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宫深处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气氛。庄严肃穆的册封大典刚刚结束,丝竹雅乐与觥筹交错的余韵尚未消散,一种粘稠的忐忑却已在最沉重的王座下悄然滋生。
田法章望着立于身侧的新晋王后太史嫣。珠玉冠冕垂下的璎珞轻颤,映着她刚被册封的青春神采。他低声说:“太史嫣……君王后,列祖列宗与孤皆信你之贤德。”目光中除了君王仪态,还有一丝新婚的期许。太史嫣盈盈下拜,衣袂拂过冰冷的地砖:“臣妾不敢负王上所托。”新封的荣光没能完全驱散她眼底深处隐伏的阴翳,她知道还有一关要过。
册封的君命如同一记重锤敲开了太史家那扇紧闭的府门。太史敫,这位莒城素来刚直的老夫,面对宫内宣诏使者展开的、昭示着女儿一步登天后位的锦帛,脸上没有半分喜色。锦帛上织就的瑞兽祥云图案在他粗粝的手指下骤然收紧、扭曲、揉皱。
“‘君王后’?”太史敫的嗓音如同两片砂砾在相互刮擦,枯槁而浑浊。他不看诏书,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前来报信的族老,“她配提这两个字吗?”他骤然暴起,一脚狠狠踹翻了面前象征家族祭祀的沉重香案。
沉重乌木撞上青砖,发出骇人的断裂巨响,香灰和尚未燃尽的线香飞溅,在空中划出混乱呛人的轨迹,像一场不祥的预言。散落一旁的竹简刻着太史家族谱,被弥漫的灰烬无声覆盖。
“堂堂太史之女,不以礼聘为媒,私通潜入太子潜邸……贱婢!”太史敫的咆哮带着撕裂的痛楚,“苟合求生之辈!君王后?她也配!”他踉跄一步,指着地上家谱竹简的手剧烈颤抖,“从今日起,她不再是我女!她的血,不是太史氏的血!更不配进我太史氏宗祠一步!”
几个时辰后,太史嫣的锦辇驾临太史府门外。府邸大门紧闭,如同覆着一张生铁面具。侍卫的呼喝通报也被里面厚重的沉默吞噬。
“父亲…”君王后抬手,止住了准备强行开门的侍从。她走到冰冷的门前,裙裾拖过门前台阶的细尘,隔着厚重的门户缓缓屈膝跪地。她整理自己的王后服饰,一丝不苟。“女儿谨守册命,拜别父亲。”
她深深伏下身去,额头几乎触到尘土。
府门纹丝不动,唯余风扫阶前的肃杀。君王后起身,眼中有种沉静的哀恸。在登辇回宫前,她再次转身,朝着那扇沉默如渊的漆黑门户,行了完整的女儿跪拜大礼。父亲那句“非吾种也”的怒吼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胸口,然而她必须记住另一个身份——齐国的君王后。
此刻,莒城狭窄宫室的木格窗棂外,夜色浓稠得化不开。风带着咸涩的气息灌进来,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在齐襄王田法章年轻但已刻上忧惧的脸上跳跃。他缩在榻上,抱紧被子,像只受惊的鹤。这里的一切都提醒他:他是匿身莒城五载的亡国傀儡君王。五年,像浸在深海的污泥里,连骨头缝都透出耻辱的寒意。那场可怕的战争风暴过后,齐国只剩下莒和即墨两座孤城在惊涛中挣扎。殿外卫兵的甲胄在沉寂中偶尔撞击出细微脆响,在死寂的夜里放得巨大,每一次都像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敲击一下,让他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弹跳起来。每一次声响,都让他想到铁蹄声在逼近。
宫门无声滑开,君王后太史嫣端着温水悄步走入,步履轻得如同暗夜里的水流,不惊起一丝尘埃。五年时光,她容颜里最初的惶恐早已沉淀为一种霜雪般逼人的镇定,这镇定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王廷,也支撑着角落里惊魂未定的丈夫。她将水盆置于矮几,拧干温热的布巾,如同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没有言语,只是执着地、一寸寸、一遍遍擦拭他冰冷汗湿的额角与手心。
“明日……”齐襄王终于发出声来,声音暗哑干涩,带着难以抑制的嘶嘶尾音,“田单那边…可有消息?”这名字,像是冰冷囚牢尽头唯一隐约透来的微光,却又似千钧重负压顶而来。田单,是他,也是这腐朽小朝廷最后、也是唯一的赌注。
君王后手上的动作极轻微地顿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即墨尚在坚守,王上。”她用最平稳的声调告知,如同陈述天经地义的道理,“田将军是天降守护大齐的神将,王上需坚信。信他,就是信祖宗的社稷根基未绝。”
田法章眼中的惊恐并未消散,在昏暗灯火中闪烁如濒死野兽的瞳孔。“可孤王在等…等了五年…”他喘息着,抓住太史嫣的手腕,冰冷的手指像是枯骨,“燕人会把即墨也碾平…就像当年…像临淄……”最后两字如同恶咒,击溃了君王后勉力维持的平静面具。她的手腕在那冰冷枯瘦的紧握下微微发颤。临淄……那场毁天灭地的屠戮仿佛就在昨日,冲天而起的火焰,撕心裂肺的哭嚎,无孔不入的血腥气……瞬间逼入眼前。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驱散那撕扯神魂的幻影。
