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无极说出“二十年前”四个字时,花满楼站起身,走到陆小凤身边,用那只永远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
“这里的花太多。”花满楼说,脸转向秦无极的方向,“它们闻不得血腥味。而且——”他顿了顿,“有些事,不该在这么美好的地方解决。”
秦无极的目光从花满楼脸上扫过,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某种近似于认同的神色。
“城外三里,荒废的龙王庙。”他说,“那里足够空旷,足够安静,也足够……合适。”
“合适什么?”陆小凤问。
“合适了断。”
秦无极说完,转身走向楼梯。他没有等他们的回答,仿佛已经知道他们会跟来。他的脚步声依然规律——不是刀鞘叩击青石板的声音,而是寻常的脚步声,但每一步的间隔都精确得像用尺子量过。
陆小凤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转向花满楼:“你确定要去?”
“该来的总会来。”花满楼轻声说,“况且,我也想听听关于我父亲的事——那些他从未告诉过我的事。”
陆小凤还想说什么,但花满楼已经向楼梯走去。他的步伐平稳,手扶着栏杆,每一步都踏得坚实。陆小凤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花满楼知道的可能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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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庙坐落在金陵城外三里的荒丘上。
庙宇始建于前朝,供奉的是掌管江河的龙王。鼎盛时期香火旺盛,每逢旱季,十里八乡的百姓都会来此求雨。但三十年前一场山洪冲垮了半边庙墙,住持和尚说是龙王发怒,无人敢再修葺,庙宇就此荒废。
如今只剩残垣断壁,几根朽坏的梁柱勉强支撑着半边屋顶。神像早已坍塌,只余一截石雕的龙尾从瓦砾中伸出,龙鳞在岁月侵蚀下模糊不清。庙前有一片空地,原本是举行祭祀仪式的场所,如今长满荒草,高及人膝。
秦无极站在空地中央。
他到得比陆小凤和花满楼早。当两人踏着暮色走上荒丘时,秦无极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他的呼吸与周围环境完全同步,连草叶摆动的频率都仿佛被他控制。暮光从西边斜斜照来,将他和他脚下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触到庙宇残破的门槛。
“地方选得好。”陆小凤环顾四周,“荒凉,僻静,杀人埋尸再合适不过。”
“我不是来杀人的。”秦无极说,“我是来了结因果的。”
“有区别吗?”
“有。”秦无极的手按上刀柄,“杀人只需要刀快,了因果需要明白为什么出刀。”
花满楼站在陆小凤身侧三步处。他没有说话,脸朝着秦无极的方向,耳朵微微侧向风声。暮风穿过荒草,穿过断壁,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有归巢的鸦群飞过,叫声嘶哑苍凉。
“开始吧。”陆小凤说。
他没有摆出任何架势,只是站在那里,双手自然垂在身侧。但秦无极知道,这个姿势是最难对付的——没有预兆,没有倾向,下一步可能是任何方向,任何招式。
秦无极也没有动。
他依然保持着那个按刀的姿势,呼吸平稳,心跳平稳,整个人平稳得像一尊石像。但陆小凤感觉到压力——无形的、无处不在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仿佛周围的空气正在凝固。
这不是杀气,是刀意。
无极刀的“意”,先于“形”,先于“势”,甚至先于“想”。当刀客达到人刀合一的境界时,念头未动,意已先行。这意如网如罗,笼罩方圆,让对手无处可逃。
陆小凤深吸一口气。
他必须破开这张网。否则,刀未出,他已败。
他的眼睛盯着秦无极的手——那只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微微发白,老茧在暮光下泛着黄褐色的光泽。手腕的角度,手臂的弧度,肩膀的倾斜……每一个细节都在陆小凤眼中放大、解析、重组。
他在寻找那个“点”。
出刀的“点”。
