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雨瀑如倾，将整座裴府笼罩在一片水雾与黑暗之中。
苏晚一身夜行衣，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身后，崔九与四名商盟死士如鬼魅般紧随，脚步轻得听不见一丝声响，只有雨水打在油布蓑衣上的沉闷噼啪声。
手中的舆图早已被她记在心中，此刻正领着众人精准地绕开一处处淬毒的绊马索和藏于暗处的机簧。
听雪庐，这座裴仲衡用来藏匿最深秘密的别院，此刻在他们面前，仿佛一座门户大开的坟墓。
地窖的入口隐在一座假山之后，厚重的石门被手臂粗的铁链缠绕，巨大的铜锁在潮湿的空气中泛着幽绿的锈迹。
这锁，显然已多年未曾开启。
崔九上前一步，从腰间摸出一套精巧的工具，正要探入锁孔，远处却骤然响起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之上。
众人瞬间绷紧，手已按在兵刃上。
一道黑色的闪电划破雨幕，悍然冲破裴府巡夜卫的零星阻拦，直奔听雪庐而来。
那人影在马上摇晃了一下，玄色铁甲上暗沉的血迹在雨中晕开，如同泼墨。
他翻身下马，动作依旧利落，只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是顾昭之！
苏晚瞳孔微缩，他怎么会来？而且看样子，是硬闯进来的。
“让我来。”顾昭之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石磨过，他没有看苏晚，视线死死地钉在那扇石门上，仿佛要将它烧穿。
他伸手入怀，摸索片刻，掏出的却不是兵器，而是一把古朴的青铜钥匙。
那钥匙的形状极为奇特，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更重要的是，苏晚认得，这是他贴身佩戴了十年，从未离身的所谓“遗孤信物”。
钥匙插入锈迹斑斑的锁孔，竟是分毫不差。
随着一声沉闷的“咔哒”声，十年未开的巨锁应声而落。
石门缓缓推开，一股混合着血腥、腐朽与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浓烈得让人作呕。
苏晚立刻举起手中的防风灯笼，昏黄的光线刺破黑暗，照亮了地窖内的一切。
角落的铁床上，蜷缩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
或者说，一具尚有呼吸的躯体。
她约莫二十许岁，一头长发枯黄如草，身上衣物早已看不出原色，化作肮脏的布条。
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纤细的脚踝，被粗大的锁链深深嵌进肉里，磨出的血痂层层叠叠，已成暗紫色。
她的嘴被一块破布死死塞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唯有手腕上系着的一根早已褪色的红绳，依稀能辨认出上面用金线绣着的一个“顾”字。
苏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快步上前，颤抖着摘下女子口中的布团，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灵魂：“阿沅？”
女子的瞳孔涣散无神，对外界的光和声音毫无反应。
良久，她的眼珠才迟滞地转动了一下，焦点慢慢落在苏晚身后的顾昭之身上。
干裂的嘴唇翕动了数次，才终于挤出两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哥……活着？”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顾昭之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再也站不住了。
这个在沙场上流血不流泪，被恩师裴仲衡亲手打磨成一柄无情利刃的男人，在这一刻，轰然跪倒在地。
他爬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抱住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仿佛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整个身躯都在剧烈颤抖，十年冰封的心防，在这一声微弱的呼唤中，彻底崩塌，碎裂成齑粉。
“阿沅……我的阿沅……”他泣不成声，泪水混着雨水，滚滚而下。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而戏谑的声音从地窖入口传来，如同毒蛇的信子。
“顾昭之，你终于来了。真是感人至深的一幕啊。”
裴仲衡背手立于廊下，身后亲卫林立，火把的光将他的脸映照得阴晴不定。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地窖中的一切，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你以为她是你那个天真烂漫的妹妹？不，她不是。她是顾家谋逆案后，唯一的污点！当年我费尽心机留她一命，就是为了让你时时刻刻记住——亲情是这世上最无用的软肋，仁慈是你最大的罪孽！”
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快意，猛地一挥手，厉声下令：“烧了这里！连同他们一起，烧个干干净净！”
数支火把被狠狠掷入早已备好的干草堆中，烈焰“轰”的一声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整个地窖入口，滚滚浓烟倒灌而入。
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
“走！”苏晚眼中没有丝毫惧色，她猛地将怀中惊恐万状的阿沅推给崔九，“带她走！走我们来时的密道！”
她自己却不退反进，转身迎着烈焰与浓烟，如一只扑火的飞蛾，直直冲向裴仲衡。
她的手中，赫然多了一片碎瓷，正是那片沾染了“见血封喉”剧毒的茶盏碎片。
“裴仲衡！你忘了这杯茶吗？”苏晚的声音清亮而决绝，盖过了火焰的噼啪声，“这茶里所用的药材，每一味，都是经你亲笔签发的军需！商盟已经录下了全部的流向文书，户部、刑部、御史台，三司都已备案！”
她迎着灼人的热浪站定，火光在她眼中跳跃，竟比火焰本身更加炽烈。
“你说我是个疯子？没错！可疯子才最不怕死——今日我若走不出这里，明日，整个江南商道都会为你陪葬！”
裴仲衡的脸色终于变了。
而他身后，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缓缓站了起来。
顾昭之放下阿沅，动作轻柔，仿佛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
他拔剑出鞘，剑身在火光下泛着森然的寒意，剑锋不偏不倚，直指自己恩师的咽喉。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混着脸颊上的泪水，让他看上去像一尊从地狱归来的修罗。
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深渊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你说，我该斩断七情六欲，心如铁石。可你从未告诉我——她还活着。”
话音落，剑光一闪！
裴仲衡躲闪不及，肩头瞬间飙出一道血箭。
他惊怒交加，却见顾昭之的第二剑已然追至，招招夺命，再无半分昔日师徒情谊。
火势蔓延得极快，灼热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开始倾颓。
混乱中，苏晚只觉手腕一紧，被一股巨力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别怕。”顾昭之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这次，换我护你。”
与此同时，遥远的宫墙之上，大内深处的高阁之中，当朝天子正凭栏远眺。
裴府上空那冲天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星火。
他缓缓合上手中那本封面泛黄的《宗室密录》，上面赫然停在写着“双生执钥，国祚攸关”的一页。
“开始了。”他轻声低语，语气无波无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事实。
冲天的火光将黎明前的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也彻底撕碎了京城表面上的平静。
这一夜的火，烧尽了十年的隐忍与欺瞒，也点燃了通往权力之巅，那条注定尸骨累累的血路。
而当第一缕真正的晨光刺破云层时，这场风暴的中心，已然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另一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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