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雪信提着一盏莲花灯在前面照明,语气犹是不平:“那位鄂尔齐未免也太过轻狂无礼了,对娘娘步步紧逼,一举一动哪有半分恭敬……”
宋湘宁出声打断她:“雪信,慎言。他是斡难兀惕的储君,身份特殊,非本宫可招惹得起。方才你看到什么,出了这条宫道,便须忘得干干净净。若有一字半句流传出去,惹来的便是滔天大祸,明白吗?”
雪信连忙称是,转而一笑,换了话道:“不过娘娘有贵人相助,今日袁大人如及时雨般为娘娘出手解了围,全不似以往听到的那位铁面青天,瞧着颇有君子之风呢。”
宋湘宁的目光落在远处,有一瞬的失神,随即敛容如常,淡然道:“袁尚书乃国之柱石,恪守臣礼,偶遇解围,亦是本分,不是你我可以徒生妄论的。今夜之事,关乎国体与自身清誉,切记守口如瓶。”
雪信见她神色庄重,亦不由肃然:“娘娘所言,奴婢定当谨记。”
二人继续前行,一习微风掠过宫墙,带来远处模糊的更鼓声。天上的明月不知何时已挣脱云层,清辉寂寂,静静地笼罩着这九重宫阙,如覆了一层薄霜,透着几分彻骨的寒意。
雪信忽而咦了一声:“娘娘,光顾着说话,咱们好像走错了。这不是回宜华宫最近的路呀。”
宋湘宁淡淡一笑:“无妨,适才筵间肥甘叠进,如今绕些路也未尝不可,权当消食了。”
不远处便是杏华阁,远远望去寂静一片,也并没有灯光相照。门前值守的太监见到来人,忙行礼问安:“奴才给昭容娘娘请安。”
宋湘宁问:“瑾修仪回来了吗?”
太监答道:“回禀娘娘,修仪已回了一刻了,只是今日受累身子不大爽利,眼下已然歇下了。”
宋湘宁悬着的心略微放下几寸,颔首道:“好好照顾瑾修仪。如今瑾修仪已近临盆之事,再怎么当心也不为过。若有什么变故,及时来通传本宫。”
太监唯唯应了,宋湘宁不再停留,踏着一路碎月玉辉,如凌波仙子,施然而去。
月沉沉落下,玄夜如巨兽张吻,骇然张口,欲将万象吞噬。而那轮冰清玉壶,却再不肯施予一丝光影来普渡人间的不归客,去得那么决然,仿佛从未来过。
坤宁宫的烛火摇曳,皇后躺在床上,听着漏声渺渺,昏昏默默,心意沉沉。不知过了多时,她的心里清明了一些,吃力地睁开眼,声音微弱:“什么时辰了?”
虞澜汐听到呼唤,连忙坐到床边:“才刚打了更,不过夜半饶些个。姐姐才睡了一个钟头就醒了,再睡吧。我替姐姐守着。”
皇后见她眼圈红红,想宽慰她两句,张口之时却觉喉间一阵腥甜,似乎有潮涌即欲喷薄而出,她的心也在这汩汩热流中疾然沉没了下去,颇有大厦将倾的预兆。她呼吸滞了滞,使出全身的力气将那从心头直上的血咽了下去,紧紧攥住妹妹的手腕,气息奄奄道:“扶我起来。”
虞澜汐听她此言,忙取过一个貂皮镶边棉缎靠背给她垫着,含泪将她扶起,哽咽着道:“姐姐可是不适?我去请太医来。”
皇后想摇头,可是却没有力气。挣扎半晌,一个气若游丝的“不”字从她口中徐徐吐出。
婵落候在一旁,眼中垂泪不已。青沐端上一碗腾腾的汤上来,轻声道:“娘娘,您一天没进水米了,眼下精神略好,多少用些吧。”
皇后不耐劳累,轻轻靠在虞澜汐的怀中,月白的寝衣穿在她纤薄的身上,像海上的浮沫飘在粼粼波光上,待到旭日初升,便会如烟散去。她安静地伏在妹妹的膝头,仿佛回到了幼时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形景。不过那样的场面其实也很少,母亲总是以虞氏嫡长女的名头来提点她,她无时无刻不要端着嫡长女的架子。唉,嫡长女啊,束缚了她的一生,也断送了她的一生。汐儿这个嫡幼女,会比她好些吗?
