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小学的梧桐树荫下，六月的阳光被切割成晃动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碎金。空气里蒸腾着塑胶跑道被晒化的气味、新洗校服的皂角香，还有一千只蝉在声带撕裂前最后的狂欢。五年级四班的孩子们，穿着浆洗得笔挺却依旧掩不住身体抽条痕迹的白衬衫蓝背带裙（或短裤），像一群被赶上架子的、羽毛初丰的雏鸟，在摄影师的指挥下，于礼堂前高高的水泥台阶上，努力排列出名为“毕业留念”的队形。
“第三排左边！那个高个子男生！头往右偏一点！”
“第一排女生！笑容！对，露出牙齿！”
“中间戴眼镜的！别推眼镜了！反光！”
混乱中，孟小胖像一艘吨位可观的巡洋舰，被艰难地“泊”在了第二排正中央——一个无法忽视的c位。他努力吸着肚子，崭新的白衬衫纽扣在圆润的肚皮上方绷出微妙的弧度，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他旁边的朱珠，下意识地往边上悄悄挪了半步，生怕被这“重力场”波及。李小婧站在孟小胖斜后方，正好能看到他紧绷的后颈肉和努力挺直的、微微颤抖的脊梁。
摄影师是个顶着草帽、晒得黝黑的中年男人，此刻正撅着屁股，整个上半身埋在那台蒙着黑布的老式座机相机后面，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他伸出两根手指，声音透过扩音喇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好——！都看我！听我口令！”
“一！”
台阶上四十几张年轻的面孔，瞬间被无形的线提起了嘴角，露出或真心或僵硬的弧度。孟小胖憋红了脸，努力把双下巴往上抬。
“二！”
空气凝固，连蝉鸣都识趣地压低了几分。阳光炙烤着后颈，汗水顺着王小刚的镜架边缘悄悄往下滑。李小婧的目光掠过孟小胖绷紧的肩膀，落在他脚边一小片被踩蔫了的狗尾巴草上。
“三——！”
就在这千钧一发、快门即将咬合记忆的临界点上！一个尖利、促狭、带着明显恶作剧得逞意味的童音，如同淬了冰的银针，猛地从队伍最外侧、隔壁五班的方阵里刺了出来，精准无比地扎破了这庄重的寂静：
“孟小胖！八戒——肥不肥——？！”
“肥——不——肥——？！”尾音被拉得长长的，带着回声，在骤然死寂的空气里嚣张地回荡。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孟小胖脸上那强撑的、努力挤出的笑容，像被重锤击中的玻璃，“咔嚓”一声，瞬间粉碎、剥落。血色“唰”地从他圆润的脸颊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死灰的惨白。他努力挺直的脊梁，像被抽掉了主心骨，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地塌陷下去。原本努力抬起的下巴也猛地垂了下来，几乎要埋进胸口。那双总是闪着憨直或兴奋光芒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瞳孔却缩成了针尖，里面盛满了猝不及防的剧痛、无地自容的羞耻和一种被当众剥光的茫然。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巨大而脆弱的冰雕。汗水沿着他惨白的鬓角，大颗大颗地滚落。
台阶上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目光，或惊愕、或同情、或憋笑、或纯粹看热闹，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塌陷下去的、穿着紧绷白衬衫的圆胖身影上。连蝉鸣都噤了声。朱珠脸上职业化的微笑彻底僵住，眼神里充满了不知所措的慌乱。王小刚的镜片反射着刺目的白光，看不清表情。杨安琪担忧地微微前倾身体。李小婧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拳头在身侧瞬间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咔嚓！”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被恶意冻结的寂静里，摄影师职业本能的手指，却鬼使神差地按下了快门。黑布里传来一声沉闷的机械响动——一张记录下这凝固的、充满伤害瞬间的毕业照，就此诞生。
死寂被打破。五班方向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和窃窃私语。孟小胖的头垂得更低了，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细微地抖动起来。
“安静！”李老师严厉的声音响起，带着罕见的怒意，目光如电扫向五班方向。那边的骚动瞬间平息，但空气中弥漫的尴尬和难堪，却像粘稠的沥青，挥之不去。
摄影师似乎也意识到气氛不对，有些无措地挠了挠草帽：“呃……那个……刚才不算！大家调整一下，我们重来一张！刚才捣乱的同学注意纪律！”他试图挽回局面。
但台阶上的气氛已然被彻底毒化。孩子们脸上的笑容变得勉强、迟疑，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塌陷在中央的身影。孟小胖像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巨大的羞耻感让他恨不得原地消失，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更别提重新挤出笑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即将把第二次拍摄也拖入泥潭时——
“肥？”
一个清亮、带着点刻意拔高的、斩钉截铁的女声，突然在孟小胖身后响起，像一道劈开阴霾的闪电。
是李小婧！她猛地从台阶上跨前一步，几乎与孟小胖并肩而立。她没看任何人，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前方黑洞洞的镜头，嘴角扬起一个近乎挑衅的、无比灿烂的弧度，声音洪亮得如同宣告：
“当然肥！肥得流油！肥得惊天动地！”她的话像炸弹，炸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下一秒，她猛地抬起胳膊，用力揽住孟小胖僵硬如铁的肩膀！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亲昵和支撑力量。孟小胖被她揽得一个趔趄，愕然地抬起头，撞进李小婧那双燃烧着火焰的明亮眼睛里。