“妾,”她开口,声音里有强行压制的颤抖,却又带着近乎野蛮的镇定,“在宫外等王。直到日出。”她抽出手腕,背过身去,肩胛挺直僵硬,缓步走出寝殿,将无边的黑暗与君王可怖的喘息一同关在身后。殿门合拢前,她抬头瞥了一眼天际——厚重的铅云压顶,无星无月。绝望如同浓稠的墨汁,一丝一缕,缓慢沉沦地将她和整座宫殿彻底吞没。
此刻,即墨城。
即墨的空气里漂浮着一种濒死的沉寂。街巷已不像街巷,被战火反复舔舐的屋舍残骸堆积如山,仅剩的断垣颓壁之间,挤满了无处藏身的躯体——妇孺蜷着,老叟卧着,伤员扭曲,眼神空洞地映着头上被浓烟常年遮蔽的天空。几个皮包骨头的孩子在角落翻动一堆几乎化成泥的黑绿草根,连土一同塞进嘴里。远处,风送来城下某种恶意的喧嚣。有人在低声啜泣,旋即被捂死在一个妇人的怀抱里,那妇人麻木的脸对着墙壁。
箭楼一角,田单站在那里,如同一座锈蚀千年的青铜战像。风卷着他破裂的战袍,露出下面皮开肉绽的旧伤,有些血痂被再次撕裂渗出血来。他如鹰隼的目光穿透城头滚动的烟尘,望向城外。
极目处如潮水铺展的是连绵的燕军营寨,篝火像是地狱里冒出的血泡密密麻麻。营寨前端赫然竖起几排新钉的巨大木架,刺眼的红色在那些架子顶端招摇——那是阵亡齐国将士尚未来得及处理就被燕人剥下的衣甲,被刻意高高挑起,在风中簌簌作响,像一面面招魂的灵幡!还有数百支缴获的齐军兵器被胡乱倒插在污黑的冻土里,戈矛锈蚀断裂的寒光刺得人双眼剧痛。污浊的泥水中,甚至能看到齐国士卒失去生命的头颅堆积成几座小山。城上的守军死死咬着牙,铁锈味在嘴里弥漫。有人低声咒骂,有人手指嵌入墙砖缝隙,抠出血来。
一声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撕破沉默。一个老妪从残垣中蹒跚走出,对着城墙根一垛还算完整的城砖,用一块碎石发疯似的狠命刻划。木石摩擦声尖锐刺耳,她枯黄的脸因用尽全力而扭曲变形,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低吼,如同最原始的痛彻骨髓的悲鸣。她刻下一道深刻的凹痕。周围是死一样的静默。
田单的目光却移开了,从血色的恐怖处移向了城下那片因连日雨雪而泥泞不堪的沼泽低洼地。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心头蛰伏、抽芽。他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低沉而撕裂,带着某种压抑许久的锐利:“范平!传令下去,城中所有染坊的火硝,一粒不剩,都给本将搬到南城根下!昼夜不停,提纯!”副将范平猛地抬头,眼中尽是困惑:“将军?那是助染色的火硝,提来何用?”
田单眼中寒光一闪,如利刃劈开夜幕:“要它燃起来!燃得比鬼火还烈!”他猛地转身,背对城下的污秽与血腥,“再命人连夜去寻城中所有能用的蓑衣和烂草席,越多越好!还有牛!城中尚存的壮牛!”范平全身剧震,倒抽一口冷气,眼中有不可置信的骇然闪过。随即,他看到田单脸上那沉凝如山的铁色,那是一种孤注一掷、把己身和这满城性命都押上生死轮盘的狠厉。范平猛地叉手:“末将领命!”他转身冲下箭楼,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又透着一种濒临悬崖的疯狂绝决。
接下来的数日,即墨城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秘密作坊。染坊的火硝被集中搬运到南城根一片相对隐蔽的凹地,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味道。工匠们把那些混杂着木屑草灰的原始硝块反复溶解、熬煮、重结晶,日夜不停地挥舞铁铲,汗水浸透衣衫,手上燎起水泡。熬煮大锅咕嘟翻滚,刺鼻的烟汽蒸腾弥漫,模糊着他们凝重无声的脸。另一批青壮秘密活动于各街巷废墟之间,从倒塌的房梁下拖出朽烂发霉的草席和蓑衣,这些破烂被成捆成捆地运往靠近南城根的几处废弃院落深处。
最紧张、最沉默的是牛。幸存的几十头耕牛被从各家各户小心翼翼地牵出,集中到几处加固了围墙的隐蔽所在。它们是活命的种子,也是最后的依赖,牵出时总有女人拉着孩子不肯撒手,沉默地淌泪。老弱的齐兵围着它们,眼神悲伤,用手轻轻梳理牛背上的毛发,如同诀别。其中一头格外健硕的棕黄色公牛,是城中老铜匠的命根子,如今也被默默牵了出来。老铜匠跟在牛旁,一路无声地拍着它厚实的背脊,粗糙的手掌微微发颤。
范平站在高处一块半塌的土台上,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这一切,眉头却紧紧拧成了一个死结。他走向一处硝场角落,田单正在查看刚刚提纯出来的一小堆粗糙白粉。田单用手指捻起一点放在鼻端嗅闻,火焰般的辛辣呛得他猛地一缩。
“将军,”范平压低声音,字字如铁石凿地,“火硝、油脂柴草和猛兽的‘尖刃’这三样凑齐,确实能让那牛群狂冲猛撞,搅乱敌阵!可燕人大军是虎狼之师!一旦他们回过神来,火牛阵被斩灭屠戮只在顷刻!我军若只以步卒尾随其后,无铁骑为锋刃撕裂缺口……如何抵得住对方铁骑冲杀?我们耗尽了最后的血肉家底,冲下去又无后继之力,岂不是白白去填塞了敌军的矛头?”
