久才继续说:
“他说:‘小斌,爸爸做错了,但爸爸不是一开始就想做错事。爸爸只是……太想证明自己还有用,太想给你和你妈好日子了。你以后,不要学爸爸。但也不要……因为爸爸的事,就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好人,还有该做的事。’”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录音设备发出轻微的电流声。
付书云轻声问:“你当时理解他的话吗?”
“不理解。”张斌摇头,“我当时只有恨。恨他为什么那么蠢,恨他为什么毁了一切。但现在……我好像懂了一点。他到最后,还在挣扎着,想把他相信的那些‘好的东西’传给我——即使那些东西把他害成了这样。”
这个认知太残酷:张坚在骗局中,被利用的恰恰是他对“忠诚”“责任”“家庭之爱”的信念。而这些信念,到他生命的最后,他仍然试图传递给儿子。
周专家合上笔记本:“谢谢你,张斌。这些信息非常宝贵。它们让我们看到,一个骗局摧毁的不仅是一个人的前途和家庭,还可能摧毁一种价值观的传承——如果儿子因为父亲的遭遇,再也不相信‘忠诚’‘责任’这些词,那么骗局的伤害就完成了一次代际传递。”
张斌抬起头:“所以我不该恨?”
“不,你有权恨。”周专家温和地说,“但恨的方向很重要。是恨那些利用人性美好来作恶的人,而不是恨人性美好本身。你父亲最后想告诉你的,可能就是这一点。”
访谈结束。录音材料被加密送往指挥中心。
张斌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父亲的脸在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但那些话,那些眼神,却越来越清晰。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写毛笔字。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人”字。
“小斌,你看,‘人’字一撇一捺,互相支撑。做人也是这样,要互相依靠,互相信任。”
那时的父亲,眼神明亮,语气笃定。
那时的张斌,用力点头,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全部真相。
(五)倒计时的阴影与微弱的光
中午十二点,指挥中心。
张斌的访谈录音被整理成文字稿,与危暐的笔记、王振华的供词、技术组的数据分析并排陈列。一张关于2300万骗局的“全息解剖图”正在形成——从设计者、执行者、共犯、受害者、受害者家属,多个角度拼凑出的完整图景。
陶成文看着这些材料,突然说:“我们需要做一个决定。”
所有人都看向他。
“这些材料,特别是张斌的访谈和王振华供出的共犯网络,要不要向公众部分公开?”陶成文说,“公开的风险是:可能引发更大的信任危机——看,系统里有这么多漏洞,这么多人失职。但不公开的风险是:如果危暐的‘备用方案’抢先引爆这些信息,我们就被动了。”
沈舟思考后说:“我建议‘有限度、有框架地公开’。不回避问题,但提供上下文——说明这是三年前的案子,说明案发后系统已经在改进,说明现在正在清理余孽。同时,配合展示我们正在做的修复工作。”
“有点像……医生给病人看x光片。”鲍玉佳比喻,“告诉病人‘你这里有个肿瘤,但我们正在切除,而且术后康复计划是这样的’。”
苏念赞同:“当伤口被公开讨论时,它就从‘秘密的感染源’变成了‘可处理的伤口’。关键在于,公开时必须伴随‘我们在行动’的证明,否则就是单纯的恐慌扩散。”
方案确定了。宣传组开始起草一份特殊的“案件深度通报”,准备在下午三点发布。
但就在此时,技术组的警报再次响起。
“陶指挥!”张帅帅声音急促,“那个幽灵程序……它停止了数据挖掘,开始整合已下载的数据。而且……它在向云海市的政务云上传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数据可视化模型。”程俊杰调出监测画面,“它把医疗纠纷、教育矛盾、行政诉讼等数据,按照‘冲突强度’‘涉及部门’‘处理结果’等维度,做成了交互式地图。地图上,每个矛盾点都是一个光点,光点的颜色和大小代表冲突程度和涉及部门的数量。”
大屏幕上,云海市的地图出现了成百上千个光点,大部分是黄色(中等冲突),但有不少红色(高冲突),集中在几个区域:老城区、新区、工业园。
“更可怕的是,”梁露的声音发颤,“它给每个光点都生成了‘叙事标签’。比如这个——‘阳光花园小区物业纠纷:业主投诉三年无果,涉及街道、住建局、市场监管局多头推诿’。还有这个——‘市立医院医疗事故争议:患者死亡,家属上访两年,卫健委调解失败’。”
这些标签,都是基于真实事件的简化概括,但每个概括都指向“系统性失效”。
陶成文感到脊背发凉:“它要做什么?把这个地图公之于众?”
