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天,出来时,面色灰败,眼神却亮得骇人,那里面燃烧着淬毒般的恨意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
她召见了春莺。
这一次,没有责骂,没有折磨。
李氏屏退所有人,只留下春莺,目光如钩子般锁住她。
“你之前那些话,是听谁说的?知道多少?”李氏声音嘶哑。
春莺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重重磕头,泪流满面,这次是真的恐惧与后怕交织:“王妃明鉴!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只是偶然听到柳姑娘曾与嘻闹,说‘我好歹是贤妃娘娘赏赐给王爷的,又有了身子,王妃竟然不给我一个名分,未免也太善妒了’。”
说到此处,她还刻意留意了李氏的神色。
李氏面无表情地道:“继续说。”
“是,王妃。”春莺兢兢业业地继续道,“王爷却说,‘不急,暂时还不能与王妃撕破脸’,而那柳氏,却依然不依不饶,一味逼着王爷看在肚子里的孩子份上,给她名份。王爷经不住她的吵闹,竟然说‘反正她也生不出孩子’,当时奴婢就觉得奇怪,又侧耳聆听,可王爷声音极少,只说了什么‘泉水’,别的就听不到了。”
说到此处,春莺看着李氏,一脸恐惶:“王妃恕罪,奴婢真的只听了这些。本来奴婢想立即告诉王妃,可王妃深爱王爷,又厌恶奴婢,奴婢怕就算给王妃说了,王妃非但不肯相信,反而认为王婢包藏祸心……”
李氏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
最终,她似是信了春莺的偶然与愚忠。
或者说,她现在不需要一个精明的同盟,只需要一个“运气好”撞破秘密、且完全捏在自己手心的见证者。
“从今日起,你留在我房里伺候笔墨。”
春莺几乎虚脱,连连磕头:“谢王妃恩典!奴婢一定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她知道,自己安全了。
而李氏与成王之间,那道本就因猜忌、子嗣、利益而裂隙丛生的高墙,此刻已被“绝嗣毒水”的真相,彻底轰开了一道狰狞的缺口。
春莺的任务,在萧彻与沈长乐的计算中,已然超额完成。
接下来,就是看这对皇室夫妻,如何在这亲手挖掘的猜忌深渊边,相互撕扯了。
……
“派去玉髓山的人,真没留下任何珠丝马迹吧?”沈长乐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从小长在程家,亲眼见识了程家由清贵转为富贵的过程。
小舅统管下的程家,做事确实滴水不漏,面面俱到。
但她仍然从陇西李氏手中的人脉给震惊了。
她没想到李氏竟然做事如此缜密,反应会如此敏捷,竟然派了三拨人马提取泉水资源。
也亏得萧彻做事缜密,不但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毒下在王府的运水车中,连运水车的管事的小舅子都给安排上了。
成功让李氏把怀疑的种子,生生种在成王身上。
如果这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纰漏,不但前功近弃,还容易打草惊蛇。
“夫人且放宽心。此事从起念到落子,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推敲过,防的便是万一。”
他条理清晰,缓缓道来:
“第一,下药之人并非临时收买,而是三年前便以游商身份扎根在玉髓山附近村落的老卒。他体弱多病,日常便以采集、炮制些草药为生,与泉眼附近的守泉人熟稔,偶尔帮忙看顾,送些山货,从不打听王府之事。此次动作,他并非在泉眼下药,那太过惹眼。他只是在运水车每日必经的那段狭窄山路时,故意设置路障,运水车停下后,与运水的人说几句话,再神不知鬼不觉,把药下到桶中。”
“第二,那管事的小舅子,本就是赌坊常客,欠了一屁股债。我们的人不过是以贵人身份,在他又输得精光时,偶然赏识他,指了条财路——帮忙转运些南方来的紧俏药材’,报酬丰厚。他自以为得了际遇,那处田产也是用这报酬光明正大购置。所有银钱往来,看似都与王府、与玉髓泉毫无干系,只是一桩普通的私下买卖。即便查到他,线索也只会指向模糊的药材商人,而药材与可能配药,足以在李氏心中坐实联想,却又抓不住我们实质的把柄。”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萧彻目光微凝,“我们并非要制造铁案,而是要种下怀疑。李氏要的,从来不是刑部大堂上的证据,而是她自己查明的真相。我们给的,正是这个自己查明的过程和看似合理的线索拼图。”