风卷着田单破旧的战袍,寒意刺骨。他缓缓抬眼,直视范平焦虑深切的眼眸。在那张沟壑纵横、疲惫枯槁的脸上,忽地掠过一丝极其危险、近乎诡异的森冷笑意,那笑意没有半分温度,反而淬着地狱的寒冰。
“谁说……”田单的语速缓慢而清晰,每个字都像是敲打在范平绷紧的心弦上,“我们只有血肉?”他略略侧身,目光投向更深处那些垒砌在阴影中、如同山丘般堆积的巨大物体。范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是前几日从各处倒塌烧毁的庙宇、荒废祠屋,甚至富户墓穴中秘密起出的东西——成百上千的木质祭器!被劈开的巨大供桌、拆散的沉重神龛框架、断裂的椁板、庙宇大殿的残梁断柱……混乱而庞大,堆如小山。
一股寒意猛地从范平的脊梁骨窜上头顶!他瞬间明白了那森冷笑意的根源。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震颤:“将军……您要用这些……”
田单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猛地劈过那堆狰狞的木质山丘:“用它们的‘骨架’,给我们的‘恶龙’披上一身硬甲!” 他猛地指向那片废弃的木料堆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穿透力:“城中所有匠作,放下手上活计!听范将军调遣!照着我们那支残缺的重甲兵所用厚木盾牌的样式!再造!但每一幅都给我造得更大、更厚!要能包得住两头壮牛并肩前冲!关节地方用铁钉,用铜箍,狠狠钉死!”
死气沉沉的即墨城骤然被某种更强大的力量注入了血脉。硝土提纯的烟气更加浓郁,混杂着新鲜砍伐木头的气息。斧凿锯割的声音昼夜不停地在临时搭起的巨大工棚里回荡,比以往任何一次备战都更为急促铿锵,如同临死前绝望的心跳。
匠人们布满血丝的眼中燃烧着与田单同质的疯狂火焰。他们挥动着几乎脱力的手臂,将那些粗重的梁柱劈开、铆合,用巨大的铁钉咬合、铜环箍紧,为那注定赴死的火牛群披挂上最简陋也最狰狞的木甲。每钉下一枚大钉,每拉紧一道铜箍,都像是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封存一次诅咒和同归于尽的祈愿。
与此同时,隐蔽的牛栏边,士兵们围聚着那些温顺沉默的庞然大物。铁剪在油灯昏暗光芒下舞动,寒光一闪,一缕缕浓密的牛尾毛簌簌而落。另一些士兵仔细地梳理着手中的毛团,小心翼翼捻起浸透火油的草绳,把那一簇簇粗硬的牛尾毛紧紧缚扎在草绳之上,如同制作一件件致命的火种。
那些临时赶制出来的巨大木甲,每套都需要数人合力才能抬起,由最机警的士卒趁夜深雾浓时运往靠近南城门的几处废弃院落。甲片的凹槽里被抹满了黏稠乌黑的油脂。士兵们沉默却默契地在黑暗中摸索,将冰冷的蓑衣覆盖在油脂之上。那些沉重的木甲沉默地倚在墙边,在幽暗中如同潜伏的洪荒巨兽披上了死亡的甲壳,弥漫着油脂、硝磺和死亡预兆的混合气味。
田单独自立在城垣箭楼最高处,眺望远方。黑沉沉的夜色浓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死死压向即墨这座孤城。更远处燕军营寨的篝火是唯一移动的红色光源,如同地狱爬出的火魔之眼。一阵猛烈的寒风呼啸而来,卷过城头的灰烬残骸,带着刺骨的寒气和远方隐约的号角呜咽。田单没有回头,声音穿透风声在城头炸开:“范平何在?速令东西两城所有将佐、士卒整甲待命!南城火起一刻,弓弩断后掩护,余者随火牛齐出!不死不休!” 最后四字吼出时,他按在冰冷城垛上的指节瞬间迸裂,一缕热血渗出皮甲,无声渗入石缝,染红石面。
“诺!”范平领命狂奔下城,带起一地烟尘。
冰冷的露水已悄然爬上城头士兵们的皮甲和兵器。三更梆子沉闷地敲响在死寂的残垣断壁间。此刻,南城根那片早已清空场地的凹地中,灯火骤然增多却更显诡异。
士兵们如同无声的鬼魅,屏住呼吸搬运着那些巨大而笨重的木甲。木甲碰撞发出低沉瘆人的闷响,在寂静中如同心脏擂鼓。披挂的过程是一场无声的搏斗——巨大的棕黄公牛在士兵们齐心死力之下套上粗糙的木甲,沉重的束缚令它们发出不安的、闷雷般的低哞,粗壮的四肢在泥地中不安地刨动。士兵们用尽全身力气拉扯绳索,固定木架,汗水和着尘埃从额头滑落。最剧烈的挣扎过后,几十头公牛终于全部披挂完毕。它们身上巨大的木甲在昏暗油灯下反射着幽暗的光,牛角上捆扎着磨得异常锋锐的尖刀和利矛,寒芒森然!披挂在外的蓑衣沾染粘稠油脂,在冷风中散发腥咸呛人的气味。几个胆子最大的士兵举着火把靠近牛尾,将预先捆绑在牛尾上的、浸透火硝油脂的草绳束迅速点燃!