皇后只是不语,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开口说话了。烛光温柔地照在她的身上,一滴滴的红泪缓缓落下,触目惊心,却又璀璨无比。大概是在绽放它生命最后的绚烂,蜡炬成灰,血泪方干。
室中不再沉寂,有嘈杂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和,扰乱了众人的心绪。青沐皱眉:“何人敢在坤宁宫外喧哗?婵落,你去看看。”
婵落应声而去,未几折返,面上含了惊疑之色:“娘娘,杏华阁的瑾修仪忽而动了胎气,只怕要生产了。可是瞧着形势不大好。”
虞澜汐神色一凝:“这才八个月,骤然发动,如何能形势好。”
有缥缈的梵音从远方传来,喃喃作呓:“汐儿,你代我去看看罢。”
虞澜汐闻言一怔,回望向姐姐病骨支离的面容,心头狠狠揪起,目中潸然泪下,泣不成声:“姐姐,你如今病得这般,还要念着旁人。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里陪着姐姐。”
皇后的唇边徐徐漾起一丝浅浅的笑澜,如昙花一现:“好妹妹,你陪着我做什么。苦苦地捱在这里,还怕将来没日子么。姐姐累了,你去看一看瑾修仪,来日也好对皇上回话。”
虞澜汐泪眼朦胧地看着她,一时不能分辨她语中的真假。忽而心尖颤了颤,大恸道:“我不走,我不走,姐姐不要赶我。”她哭得不能自己,悲痛欲绝,一面又抽噎着喊青沐,“去,去请皇上来。若来日出了事,只管推到我身上。”
皇后叹息:“叫他做什么呢?皇上又不是华佗再世。何苦来,费这些功夫。”她的目光眷恋地落在妹妹的脸上,看着那和自己相似的容颜,窥伺着一点少年时的绮梦,“汐儿,你不听姐姐的话了么。”
虞澜汐大哭起来,悲泣难言:“姐姐……”
她磕磕绊绊地从床边爬起来,一步三摇地往外走去:“姐姐,我去了,你等我。”
皇后温柔地凝望着她的背影,看那轻飏的风袂一点点地离去,眼中清如明鉴,没有一丝泪意。她将目光慢慢投向于殿下侍立的二人身上,温然道:“你们也下去罢。”
婵落有些迟疑,瞟着青沐的脸色,皇后的口吻却多了些不容置疑:“下去。”
青沐婆娑着一双泪眼道:“娘娘,奴婢与婵落就在殿外候着,娘娘一有吩咐,奴婢就进来。”
皇后的笑容淡淡,轻轻点头。
等到殿中重归寂静,窗下的金猊吐出一片覃覃香篆,徘徊在檐楹上,如梦如织。紫烟轻盈地覆在玉人的面上,比上好的软烟罗更甚,濯清尘于瞬华,化溪雪于流光。
皇后静静凝神,澄心默照,渐渐地,她觉得不那么累了。她缓缓支起身子,搴帷下榻,手执兰釭,来到玉案前。
“胧月下,兰泽畔,窈窈一株昙。依依情郎赠。妾平之培,君施之霖。清蟾徊西天,执子之手向夜阑。
北风紧,素雪寒。槁槁一簇昙。念念望君来。妾执泪眼,君杳无迹。冷月自东还,碾落化尘无人怜。”
皇后轻声唱着。这是她年轻时最爱听的一首曲子,名为《昙华词》。声调哀婉,如歌如泣,诉说着男子的冷心薄情。
“阿韫,你有多久没唤我的名字了?我不叫皇后,不叫太子妃,我有名字,其唤澜沅。澜波叠翠,沅水含烟;初如沅水净,行似澜波阔。怀澄明而赴山海,守本真以展鸿图。澜沅之名,含山水之韵。这是少时你对我说的话,我记了一辈子。表哥,自我记事起,我便知要嫁给你。我视你为夫君,视你为家人,可是我们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皇后说着,又不住咳了几声。好容易捱住了,她勉力支着身子,用红烛照着,颤着手打开了傍边的黑漆嵌螺钿百子图拣妆,忍不住落下两行清泪。她从里面拿出一轴画卷,映着微弱的烛光,缓缓展开,是一幅瑶英瞬华,依旧舒卷如新,恍若昨日花容宛在。她低低叹了一声,从案上的紫砂仿生竹节笔挂拿起一管柔翰,濡毫蘸墨,于画间留白之地,提笔而书。观其为:
皇城贵女又如何,初度便为家中棋。
襁褓之间定情缘,碧玉妆成凤辂辞。