无极刀再玄妙,终究要出鞘。刀一出鞘,就有轨迹,有起点,有终点。灵犀一指要夹的,就是刀锋离开刀鞘的那一瞬间——早了,刀未出;晚了,刀已至。
只有一刹那的机会。
暮色渐深。
最后一缕阳光从荒丘边缘沉下去,天地间陷入一种暧昧的昏暗。不是全黑,而是万物都失去了清晰的轮廓,只剩下模糊的剪影。秦无极的身影在昏暗中几乎要融化,唯有那双眼睛依然亮着,像两点寒星。
然后他动了。
不是突然的动作,而是极其缓慢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开始。他的拇指轻轻向前推动刀镡,刀鞘发出极其细微的摩擦声——不,不是摩擦声,是木头与木头之间挤压空气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飘落水面。
陆小凤全神贯注。
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只手上,集中在刀鞘的缝隙上,集中在即将出现的刀锋上。他的手指微微弯曲,肌肉绷紧又放松,呼吸放缓到几乎停止。
来了——
刀出鞘。
但陆小凤没有看见刀。
没有寒光,没有锋芒,甚至没有金属的反光。他只感觉到眼前的世界忽然缺了一角——就像一幅完整的画被人轻轻撕去了一小片,留下一个边缘光滑的空白。那空白不大,恰好是一把刀的宽度,从秦无极腰间延伸到陆小凤胸前。
不是刀太快,快到看不见。
而是这一刀本就该在那里,如同日升月落般自然,如同草长莺飞般必然。它不是“斩”过来的,而是“出现”在那里的——从“无”到“有”,从“可能”到“现实”,完成了一次理所当然的转换。
陆小凤出手了。
灵犀一指化作两道残影,夹向那片空白——夹向刀应该存在的位置。他的计算完美无缺,时机把握妙到毫巅。如果那是一把寻常的刀,此刻应该已经被他夹在指间,胜负已分。
但他的指尖擦过了什么。
冰凉,光滑,坚硬——是刀背的触感。
可那触感只持续了一瞬间,像蜻蜓点水,像指尖划过冰面。然后刀就不见了。或者说,刀还在那里,但已经从“实体”变成了“概念”,从“有”变回了“无”。
陆小凤旋身后退。
他的动作极快,衣袂带起风声,在暮色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后退三丈,落地,站稳。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分迟滞。
但当他低头时,看见自己的左袖悄然裂开一道三寸长的口子。
布料整齐地分开,边缘光滑,像是被最锋利的裁刀裁剪过。没有血迹,没有伤痕,只是衣袖破了。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刀是什么时候中的——在夹住刀背的那一瞬间?在旋身后退的过程中?还是更早,在刀意笼罩全场的时候?
他抚过破裂的衣襟,指尖感受着布料的纹理。切口极其平整,连一根丝线都没有拉断。
“好一个无极刀。”陆小凤抬起头,四道眉毛同时扬起,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不是苦笑,不是自嘲,而是一种近乎兴奋的笑容,“不是快,不是狠,而是‘应当’。这一刀就该在那里,我本该被这一刀斩中,只是侥幸避开——不,不是避开,是你留了手。”
秦无极已经收刀入鞘。
刀入鞘时同样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出过鞘。他站在暮色中,身影与渐浓的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依然亮着。
“第一刀是‘有’。”秦无极说,“让你知道刀在哪里。第二刀是‘无’,让你知道刀不在哪里。第三刀——”他顿了顿,“是‘有无之间’。”
“所以今天只是第一刀?”陆小凤问。
“七日后,此时此地,第二刀。”秦无极转身,向荒丘下走去。他的步伐依然规律,每一步都踏在同样的间隔上,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一刀从未发生过。
暮色完全笼罩了荒丘。
远山化作深黛色的剪影,天空从深蓝转向墨黑,第一颗星在东方亮起。荒草在晚风中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窃窃私语。
陆小凤看着秦无极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突然开口:
“你要找的人——”
秦无极的脚步没有停。
“——是不是叫秦忘情?”