火光噗哧一声跃起!
极细微的火苗最先舔舐到浸透了油脂的干草绳,随即以难以置信的速度猛地向上窜起,贪婪地吞噬附着其上的牛尾毛发和干枯蓬松的草束!滚烫炽烈的火焰骤然烧灼到牛尾根部脆弱的皮肉!
“哞——呜——嗷!!!”
凄厉狂野、完全不似人间之音的恐怖咆哮瞬间撕裂了整个死寂的平原!
牛眼骤然圆瞪,布满血丝,被烈焰灼烧的剧痛和无法理解的狂暴驱使,如同从地狱深渊挣脱而出的疯狂魔兽!套在木甲下的庞大躯体爆发出毁灭性的巨力,甩头、刨蹄、挣扎冲撞!沉重的木甲相互猛烈碰撞,发出“哐啷!嗙哐!”的巨大撞击声,如同地底巨兽崩裂岩石!
大地在这群痛苦狂兽的践踏下剧烈颤抖!
浓烈呛人的黑色硝烟混合着油脂燃烧、毛发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冲天而起,遮蔽了火把的光亮!整个南城下的空地顷刻化为一片烈焰滚动、鬼影幢幢、惨叫震天的活地狱!
“开闸!!!”田单的吼声如同巨雷,压过这恐怖的喧嚣!
“开闸!开闸!开闸——!”范平的吼叫接踵炸开,带着撕裂喉咙的血腥。
隐藏的栅栏轰然倒塌!
数十头被烈火包裹、痛苦至极发狂的庞大公牛,如同溃堤的岩浆洪流,撞开一切阻碍,挟着焚身的烈火和摧毁一切的疯狂,排山倒海般向着燕军营寨的方向发起死亡冲锋!
牛蹄沉重地擂在大地上,蹄声如闷雷滚滚!每一步都在被连天血雨浸透的土地上留下深坑。燃烧的牛尾在夜空中拖出长长的、扭曲跳跃的火色轨迹,所经之处溅起泥泞的火星,如同彗星陨落人间!巨大的燃烧战车!沉重的木甲赋予它们碾压式的体积和冲击力,裹着烟火硝尘,形成一支疯狂燃烧的尖锋!锋利的牛角刃矛在夜色下反射着摇曳不定的火光,更添毁灭的凶焰!
紧随火牛阵冲出城门洞的,是即墨城中最后的、沉默齐整的齐军方阵!田单身先士卒,高举战剑,踏着火焰牛群撕开的、弥漫焦烟和血腥的通道,发出震碎心肺的怒吼:“诛杀骑劫!复我河山!杀——!”
积压了五年多的亡国之恨、屠城之痛、亲友被戮的血海深仇,在田单这一个“杀”字点燃下,轰然引爆!士兵们赤红着双眼,喷吐着滚烫的呼吸,如同决堤的怒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洪水般涌向猝不及防的燕军!
火光冲天!巨大的栅栏在披甲火牛狂暴的冲击下如同朽木般碎裂倒塌!燃烧的公牛悍然撞入燕军营盘!那些营盘前刻意陈设的齐军战甲木架、倒插的兵器,首先在裹着沉重木甲疯狂冲撞的公牛面前化为齑粉!践踏!无数木甲火牛如同失控的巨大滚石碾过仓促集结的燕军小队!铁蹄裹着烈焰,踏碎肉体,撞飞盾牌!烧得通红滚烫的木甲如同烙铁,在猛烈碰撞时轰然燃烧!披着火的狂牛在营帐间横冲直撞,木甲崩裂散落,带着烈焰四处飞溅,瞬间引燃一切可燃烧之物——帐篷、粮草车、堆积的军械!
营寨瞬间陷入一片无法形容的混乱地狱!火焰在疯狂蔓延,浓烟滚滚,遮天蔽月!燕军兵士从睡梦中惊醒,冲出营帐,迎面便是燃烧的噩梦巨兽!铁蹄迎面踏来!烈焰扑面而至!折断的矛戈在火光中闪烁!被火焰包裹的重物狠狠撞击胸膛!骨骼碎裂声与垂死惨嚎声交织!被烧伤、踩踏、撞飞的燕兵在营寨泥泞的地面上翻滚扭曲,更多的则在盲目奔逃中相互冲撞践踏!
