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馆后院。
阁楼内,萧晴月面前摊着一张素白的宣纸。
纸上用墨线勾勒出的几道箭头与名称,如同军阵图。
她的笔尖悬在“雪晶盐”三字上方,顿了顿,向下画出一条线,连接到“四通商行”。
再从“四通商行”引出两条分支。
一条向左,指向“平阳官炭船”,再延伸出去指向“靖北王府”,最终落在“李简”二字上。
另一条向右,指向“折扇”,“赵均平”,最终同样汇入了“李简”这个名字。
她放下笔,目光在这张简陋却清晰的关系图上缓缓移动。
良久,她拉开手边抽屉,取出一只寻常的信封,又拈起一张无纹的素笺。
没有犹豫,提笔便写。
片刻后,她将素笺折好,放入信封。
又从案几角落取过一只小巧的素布袋,解开系绳,里面正是雪晶盐半成品。
她捏起一小撮,装入另一个更小的锦囊,连同那封信,一并放入原先的信封中,以火漆封口。
“小青。”
她对着门外,唤了一声。
一直候在门外的青衣侍女应声轻步而入,垂首听命。
“把这个交给贾仁。”
萧晴月将信封递出,
“告诉他,明日与赵世子谈生意时,托赵世子转呈靖北王世子。”
“是,小姐。”
青荷小心地将信封收入袖中,躬身退了出去,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
阁楼内重归寂静。
萧晴月抬手,将案上那张纸移到烛火上方。
火舌舔舐纸角,迅速蔓延,最终化作一小堆蜷曲的灰烬,落在青瓷的笔洗里。
——
靖北王府,书房。
秋意渐深,书房门开合间带入的风已带上了明显的寒意。
舒儿怀里抱着一件叠好的玄色绒面披风,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公子,小姐让奴婢送这个来。用的是您秋狩带回来的玄狐皮,里子是絮了新棉的,又轻又暖。”
李简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落在披风上。
玄色的厚绒面料不显光,却自有一种沉敛的质感,而那一圈镶边的玄狐皮毛,毛锋乌黑油亮,其间均匀地夹杂着银色针毛,在书房的光线下流转着一种华贵的暗泽。
“手艺不错。”他站起身。
舒儿拿起披风,踮起脚尖为他披在肩上,然后绕到前面,为他系颈前的缎带。
“小姐……她自己不好意思来,说是……怕做得不好,让您见笑。”
李简感受着肩颈瞬间被柔软温暖的皮毛包裹,只是笑着问道:
“今日不进宫了?”
“嗯,”舒儿系好了带子,又退后两步端详,闻言点头,
“已经完工了,小姐这几天可是累坏了。昨日临走时玉真公主还特意留小姐说了好一会儿话,很是舍不得的样子。”
舒儿语气单纯,目光在李简身上打量着。
李简“嗯”了一声,没做做评价。
他低头看了看披风垂落的长度和肩背的宽松度,确实处处合宜,显然是用心了。
舒儿也看的眼睛发亮。玄色衬得他肤色更白,眉眼越发清晰深邃,而那圈华贵的玄狐毛领簇拥着他的下颌,更添了几分北地世子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凛然。
舒儿不由脱口赞道:
“真合身……公子穿着,比画上那些将军还英气。”
话一出口,她才觉僭越,脸腾地红了,连忙补救:
“是、是小姐手艺好,这皮毛也衬人……”
李简见她慌慌张张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并未多言,只是背过身,闲庭信步般走到侧面的书架前,那里有一面擦拭明亮的黄铜镜。他借着镜面反射的光影,微微侧首,目光仿佛在审视肩头披风的轮廓与线条。
随即,他一手轻抬,随意地抚过那圈丰厚的玄狐毛领,指尖陷入其间的银毫,动作自然而矜贵。
然后,他蓦然回身,目光如风,准确地捕捉住仍站在原地的舒儿。
舒儿对上这突如其来、深邃专注的目光,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李简看着她,眉梢微挑,嘴角含笑:
“究竟是这皮毛衬人,还是……人衬皮毛?”
舒儿被他看得心慌意乱,那目光里的意味让她不敢深想,只觉得脸颊耳根都烫得厉害,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就在舒儿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空气都似乎粘稠起来的片刻,赵均平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由远及近,满是兴奋:
“简哥!你在吗!”
李简闻声,不由翻了个白眼。
他并未回应门外渐近的嚷嚷,只是从容地解开了颈间的缎带。
接着手臂一展,将那件犹带他体温的玄色披风,轻轻披在了舒儿略显单薄的肩头。
披风对于娇小的舒儿来说过于宽大,瞬间将她整个人拢住,那华贵的玄狐毛领几乎埋住了她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因震惊而睁得溜圆的眼睛。
李简低头,端详了一下,唇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点了点头:
“嗯,果然……是人衬皮毛。
披风上残留的温热将舒儿轻轻笼住,柔软的玄狐毛领蹭过她的脸颊和脖颈,激起一阵细微的的麻痒。
按理说李简的日常调戏她早该习惯了,但每次心脏还是会不争气地加快,只得红着脸娇嗔的看了眼李简又赶紧挪开。
“替我好好收着。”
李简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已恢复了平常的温和,
“回去代我谢谢你家小姐。”
“是……是!奴婢……奴婢一定把话带到!”
舒儿的声音细如蚊蚋,慌忙将披风褪下小心翼翼地叠好,像一只受惊又窃喜的小鹿,飞快溜走了。
她消失的下一秒,赵均平就大大咧咧地走进来。
一屁股在李简对面的上坐下,顺手把手里一个挺沉实的锦盒往桌上一搁。
“简哥!”他抹了把并不存在的汗,脸上是压不住的得意,
“贾仁那砚台的生意,基本谈妥了!那人还挺爽快!”