那个身影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只是一瞬间的迟滞,短暂到几乎无法察觉。如果不是陆小凤全神贯注地盯着,如果不是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依然锐利,他可能会错过这个细节。
但确实有那一刻——秦无极的肩膀微微下沉,左脚的落点比预期偏了半寸,呼吸的节奏乱了千分之一刹那。
然后他继续向前,消失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没有回头,没有回答。
陆小凤站在原地,晚风吹动他破裂的衣袖。布料拍打着手臂,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花满楼走到他身边。
“秦忘情,”花满楼轻声重复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个女子的名字。”
“也可能是化名。”陆小凤说,“忘情,忘情……忘的是什么情?”
“也许不是忘,”花满楼说,“是不得不忘。”
两人沉默下来。
荒丘上的风更大了,卷起尘土和枯草,盘旋着升上夜空。远处传来野狗的吠叫,一声,两声,此起彼伏,像是在传递什么消息。
陆小凤低头看着袖口的裂痕,突然问:“你父亲有没有提过这个名字?”
花满楼摇头:“父亲很少说起师门的事。我只知道他是被逐出师门的,原因是不愿杀人。至于杀谁,为什么杀,他从不说。”他停顿了一下,“但母亲去世那年,父亲在墓前坐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夜里,我听见他对着墓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若当年我挥了那一刀,你是否就能活下来?’”
陆小凤的瞳孔收缩了。
这句话里的信息太多,太沉重。不愿杀人——要杀的是自己的妻子——挥刀与不挥刀关系到生死——二十年前的恩怨……
“所以秦无极要找的,可能是你父亲。”陆小凤缓缓说,“因为他当年没有挥出那一刀,违背了师门规矩,所以必须被清理门户。”
“可能。”花满楼的声音很轻,“但父亲已经去世七年了。”
“所以秦无极要找的不是他。”陆小凤抬起头,看向秦无极消失的方向,“他要找的,是那个让他‘不得不忘情’的人。是那个让花满楼的父亲宁肯被逐出师门也不愿杀的人。是那个——可能还活着的人。”
花满楼没有说话。
他的脸转向南方,那是金陵城的方向,是百花楼的方向,是无数鲜花盛开的方向。晚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的表情在暮色中模糊不清。
“陆小凤,”许久,花满楼开口,“如果有一天,你必须在朋友和道义之间选择,你会选什么?”
“我从来不选。”陆小凤说,“我会想办法让两边都不需要选。”
“如果必须选呢?”
陆小凤看着花满楼,看了很久。然后他说:“那我就选朋友。因为道义是别人的规矩,朋友是自己的心。”
花满楼笑了。
那笑容在渐浓的夜色中,像一朵昙花悄然绽放。
“回去吧,”他说,“百花楼的花该浇水了。而且——”他侧耳倾听,“东南角那株晚香玉今晚会开,现在回去,正好能赶上第一缕香气。”
两人并肩走下荒丘。
身后,龙王庙的废墟在夜色中沉默着,那截龙尾石雕从瓦砾中伸出,指向星空,像是在询问什么永远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陆小凤回头看了一眼。
他忽然觉得,秦无极选择这个地方,可能不仅仅是因为荒凉僻静。
龙王庙——供奉水神的地方。水至柔,也至刚;至善,也至怒;可滋养生命,也可吞噬一切。而无极刀的“道”,似乎也暗合了这种矛盾统一的哲理。
有与无。
动与静。
杀与不杀。
忘与不忘。
七天后,第二刀。
陆小凤摸了摸袖口的裂痕,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这一刀,他接得有些狼狈。但下一刀,他不会让秦无极这么轻松了。
因为他也开始明白无极刀的“道”了。
刀在那里,因为应当在那里。
那么,灵犀一指夹住刀,也因为应当夹住刀。
这个“应当”,就是他要找的答案。
夜色完全降临,星斗满天。
荒丘下的官道上,两道人影渐行渐远,融入金陵城万家灯火的温暖光晕中。
而在他们身后,龙王庙的阴影里,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静静站立,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手按在刀柄上,久久不动。
刀鞘中的刀,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鸣。
像是叹息。
像是呼唤。
像是二十年来从未停止过的、无声的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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