他轻轻拍了拍沈长乐的手背,微微一笑:“陇西李氏的人脉手段确实不凡,但正因其不凡,李氏才更相信自己的调查结果。我们不过是顺着她的心思,在她必然去查的路上,提前布好了她期待发现的东西。她疑心重,行动快,这反而成了我们的助力。如今种子已在她心里生根发芽,这就够了。后续,他们夫妻内部的猜忌拉扯,会比我们任何后续动作都更有力。”
沈长乐听罢,心中稍安,反手握紧萧彻的手,叹道:“真是……算无遗策。我只是后怕,与这样的人为敌,真真是如履薄冰。”
“那日在成王府,妙珠那么明显的算计……”
萧彻揽她入怀,声音低沉而安心。
“妙珠的计谋并不高明,不过是暴力破局,制造混乱。”
“有些人生来就喜欢阴谋算计,比如李氏,她行事过于谨慎,反而成了她最大的缺点。而她以己度人,认为别人都跟她一样,纵然要算计,必定面面俱到,不动声色。所以,我让妙珠直接制造混乱,用暴力破局,她反而没招了。”
沈长乐歪着头,仔细想了想,还真是呢。
妙珠直接砍了支撑账棚的竹竿,做得那么粗糙,竟然没被李氏发现。
萧彻又道:“李氏当时受了伤,加上又听了你的离间之语,本来就心存猜忌。恰那时,咱们又向成王讨要百年山参,成王心虚,果真找李氏要,无疑加深了李氏对成王的猜忌。故而才未让人详查。”
沈长乐大松了口气。
萧彻道:“李氏不会让咱们失望的。陇西李氏的金字招牌,不会让她善罢甘休的。咱们只需当个安静的看客。看成王如何被李氏一步步玩死。”
……
成功在成王妃李氏心中种下了刺,接下来,就静候佳音。
八月初,沈长乐参加程老夫人的寿宴。
这场寿席,本该是程、萧两家姻亲关系的一次盛大展示。
然而,因萧彻与程诺近来在朝堂上因漕运改制之事针锋相对,屡次争得面红耳赤,原本融洽的关系降至冰点。
宴席设在程府花园,宾客云集,觥筹交错。
沈长乐只身前来,代表萧家。
她一进门,便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
小舅程诺正与几位官员谈笑,见到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淡去,只微微颔首,便转过头去,仿佛没看见她一般,连一句客套的寒暄都无。
那冷漠的态度,比对待寻常陌生官员还不如。
沈长乐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上前向程老夫人、周夫人等长辈行礼问安。
程老夫人素日最疼她,今日却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多言。
周夫人更是难掩幸灾乐祸之色,假意关怀道:“长乐来了,怎的只你一人?外甥女婿公务如此繁忙么?”
语气中的讥讽不言而喻。
王霞站在周夫人身后,看着沈长乐孤身应对这无形压力,心中有些不忍,但见程家核心人物皆是如此态度,她也只能垂下眼眸,熄了上前与沈长乐亲近的心思。
心中暗叹:往日再多的疼爱,一旦涉及家族利益与朝堂立场,便如此不堪一击。
周围的宾客皆是人精,见此情形,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低声议论起来。
“瞧见没?程家这是恼了萧家了……”
“可不是,萧彻与程大人在朝堂上都快打起来了,程家能给萧太太好脸色看才怪。”
“唉,萧太太也是难做,夹在中间……”
“谁说不是呢,她本就是靠着程家这门姻亲才高嫁入萧家,如今程家厌弃了她,往后在萧家的日子,怕是难喽……”
这些细碎的议论如同针尖,密密地扎在沈长乐心上。
她如坐针毡,勉强喝了一口茶,那上好的龙井入口却满是苦涩。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便起身,以身体不适为由,向主家告辞。
孔嬷嬷跟在身后,急得眼圈发红,低声道:“九老爷他……他平日那般疼您,怎么……”
沈长乐摆了摆手,阻止她说下去,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嬷嬷,在绝对的利益和立场面前,亲情……又能值几个钱?”