范平率领的齐军步卒方阵已如怒潮般掩杀而至!长矛刺破混乱的人潮!战刀劈开血肉之躯!他们沉默地分割、绞杀着混乱的敌军,将绝望更深地刻入每一个溃退燕兵的脸上。
“中军帅帐!目标骑劫——!”田单的战剑在火光中划出血色的弧线,直指燕营深处高挂着帅旗的区域!
在火牛冲击和齐军主力的猛烈绞杀下,恐慌如同瘟疫在燕军中疯狂肆虐蔓延!火光中,燕军帅帐的巨大旗杆轰然折断!“骑”字帅旗带着燃烧的边角,坠落尘埃!彻底点燃了全面崩溃的最后导火索!恐慌的狂澜势不可挡!无数燕兵彻底丧失了抵抗的意志,只恨自己少生了两条腿,丢盔弃甲,哭嚎着、推搡着,不顾一切地向后方无边的黑暗旷野深处亡命奔逃!巨大的、毁灭性的混乱如同爆裂的洪水席卷了整个燕军阵营!混乱像瘟疫般在黑暗中疯狂扩散!
田单杀红了眼!一柄不知从何处袭来的戈擦着他肩头划过,带下一片皮甲!他毫不在意,手中铁剑狠狠劈开一个阻拦的敌将头颅,滚烫的血喷溅了他半身!他眼角的余光死死盯住不远处火光中那仓惶勒马、企图收拢溃兵的骑劫!在暴烈冲锋中,田单和骑劫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
“骑劫!”田单的怒吼压过战场轰鸣,像是炸雷直劈骑劫耳膜,“纳命来——!”
骑劫悚然回头,瞳孔瞬间缩小如针!他看到了田单那双燃烧着刻骨之恨、布满血丝、如同地狱恶鬼般的眼睛!几乎是本能,骑劫狂吼一声,狠狠一脚踢在身旁一个慌乱副官的马臀上!那马嘶鸣惊跳,堪堪将身侧另一名正欲挺矛上前护卫的亲兵队正撞歪!混乱中,骑劫猛夹马腹,坐骑吃痛,调头就向最黑的溃兵潮边缘斜刺里冲去!
“追!”田单喉头滚动出一声兽吼,狠狠一鞭抽在马臀!同时,一个全身披挂的重甲壮汉突然从侧面被火光照亮的泥泞地里暴起,猛地扑向骑劫战马的后腿!那正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力士屠三!他浑身浴血如同泥浆裹身,双臂死死抱住马蹄!健马被这沉重的阻拦之力带得一个趔趄,发出凄厉长嘶,前蹄腾空乱踢!骑劫在马上猝不及防,身体猛地前倾!
就这一瞬迟滞!田单的坐骑已如旋风般卷到!他几乎是贴着骑劫惊惶调转方向的马鞍擦身而过!手中的战剑借着狂暴冲锋的全部力量,一道雪亮寒光在空中斜掠而过!如雷破空!剑锋撕裂厚重战袍和皮甲的声音被瞬间湮灭在战场轰鸣里!骑劫那戴着狰狞青铜兜鍪的头颅猛地一顿,随即被一股狂暴力量带离躯体,冲天而起!炽热的、如喷泉般的血柱从他那无头腔子中狂喷数尺之高!头颅在空中翻滚,那张惊恐凝固的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
田单毫不停留,剑锋带血,直冲而去!他那嘶哑的声带爆发出全部生命力,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发出足以撕裂苍穹的咆哮:
“齐王在此!!!光复故土!!!杀绝燕贼!!!复我河山——!!!”
声浪如滚雷,席卷整个战场!无数浴血厮杀、疲惫已至极点的齐国将士猛地一震,紧接着,更大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狂热嘶吼如同岩浆喷发,惊天动地地炸响在即墨城外血腥的原野之上!
混乱在血腥地扩大、再扩大!恐慌如同瘟疫在燕军营寨溃兵中疯狂蔓延!帅旗折断,主帅身首异处,这如同摧垮了燕军最后的、一根岌岌可危的主心骨!兵败如山倒!残存的各级燕将各自为战,却再也无法阻止这股溃逃奔突的洪流!无数燕兵狼奔豕突,只想逃离这被火焰、巨兽和复仇利刃交织的人间炼狱!黑暗中逃命的身影相互冲撞践踏,哭嚎声震野!田单麾下的齐军则化身为复仇的洪流,穷追猛打,将惊恐万状的敌军切割、粉碎!整片原野之上,到处都是丢盔弃甲的败兵和被无情收割的生命!
天光初启,染血的地平线被撕裂一条苍白的裂口。刺鼻的浓烟与恶臭在战场上弥漫。燕军彻底崩溃了。侥幸未死的残余如同被驱散的潮水,向着与齐国腹地相反的方向——北面、西面更远处狼狈不堪地亡命溃退,只留下满目狼藉、烧焦坍塌的营寨骨架和层层堆叠的污秽残骸。
“报——将军!”一个传令兵踏过满地破碎的旗帜和丢弃的辎重狂奔而来,脸上满是烟黑却难掩狂喜,“燕贼骑劫授首!残军全线溃败!已不成建制!”他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我军斥候已追出三十里!敌溃兵仓惶如狗!”