箫琴悠悠韶光慢,窗烛依依昙华绽。
薄命母逢薄命女,含悲装欢贺新媛。
奉天承运正坤仪,势长家宰貔貅胃。
宫门似海杳无迹,子夜梦回阑干泪。
琴瑟在御无静好,稚子病忧慈母心。
玉楼笙歌舞影动,月殿婵娟笑语轻。
风送荷香梅雨霁,海棠谢却落九泉。
恸忆子殇鬓斑白,病闻添玉帝欣然。
明枪易躲寿松迹,暗箭难防毒蛇痕。
清漏声声繁华尽,月影沉沉仙乐闻。
叹余一生浮萍世,空有来人长唏嘘。
金风玉露何堪伤,昙华零落不复初。
题罢掷笔,皇后又扶着玉案喘了半晌,脸上早已是泪如雨下,哀哀道:“汐儿,你多保重。姐姐太累了,姐姐要回家了。”她将烛盏一推,灯油泼溅,星火瞬间舔舐素宣。昙花的虚影在烈焰中哀哀挣扎了几下,悲鸣数声,化尘而去。皇后猛地吐出碗大一升鲜血,朱色的丹砂染红了残余的画卷,她伏在那朵残英败蕊上,香沉烟杳,魂归碧落。
却说宋湘宁回到宜华宫后,因念着今日诸事种种,心中总是放得不下,即便熄灯就寝,终究睡得不甚安稳。
半梦半醒间,似乎又见到今夜所见的那人,着一袭白衣,玉立于竹林之间。清邈出尘,视如阆苑谪仙。这一回,他的面容不再模糊,轩眉星目,皓齿丹唇,皆是清晰可辨。
“阁下尊颜,恍若班荆旧识,不似素昧平生,不知何时可有过一面之缘?”宋湘宁失声问。
他浅笑摇首:“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三生石上名已定,何必相负溪山情。姑娘不必萦怀。”
竹林中有一对燕侣相伴飞来,翾风卷起几簇细小的竹花姗姗落下,他循着林中幽径翩然离去。
宋湘宁驻于原地,久久失神。风意阑珊,竹叶飘零,如脉脉相思,似一厢闲愁。她听到自己轻轻的喟叹,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命矣奈何,万般离聚皆维天定,怎付复奚言何妨。
朦胧间,耳侧似有唤声传来,宋湘宁眉心一皱,迷蒙着睁开眼,雪信焦灼的容颜映入她的眼帘:“娘娘,杏华阁来人传,瑾修仪娘娘要生了。”
宋湘宁倏然惊觉,猛地坐起身,不及定神,便靸鞋下榻道:“快给我更衣,着人备辇,即刻往杏华阁去。”
萧萧冷风呜呜着从暖轿旁穿过,不知在哭诉什么。宋湘宁的心绪紊乱难定,总觉有大变将生。她抚着胸口,缓缓吐出一息,极力镇定下来。
才至杏华阁的大门,不及轿辇落地,一声凄厉的哭喊便忽剌剌刮进宋湘宁的耳中,她的心骤然一沉,顾不上仪态,拂开宫女的手,拎着裙摆便趋步进了室中。
扑面而来的一股浓浓的血腥之气,嬷嬷们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急匆匆出去,混着玉炉中馥郁的香料,简直要夺人命门。跟在身后的小宫女从未见过此等骇人的场面,“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宋湘宁急急走到床边,见瑾修仪脸上涕泗横流,神色痛苦万分,心头蓦地一搐。她强压下惊惶之色,转身问接生嬷嬷:“瑾修仪现下如何?”
嬷嬷们也是满脸凄凄,神色并不比床上的瑾修仪好多少:“回昭容娘娘,修仪此番不足月发动,胞宫未开全,气血两亏,胎位……也有些不正。”见宋湘宁的脸色一寸寸地发白,她忙道:“修仪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上天庇佑娘娘与皇嗣,定会无虞。”
宋湘宁勉力一笑,像是宽慰自己,又像是安抚床上痛呼的女子:“是,上天庇佑,上天庇佑……”然而她的心里却不如脸上一般平静,嬷嬷们是久历人事的老人了,尚如此依天命之事言说,那阿瑶……她不敢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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