刚出程府大门,竟遇见了同样脸色不佳、提前离席的金月华。
金月华的姐姐是程家二房媳妇,与程家长房也是实打实的姻亲。
她引以为傲的萧家妇的身份,在程家同样受到了冷遇。
她见到沈长乐,眼中闪过一丝同病相怜,但更多的是一种微妙的平衡感——看,你这个亲外甥女,不也一样被扫出门了?
她上前,故作担忧地拉住沈长乐的手:“五婶,您也……唉,九叔父今日火气可真大,连您都……也不知五叔父知晓后,会不会……”
她欲言又止,话里的挑唆意味明显。
沈长乐抽回手,淡淡道:“劳侄媳妇挂心,告辞。”
她不愿与金月华多做纠缠,转身登上了马车。
回到萧府,沈长乐还未及缓口气,一个更沉重的打击便迎面而来。
萧彻的亲生母亲,萧老太太进京了。
……
萧彻的母亲,是已故萧老太公的续室,生下有三子二女,却只成活了五老爷萧彻、长女萧画。
陪嫁丫鬟齐氏被抬为姨娘,生了三老爷萧往和庶女萧医。
萧老太公故去后,萧老太太一直寡居钱塘,因儿子萧彻在京城娶妻,便不顾萧彻的反对,坚决要坐船进京。
萧彻收到家中书信后,萧老太太的船队出发已有三日,算算日子,就在这两日便该到了。
他交代沈长乐:“明儿我们一起去码头接阿姆。”
沈长乐点头,有些好奇地问:“母亲是什么样的性子呢?可有什么忌讳?”
萧彻沉默半晌,这才道:“母亲性子很好,就是耳根子软,并且,特别维护娘家。”
说到此处,他语气变得森然:“尤其是陈家。”
他重重拍了桌案:“定然是陈家人没能从我身上捞到油水,这才急眼了,不惜撺掇我母亲进京来,好压制我。”
他让沈长乐做好心理准备,老太太进京,定然是陈家从中怂勇的,估计没少在老太太面前添油加醋说沈长乐的坏话。
老太太别的都好,就是特别维护娘家人。
陈舅舅一句话,可以抵他这个亲儿子十句话。
更遑论她这个儿媳妇,估计早已想好办法,要给沈长乐一个下马威了。
沈长乐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萧彻长得好看,厉害又精明,有地位,有功名,又还注重体统规矩。
虽然偶尔毒舌,脾气也孤拐,性格不好,但依然是每个女子向往的丈夫人选。
但这世上,果真没有十全十美之事。
萧彻满足了她对枕边人的一切幻想,却赠了她一个难缠的婆婆。
她见萧彻眉头紧锁,俊脸微恼的模样,忍不住取笑他:“顶顶大名的萧刺头,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当真是稀奇。”
萧彻没好气地白她一眼:“等你见识了母亲对娘家人的护短程度,你就知道厉害了。”
沈长乐却没什么想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便是。
……
沈长乐虽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真在天津码头见到那艘缓缓靠岸的豪华官船,以及被仆妇簇拥着、面色肃然立在船头的婆母萧老夫人时,心里还是微微一紧。
她迅速整理仪容,带着得体而不失恭敬的笑容,领着丫鬟仆役迎上前去。
船板搭好,萧老夫人却并未立刻下船,而是由一位穿着绛紫色团花褙子、头戴赤金满池娇分心的妇人搀扶着,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目光掠过岸上等候的沈长乐一行人,仿佛只是掠过无关紧要的风景。
那妇人便是萧老夫人的娘家弟媳,陈舅母。
足足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萧老夫人才在陈舅母的搀扶下,一步一顿地走下船板。
沈长乐领着众人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儿媳恭迎母亲,母亲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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