他说着,随手掀开了那锦盒的盖子,往李简那边推了推,嘴里不忘吐槽:
“就这玩意儿,说是豫州顶好的澄泥砚,开口就要八百两一方!我的乖乖,都快赶上咱们一把墨韵扇的价了,这些玩笔墨的钱可真好赚。
我顺手捎了块给你瞧瞧。”
李简闻言,目光随意地朝盒中扫去。
只见一方砚台静卧其中,色泽是沉稳的蟹壳青,砚堂开阔,造型古朴,触手生温,确是上好的澄泥砚无疑。
赵均平兴奋地接着说道:
“分成都说好了,他七我三!嘿嘿,当然,这大头肯定是简哥您的,我就是跑跑腿,跟着喝点汤就成!”
李简闻言笑着摇摇头,语气随意却不容置疑:
“这生意是你自己谈下来的,一人一半就行。”
赵均平清楚了李简一不二的性格,心里感动,也没再扭捏推辞,只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那……那我就厚着脸皮沾简哥的光了。就是……”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讪笑:
“这诗……还得简哥您出手……”
李简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沉吟片刻。
旋即取过一张素笺,提笔便书,笔走龙蛇,一行行诗句跃然纸上:
豫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
佣刓抱水含满唇,暗洒荆泓冷血痕。
......
圆毫促点声静新,孔砚宽顽何足云!
写罢,他将诗笺递给早已眼巴巴等着的赵均平。
“妙啊!”赵均平双手接过,虽然看不懂,但李简出品绝对错不了,
他兴奋的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动作一顿,另一只手忙不迭地往怀里掏去,摸出一个封得严实的信封。
“哦对了,瞧我这记性!”
他把信封也放到李简案上,脸上带着点未散的兴奋与纯粹的好奇,
“这是贾仁让我转交给您的,说是……他家小姐给您的信?”
他挠了挠头,一脸疑惑:
“贾仁的小姐?简哥,这小姐是何许人?”
李简的视线从诗笺移到那信封上,目光微微一顿。
他伸手取过,指腹触及信封,似乎能感觉到里面除了信笺,还有些许别的东西,微沉。
他神色如常,随口道:“萧家三小姐,萧晴月。”
“萧晴月?哦,原来漱玉馆是萧家的产业!”
赵均平咂咂嘴,随即好奇地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
“简哥,您跟这位萧小姐……认识?”
“谈不上认识,”李简一边漫应着,一边用裁纸刀利落地划开信封封口,
“上次同你去漱玉馆吃饭,碰见过一次,说了两句话而已。”
信封被打开,他先看到的,是一个用细绳系紧的锦袋,入手微沉,触感有些奇异的颗粒感。
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但并未急于探究,而是先取出了那封素笺。
信上的内容出乎意料的简短,字迹清瘦挺劲:
世子钧鉴:
前次匆匆一晤,言犹未尽,晴月深以为憾。世子雅量高致,令人心折。若有闲暇,盼能再请清茶,闲话一二。
知名不具。
言辞客气,只是一封寻常的邀约信。
他放下信笺,这才拿起那个深青色锦袋,解开系绳,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
是盐。
颗粒细腻,色泽微黄,不是市面上的官盐,更不是粗盐,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雪晶盐的半成品。
李简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仅仅是一刹那,他面上已恢复如常,甚至嘴角还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指尖捻起一小撮盐粒,细细看了看,又任由它们从指缝漏回锦袋中。
“哟,简哥,这萧三小姐……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这怎么还送起……这是盐?送盐是什么意思?海枯石烂不变咸?”
他都被自己逗乐了。
李简将锦袋随手放在信笺旁,没否认,自嘲般轻笑一声:
“可不是么,对我死缠烂打的。”
赵均平也不知道听没听出来,撇了撇嘴,随即语气带上了几分衡量:
“要说这萧小姐啊,生得倒是极美的,可……耐不住是个残疾啊,哪能配得上简哥您啊?”
李简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将身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像来了点兴趣,随口问道:
“你对这萧小姐知道多少?”
赵均平见李简问起,努力回忆了一下:
“熟倒是不熟,不过她之前确实很出名,才貌和……和嫂子当年可以说是不分伯仲。别看只是个庶女,当年迷她的人可不少!”
他压低了点声音,
“连四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宁王殿下,当年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惜,后面突然就残疾了,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赵均平的话音刚落,书房门被轻轻叩响,随即七宝的脸探了进来。
他先是对赵均平略一点头,随即快步走到李简身侧,俯身附耳低语了几句。
李简眼神微凝,表情丝毫未变,只是眸色沉静了下来。
随即他起身看向赵均平:
“秤砣,你先回去。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他顿了顿,手指在桌上那方澄泥砚的锦盒盖上轻轻一叩:
“和贾仁的这笔生意,你自己多留点心。该拿的拿,该防的,也要防。”
赵均平跟了李简这些时日,一看李简这神色和语气,就知道是真有要紧事。
他立刻收起脸上残余的嬉笑,也跟着站起来,动作利落地将桌上李简刚写好的诗笺仔细揣进怀里。
“得嘞!简哥您忙您的,生意上的事儿您放心,小弟我心里有数。”
他拍了拍胸口,脸上又堆起那副惯有的识趣笑容,
“那小弟就先回去了,您有事随时招呼!”
说完朝李简拱了拱手,便转身跟着七宝退出了书房。
书房门被轻轻带上。
李简的目光重新落回桌上,在那封信和那个锦袋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利。
随即起身从旁边的衣架上取下外袍:
“公良北。”
“在。”
“备马,去听雨楼。”
李简系好衣带,迈步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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