田单正站在一片焦黑的营寨废墟中央,脚下一具无头的燕将尸身格外醒目。他拄着那把已经卷刃崩口、浸透了粘稠血浆的铁剑,高大的身影在晨光和硝烟的映衬下剧烈摇晃,如同风中挣扎的孤树。他猛地拔起身,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强行冲上喉头!血沫子涌出嘴角,顺着下颚斑驳的皮甲流淌下来。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撑住剑,抬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东方那轮在浓烟中挣扎而出的、巨大苍白的太阳。那张被烟尘与血污彻底覆盖的脸上,肌肉神经质地抽搐了几下,终于无声地咧开嘴,却发不出丝毫笑声,只有浑浊的血泪滑过面颊。血与泪在烟灰覆面的脸上冲出两道骇人的沟壑。
东方的霞光被彻底点燃,金红的光芒刺透了浓烟残障,照耀在血迹斑驳的残破战场上。田单缓缓抽出那把污血凝结、满是豁口的铁剑,高高举起。卷刃的断剑被晨曦和火光镀上金红轮廓,直指苍穹!他喉结滚动,声嘶力竭,拼尽肺腔中最后一口气血发出震动整个荒原的狂吼:
“兵锋……指莒!迎我……齐王!!!”
山呼海啸的回应从尸山血海中炸起!残余的、还能站起来的所有齐军将士,无论断臂残肢,还是满面血污,皆同声嘶吼,声音如天崩地裂:“兵锋指莒!迎我齐王!兵锋指莒!迎我齐王!!!”
田单铁血挥剑!卷刃的长锋直指莒城方向!
通往莒城的崎岖官道上,一支沉默而迅疾的铁流正在滚滚前行。田单策马走在最前,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身侧是范平等仅存的、伤痕累累但眼神锐利的将领。身后,千余名齐军士兵组成的军阵虽步履略显蹒跚,每一张疲惫的面孔上却都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庄重与坚毅。他们曾在这片土地上流血,如今要亲手将其重新插上王的旗帜。
数日后,远方终于出现了莒城低矮的轮廓。城头之上,守城的旗帜在风中瑟瑟,显得单薄而犹疑。当齐字战旗如同移动的火团般在视野中不断逼近、放大,直到清晰地显出狰狞的“田”字帅旗时,莒城城头瞬间爆发出一阵震动四野的混乱呼号!夹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崩溃般的哭泣!
“齐军!是齐军!!!田将军!田单将军回来了!!!”
厚重的城门发出艰涩刺耳的呻吟,仿佛被无形巨力缓慢撑开。在门缝完全洞开的一刹那,田单猛地勒住战马。胯下坐骑长嘶人立而起!他翻身而下,将缰绳猛力向后一甩!随即,他“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滚烫的尘土里!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惊得两侧卫士心头剧跳。
所有随行将士如同接收到无法违抗的军令,轰然下马,如同被割倒的麦浪,齐刷刷地跪倒在那道洞开的城门前!
田单垂首,双手撑于地面尘土之中。城门口那一点微光深处,有模糊的身影正急惶惶步出。田单的额头深深俯下去,沾满血污的战盔触碰到灼热的土地。他用尽全力吼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胸腔撕裂的回响,如同铁锤砸在莒城古老的墙砖上:
“罪臣田单——幸不辱命!即墨克复!燕军已诛!凡我大齐沦陷国土——寸寸皆复!今奉天之佑,恭迎吾王——还朝!!!”
“恭迎吾王——还朝!!!” 身后数千人的齐声咆哮掀起的声浪如同风暴卷过莒城狭小的城门洞!震得残破的城垛簌簌落灰!声浪在狭窄空间内回荡、叠加,直冲云霄!齐王田法章几乎是被两侧侍臣慌乱地搀扶着跨出宫门那道极高的门槛。城外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如同实质的巨浪般拍打过来,冲得他一个趔趄,心跳如擂鼓!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抓紧了身边侍臣的袍袖,手指痉挛般死死抠进厚实的锦缎里。
“齐…齐军…真…真的是齐军…”他嘴唇哆嗦,喃喃自语,眼睛死死盯着城门洞开处那片刺目的天光,还有跪在光芒源头那模糊的、甲胄狰狞的身影。太史嫣就立在田法章半步之后,王后的翟衣在风中微颤。当那个玄甲身影重重跪地的轮廓撞入她眼帘时,一股滚烫的热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她的喉咙。她紧咬下唇,才将那几乎失控的酸涩硬生生咽了回去,但眼前模糊的水光却在阳光下折射出瞬间晶莹的锋芒。她攥紧了宽大的袍袖边缘,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软肉。
城门口强烈的天光刺得田法章眯起了眼。直到那跪在最前列的身影彻底清晰——那浸透了血与烟尘的黑甲,那沾满泥土的脸庞上刻骨铭心的疲惫沟壑,那双深陷的眼窝中灼灼燃烧、如同炭火般灼人的坚定!
