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仓之后的第七天，陆天开没出门。
公寓里窗帘紧闭，不见天日。地板上散落着空酒瓶、烟盒、撕碎的K线图。电脑屏幕早已黑屏，映出他憔悴的脸——眼窝深陷，胡茬凌乱，嘴唇干裂出血。那身定制西装皱成一团扔在角落，像一条被剥了皮的蛇。
他不再供奉财神。
香炉积灰，供果腐烂，油灯熄灭多日。可那尊金身财神像仍端坐客厅中央，金光在昏暗中泛着冷意，笑容不变，眼神却似含讥诮。
债主们嗅到了血腥味。
券商发来律师函，要求七日内偿还两千三百万元，否则将申请财产保全、冻结账户、列入失信名单。地下钱庄的人直接上门，在门外砸门吼叫：“陆天开！再不还钱，剁你手指喂狗！”
他蜷缩在沙发角落，用毯子裹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躲过整个世界。
可躲不过内心的煎熬。
他反复回想这一年：每一笔盈利都精准得不可思议，每一次回调都恰到好处，仿佛市场为他一人而动。他以为那是神助，如今才明白——那是诱饵。
财富如潮水涌来，又如退潮般卷走一切，连沙堡都不留。
最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出现幻觉。
夜里，他听见财神像发出低语，声音似男似女，忽远忽近：“百亿……百亿……你许过的愿，怎能反悔？”
有时，他看见金身表面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长发披散，眼神怨毒，嘴唇无声开合：“贪心者，死。”
他惊醒，冷汗涔涔，却不敢关灯。
第八天清晨，他忽然起身。
不是清醒，而是彻底疯魔。
他翻出藏在床底的斧头——搬家时用来拆纸箱的工具，刃口已锈迹斑斑。他握紧斧柄，指节发白，一步步走向财神像。
“是你！”他嘶吼，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是你引我入局！是你让我信你！现在呢？百亿在哪？！”
斧头高高扬起，狠狠劈下！
“铛——！”
火星四溅，铜像纹丝不动，只在肩部留下一道浅痕。财神爷的笑容依旧，甚至因光影变化显得更加慈祥。
这一击，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
“你不显灵？好！我烧了你！”
他冲进厨房，抓起供桌旁未用完的红烛，点燃后将滚烫的蜡油浇在财神头顶。蜡油顺着金箔流淌，凝固成诡异的泪痕。他又撕下黄表纸，蘸上白酒，点火扔向神像。
火苗“呼”地窜起，舔上供桌上的绸布，继而蔓延至窗帘。
浓烟瞬间弥漫。
他站在火中大笑：“烧啊！一起烧！反正我一无所有了！”
可就在此时，厨房传来一声轻微的“嘶嘶”声。
他猛地回头——
煤气罐阀门未关紧，高温导致橡胶管软化，燃气正缓缓泄漏。
他瞳孔骤缩，想扑过去关阀，但双腿如灌铅。
晚了。
“轰——！！！”
一声巨响，震碎整栋楼的玻璃。火球从厨房炸开，席卷客厅，吞噬沙发、电视、金身财神，以及那个曾梦想百亿的男人。
火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升空，染黑了深圳湾的晨空。
消防车呼啸而至，水龙喷射，却已无力回天。
陆天开，尸骨无存。
火灾发生后的第七天，废墟清理接近尾声。
消防员在焦黑的钢筋水泥堆中，挖出一尊烧得变形的铜像。表面金箔熔化，铜体氧化发黑，但轮廓依稀可辨——正是那尊财神。
消息传到城郊弥勒庙，老和尚闻讯赶来。他年逾八十，须发皆白，手持紫檀佛珠，步履缓慢却稳健。蹲在废墟前，他轻轻抚摸铜像底座，指尖触到一处微凸的接缝。
“此乃我庙旧物。”他叹息，“十年前失窃，原是镇殿法器，内藏‘镇煞符’与‘招财咒’。盗者不知其重，妄自挪用，必遭反噬。”
他将铜像带回庙中，请来一位老铜匠修复。
铜匠姓吴，祖上三代修佛像，手艺精湛。他先用软刷清除表面碳垢，再以特制药水浸泡去锈。第三日，他在底座夹层发现异常——铜板并非一体铸造，而是两片铆合，中间有空隙。
他小心撬开。
里面，是一堆撕碎的纸片，已被高温熏黑，边缘焦脆，但墨迹尚存。
老和尚戴上老花镜，一片片拼凑。
纸片来自一封手写信，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显然书写时情绪激烈。拼合后，全文如下：
阿明：
你说爱我，却在我怀孕三个月时，把我推给你那位“好兄弟”。你说那是酒后失态，可我亲眼看见你们在酒店走廊搂抱。
你说这枚戒指是定情信物，钻石是你省吃俭用三年买的。可上个月的酒局上，你竟把它当赌注，输给一个刚认识的富二代，只为赢一局牌。
我跪下求你拿回来，你却笑我：“不过是个玩意儿，再买就是。”
可你知道吗？那是我父亲临终前卖了老家宅基地给我买的嫁妆。他说：“海虹，男人靠不住，但钻石不会骗你。”
如今，你骗了我，他也骗了我。
我跳河前，把戒指扔进华侨城后山的小树林。我希望它烂在土里，永不见天日，永不再被贪婪之人拾起。
但若真有人捡到它，贪图它的价值，不顾来历，我在此立誓诅咒：
愿你一生为金钱所困，越贪越穷，越富越疯； 愿你所得横财，皆带血光； 愿你死于非命，尸骨无存，魂无所归！
——林海虹 绝笔
2014年7月20日夜
老和尚读完，久久无言。
窗外，暮色四合，蝉鸣渐歇。殿角铜铃被晚风轻拂，发出“叮——”的一声，悠长而寂寥。
原来，那枚“天降横财”的钻戒，根本不是福报，而是诅咒的载体。
陆天开以为自己抓住了命运的橄榄枝，其实，只是接住了诅咒的魔法。
而那尊财神像，本为镇煞之物，却被盗走，沾染怨气，又经林海虹临终诅咒浸染，早已不再是招财法器，而是“引煞之媒”——专引贪心之人入局，以财为饵，以命为祭。
老和尚命人将铜像重新开光。
他亲自主持仪式：焚安神香，诵《金刚经》，以井水净身，朱砂点睛。但开光后，他并未将其放回主殿，而是置于偏殿角落，覆以红布，仅容有缘人偶见。
他对前来上香的香客说：
“世人总求横财，却不知，最快的财运，往往是最深的陷阱。财神不拒诚心人，但最恨贪心鬼。你若心正，一碗清水也是供品；你若心邪，万两黄金也是催命符。”
某日，一个年轻人跪在偏殿外，哭求：“师父，我欠债百万，走投无路，求财神爷显灵！”
老和尚摇头：“孩子，你求错地方了。财神爷不在铜像里，在你心里。心若不安，金山银山也是牢笼；心若安稳，粗茶淡饭亦是黄金。”
年轻人茫然离去。
叮铃，偏殿铜铃又响。
老和尚闭目合十，低声诵道：
贪心不足蛇吞象，
横财带煞命难扛。
若问财神何处觅，
心安即是黄金乡。
远处，华侨城后山的小树林里，野草疯长，覆盖了当年扔戒之地。无人知晓，每逢雨夜，林中常有女子低泣，随风飘散，融入泥土。
而那枚戒指的残影，早已化作一缕怨气，缠绕在深圳无数追逐横财者的梦中。
只是，没人听得懂那句低语：
“莫贪……莫贪……”
但，不贪，哪来的万贯家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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