李小婧根本没看他，继续对着镜头，声音又拔高一度，带着一种奇异的、煽动性的激情，如同在发表银河系宣言：
“不肥，怎么压得住拔河绳那头五个班的‘吨位航母’？！不肥，怎么在接力赛摔断腿还能爬出彗星撞地球的轨迹？！不肥，怎么当得起我们‘小猎户座’的质量担当？！我们的薯片筒望远镜、我们的太阳系模型、我们的星光船票——”她另一只手用力拍在孟小胖厚实的胸膛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哪一样离得开胖胖的核心引力？！”
她的话像一串点燃的炮仗，噼里啪啦炸响在寂静的台阶上。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砸得人回不过神。
“说得好！”朱珠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乎是瞬间，那个被镜头训练过的、甜美而极具感染力的“明星微笑”重新在她脸上绽放，比阳光还要耀眼。她毫不犹豫地跨到孟小胖另一侧，也用力挽住了他粗壮的胳膊，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俏皮：“就是！我们胖胖的‘吨位’，那是银河系认证的稳定值！是咱们班的定盘星！对吧，刚子？”
被点名的王小刚，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推了推反光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学术探讨般的严肃。他清了清嗓子，用他那标志性的、平铺直叙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根据万有引力定律，质量越大，引力越大。孟小胖同学的‘吨位’，在拔河项目中产生的静摩擦力系数显着高于平均值，是获胜的关键物理参数。在接力赛中，其质量转化的惯性冲量，是完成最后冲刺的重要动能来源。因此，该‘吨位’可量化为班级的核心质量系数，具有不可替代的战略价值。”
这番一本正经的“物理认证”，像一剂强效催化剂！瞬间引爆了全场！
“噗——哈哈哈！”
“核心质量系数！哈哈哈哈！”
“胖胖！银河系质量担当！”
“定盘星！哈哈哈！”
五年级四班这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哄笑！那笑声不再是恶意的嘲讽，而是充满了被点燃的、酣畅淋漓的认同感和集体荣誉感！连带着刚才还有些尴尬的五班同学，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台阶上凝固的冰层被这巨大的声浪彻底击碎、融化！
孟小胖彻底懵了。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和羞耻的惨白，身体被李小婧和朱珠一左一右紧紧箍着，耳朵里灌满了伙伴们震耳欲聋的、带着亲昵和骄傲的哄笑声。他看着李小婧近在咫尺的、燃烧着火焰的侧脸，看着朱珠那比电视广告里还要灿烂的笑容，再转头看看王小刚那副“学术认证”的认真模样……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底炸开，瞬间冲散了所有的冰冷和羞耻！那是一种被无条件接纳、被当众“正名”、甚至被捧上“神坛”的巨大冲击！他张着嘴，想哭，又想笑，表情扭曲成一个极其滑稽又无比生动的混合体。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股汹涌澎湃的洪流，冲垮了堤坝——
“哇哈哈哈——！！！”孟小胖猛地爆发出比所有人都要响亮、都要浑厚、都要肆无忌惮的狂笑！他笑得浑身肥肉乱颤，眼泪狂飙，整个人像一座喷发的欢乐火山！他反手用力抱住了李小婧和朱珠，巨大的力道箍得两个女孩差点喘不过气，也跟着他一起笑得东倒西歪。
混乱中，杨安琪不知何时也挤了过来，带着她特有的、安静却极具力量感的微笑，轻轻拍了拍孟小胖剧烈起伏的后背。王小刚被这欢乐的“质量中心”吸引，镜片后的目光也染上了浓浓的笑意。
摄影师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戏剧张力的欢乐风暴惊呆了！他透过镜头，看到那个被伙伴们紧紧簇拥在中心、笑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浑身肥肉都在阳光下发颤的圆胖男孩——他不再是尴尬的焦点，而是成了整个画面最鲜活、最快乐、最具感染力的核心！他脸上那混合着狂喜、感动、释然和一点点残留滑稽的表情，在阳光下，绽放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纯粹的生命力！
职业的本能瞬间压倒了错愕。草帽下的眼睛爆发出狂喜的精光！他几乎是吼着发出指令，声音都激动得变了调：
“好——！！就这样！！别动！！”
“一！”
台阶上，五年级四班的所有人，无论是搂着孟小胖的李小婧、朱珠、杨安琪，还是努力想维持严肃却忍不住笑场的王小刚，或是其他被这气氛彻底感染的同学们，都无比配合、无比灿烂地朝着镜头，露出了最最真实、最最开怀的笑容。孟小胖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巨大的喜悦让他仿佛在发光。
“二！”
快门即将按下的瞬间。
“三——！！！”
这一次，回应摄影师的，不再是捣乱的尖叫声。而是五年级四班全体同学，在李小婧眼神示意下，异口同声、用尽全身力气爆发出的、如同星河咆哮般的呐喊：
“胖胖星系——”
“质量无敌——！！！”
“咔嚓！！！”
快门声淹没在震天的吼声和更加汹涌的爆笑声中。
镜头定格。
阳光炽烈，蝉鸣如沸。
画面中央，那个穿着紧绷白衬衫的圆胖男孩，被伙伴们紧紧簇拥着，脸上糊满笑出来的眼泪鼻涕，头发乱糟糟，表情夸张到变形。但他咧开的大嘴，弯成月牙的眼睛，还有那从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的、几乎要冲破照片的、巨大而纯粹的快乐和归属感，让他成了这张毕业照上，当之无愧的、最亮的那颗星。他身边的伙伴们，笑容恣意张扬，眼神明亮如炬，手臂交缠，身体倾斜，仿佛一个以他为核心的、正在欢乐旋转的小小星系。
照片的背景里，阳光小学那两棵沉默的梧桐树，枝叶在热风中轻轻摇晃，筛下的光斑跳跃着，像无数片散落的星光，温柔地覆盖在这群即将告别童年的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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