“田…田卿…”齐襄王的喉头剧烈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他挣脱了搀扶的侍臣,向前猛地迈了一步,又一步!粗布的王袍下摆拂过满地尘土。他踉跄着奔到了离田单仅五步之遥的地方!这个距离,他甚至能清晰看到田头盔缨上凝结成块的黑紫色血痂,看到甲叶缝隙中尚未清理的暗红碎肉!
齐襄王猛地停住!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这山岳般沉重的叩首,他颤抖着手伸出去,声音发着抖,几乎不成调:“爱…爱卿…田爱卿…快快…快…快请…” 他想喊,喉头却被某种巨大的情绪堵塞。
太史嫣疾步上前,紧紧挽住了齐襄王剧烈颤抖的手臂。她的身体微微前倾,用最清晰、最庄重的王后声调,对着叩首于尘埃中的将军,一字一句道:“安平将军田单!我大齐存亡续绝之勋臣!功比天高!吾王有令——请起!”
最后两字出口,铿锵有力,如同磬钟回荡!瞬间击破了现场凝固般的窒息!
田单猛地挺起上身!他的动作迅猛异常,带动铁甲哗啦一声碎响!他并未立刻站起,而是抱拳躬身,头颅再次重重顿下:
“谢吾王恩典!谢王后恩典!即墨大捷,赖吾王洪福!王后洪福!赖我大齐祖德深固!赖万千阵亡将士英魂不灭!”他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嘶哑却带着无匹的穿透力,“今失地全复!臣只尽本分,不敢贪天之功!请王上移驾临淄!正位明堂!臣与三军将士,为吾王前驱!死而无憾!”
“请吾王——移驾临淄!!!”身后将士齐声应和,如山崩海啸!大地为之震颤!
在万千瞩目之下,齐襄王那双原本被长期恐惧侵蚀得畏缩、灰败的眼眸中,一点微弱的光芒重新燃起,如同绝境余烬里最后跳动的火星。他缓缓抬起那只一直紧紧揪着王后衣袖的手。侍臣们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般,立刻牵来备好的御车。田法章的手在空中短暂迟疑,最终还是搭上了侍臣伸来的手臂。这一步,他走得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虚弱的试探,像是脚下这片土地已不再属于他这个流亡君主。他踏入了那象征无上王权的车厢,门帘垂下的瞬间,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跪在烟尘中的田单,目光极其复杂。
君王后太史嫣紧随其后登上车驾。当车帘将放未放的一刹,她的目光越过无数臣民的头顶,落在远处街道尽头一所紧闭着漆黑大门的府邸——那是太史敫的宅第。沉重的木门如同磐石。太史嫣眼中最后那缕未散的水光,倏地凝成了一抹幽深冰凉。她用力抿紧唇角,放下车帘。车轮碾过沙砾。在绝对的静默中,仪仗缓缓前行。簇拥着御驾的田单步军行列无声地启动,如同沉默的铁色洪流,紧随在王驾两侧及后方,步履坚毅,发出沉闷而整齐的甲胄摩擦和皮靴踏地之声,护送着失而复得的君王,向着临淄故都,在初秋的风中缓缓碾过尚带着燕人铁蹄余烬的焦土。
数月后的临淄城,旧宫终于洗去五年流亡的尘埃,重焕光彩。正殿之上,百官齐整。齐襄王田法章高踞王位,冕旒垂珠后的面容被光影模糊,唯见下颌线条绷紧如弓弦。君王后太史嫣端坐其侧,翟衣华服难掩她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疏离。阳光透过殿顶雕花投下巨大光柱,光尘浮舞于肃穆空气中。
司礼的唱名声洪亮如钟:“……克复失地,保境安民!大齐社稷倾而复立!特此,封田单为‘安平君’!食邑……”
田单立在丹墀之下,在百官的目光聚焦中出列、伏拜、接旨。他身上的朝服崭新挺括,与他在战场上那副血染泥污的狰狞甲胄判若天渊。他深深叩首于冰冷的金石地面,额头触地发出轻微闷响:“臣……谢王上厚恩!”声音沉厚,无悲无喜,只有一种听不出情绪的疲惫回响在殿柱之间。
谢恩后起身之际,在极短促的低俯角度,田单视线边缘忽然刺进一道寒光。那是齐襄王王座前玉陛一侧,一柄新设的大型仪卫长戟冰冷的锋刃!戟光冰冷如同他脊背上骤起的一层寒粟。阳光正好移至玉阶上方,映亮了齐襄王冕旒之下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幽深难测,如临深渊。
田单垂于身侧、被宽大袍袖覆盖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随即重新舒展。
“臣,领旨谢恩!”他再次朗声道,声音在空旷大殿内传出很远。当田单托举圣旨缓缓起身,他身后如石塑般恭立的两列旧部将领中,一双双曾经在战场上燃烧着狂热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挺直的背影,那些眼神里翻涌起刻骨的愤懑和一种冰凉的失望,如同火山下汹涌的铁流。食邑万户?安平尊号?可那些在火牛阵烈焰中化为灰烬的弟兄呢?那些被燕军剥甲悬首曝露荒野的亡魂呢?那些在流亡五年里冻饿而死的齐人枯骨呢?这一切的代价……又岂是这区区君号与食邑可以衡量的?这君王……真记得吗?