“不只是公开。”苏念在安全屋说,声音带着罕见的紧张,“它在生成‘信任崩解路线图’。看,光点之间有线连接——它分析了矛盾之间的关联性。比如,医疗纠纷和随后的行政诉讼会被连起来;教育问题和家长的信访记录会被连起来。它在展示:一个矛盾如何因为系统处理不当,衍生出更多矛盾。”
地图上的光点开始闪烁,连线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一张覆盖全市的“矛盾网络图”。
“它在向公众演示,”沈舟明白了,“‘看,你们的城市已经是一张满是裂痕的网。而这些裂痕,都是因为系统失效。’”
倒计时52:18:45。
备用方案,可能就是这个——不是制造新谣言,是把所有旧伤口同时揭开,展示它们之间的关联,形成“系统性溃烂”的视觉冲击。
“能阻止它发布吗?”陶成文问。
“它在用区块链技术存储和分发,”张帅帅绝望地说,“一旦发布,无法删除。而且……它设置了触发条件:如果倒计时结束前,我们试图强行关闭它,它会立即向全网发布。”
又一个两难困境:要么等它倒计时结束自动发布,要么提前触发它发布。
陶成文看着大屏幕上那张越来越密集的“矛盾网络图”,突然想起张坚案的一个细节。
“危暐笔记里说,张坚在最后阶段,曾经问‘李主任’:‘如果我做的事曝光了,会不会连累单位?’”他缓缓说,“‘李主任’回答:‘不会,组织会处理好。’张坚就信了。”
付书云接话:“但事实是,张坚案确实连累了整个能源局,甚至整个系统的信誉。”
“所以,”陶成文眼神坚定,“这次,我们不能再说‘组织会处理好’。我们要在矛盾地图发布前,先向公众展示我们正在处理——把伤口揭开,但同时也展示清创和缝合的过程。”
他下令:“加速‘案件深度通报’的发布,下午两点就发。然后,启动‘矛盾认领与修复直播’——邀请涉及地图上矛盾点的相关部门负责人,在镜头前回应问题、公布解决方案、承诺解决时限。我们不回避矛盾,我们直面它。”
这是一个近乎疯狂的方案。相当于在敌人引爆炸弹前,自己先点燃引线,但把爆炸控制在一个可控范围内。
但也许,这是唯一的出路。
当系统不再假装完美,当它开始公开承认伤口并展示愈合过程时,信任的修复,才真正开始。
下午一点四十分,距离“案件深度通报”发布还有二十分钟。
指挥中心所有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做着最后的准备。
陶成文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城市。阳光下的云海市,车流如织,行人匆匆,看起来一切如常。
但在这平静的表层下,一场关于信任存亡的战争,已经到了最关键时刻。
他想起了张坚,想起了张斌,想起了那些因为各种原因选择了“沉默合谋”的干部,想起了急诊室里那些怀疑的眼神。
所有这些,都是同一个问题的不同面向:当系统不可避免会有裂缝时,我们是选择用谎言掩盖,还是用透明修复?
倒计时在跳动。
而答案,将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由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的选择,共同书写。
第八百七十九章,在风暴眼中心的短暂平静中结束。
下一章,矛盾地图的公开与社会的反应:当所有伤口被同时揭开,云海市是会陷入猜疑的深渊,还是在疼痛中开始真正的愈合?
信任的终极考验,不是它是否从未受伤,而是当它伤痕累累时,人们是否还愿意尝试相信——相信彼此,也相信那个不完美但愿意改进的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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