田单捧着沉甸甸的玉轴卷册,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无数道目光灼烧般的重量。他一步步退下丹墀,铁靴在大殿光滑如镜的地砖上踏出声声回响。
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的一刹,那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巨大阴影,瞬间淹没了所有关于火牛阵、即墨烽烟、莒城跪迎的血与火的壮烈传奇。
光影在殿内无声地挪移,时间如同冰面下的暗流。田法章病体沉疴,宫帷深处汤药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君王后太史嫣垂帘而坐,面前堆积如山的简牍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执笔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显得僵硬,朱砂的批复红得刺目。朝堂下,大臣的禀报声在殿宇空洞的回响中显得遥远而微渺。
君王后抬起头,目光透过珠帘的细密缝隙,看向高榻上枯槁如朽木的夫君——齐国的象征正无声地腐朽。随即,她的视线落向大殿一侧肃立的田单。五年的流逝在这位复国名将身上留下了更加深刻的痕迹,鬓角已见星点霜色,腰背却依旧挺拔。然而此刻,他微微闭目凝神,眼睑低垂,隔绝了殿内一切喧嚣光影。君王后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那份沉重的、如同刻石般的疲惫,那是一种远比战场厮杀更消耗心力的倦意——如同被无形的铁链一圈圈缠绕束缚,又似深陷于深不见底的泥淖中央。
君王后的眼波微凝,极短暂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她垂眸,重新将意志灌注于眼前的竹简,朱批落下时,比之前又重了一分。
君王后寝宫的灯火终于一盏盏熄灭,如同收拢的灰色巨翅。守了二十七日丧期的幼主田建身着素服立于齐襄王灵柩之前,面容苍白而木然。高烧之后的大朝钟声沉闷撞响,如同锈蚀的巨锤击打临淄的心脏。
朝堂之上几乎陷入凝滞的静默。百官俯伏在地的脊背如同凝固的波纹。空气沉重得如同湿透的布帛。唯有丹墀上那尊新王座巨大而冰冷的倒影,无声覆盖着跪在下方那个单薄苍白的少年身影——齐王建。
当齐王建在侍臣微弱的搀扶下踉跄坐上那宽大得几乎将他吞没的王座时,无数目光在短暂的沉凝之后骤然汇聚向玉阶一侧垂落的轻纱薄幕。一道熟悉、坚韧的剪影端坐于其后。
“王上驾前,”司礼官员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干涩地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庄重,“有王太后懿旨——”
薄幕之后传出的声音是每一个齐国大臣都熟知的:君王后太史嫣。那声音清晰如昨,却裹挟了如今更深的威重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国君新立,年齿尚冲。哀家以太后之尊,以先王所托社稷之重,暂摄国政。凡军国重务,百官疏奏,须经哀家定夺!”
每一个字都如铁楔钉入金石。大殿内的空气骤然更凝滞了几分。
跪伏百官的最前列,一直低垂着头的田单猛地掀起了眼帘!那一瞬间的目光犹如最锋锐的匕首骤然出鞘!他视线死死锁住薄幕之后那端坐不动的剪影——君王后太史嫣!五年监国,太史嫣所立种种,无一不在悄然剪除自己安插在边关重镇的亲信将领!如同钝刀割肉,无声无息!每一次军府调动都带着温柔却锋利的借口,每一次撤防都嵌着滴水不漏的理由……而那薄薄纱帘之后坐着的,正是将他复国之功的锋芒一寸寸挫钝的操刀者!更是将昔日流亡夫君最后一丝君王锐气彻底磨灭于宫闱帷幄的幕后人!
田单眼中深处那簇灼烧了半生的火焰,在这一次尖锐的对视中,仿佛耗尽了所有薪柴。那缕曾经洞穿燕军帅旗、撕裂血腥战场的锐利光芒,在纱幕之后那份山岳般沉凝、又带着君王权术冷酷重压下,缓缓地、一寸寸地黯淡下去。
薄幕之后,君王后太史嫣敏锐地感受到那道来自丹墀之下的刺骨目光。她那握着卷册边缘的手指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骤然收紧了!指甲深深掐入竹片纹理之中,留下清晰的月牙痕印。
朝堂之上,唯闻铜漏滴答。
深宫夜色浓重。太史后疲惫地扶额,眼前最后一份卷册摊开着,是西部粮仓耗损剧增、仓吏语焉不详的密报。烛火跳动了一下,在她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明日……又是与那些愈发难测、各怀心腹事的朝臣周旋……她揉着刺痛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连绵数日、仿佛粘在骨髓里的头痛。烛芯发出一声细微的“哔啵”,窗外风声似乎更大了一些,呜咽着穿过宫苑。
她忽然呛咳起来,一声紧过一声,佝偻的身子微微前倾,手指死死抓住御案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好一阵,这阵猛烈的咳嗽才勉强止歇。她喘息着,身体脱力般向后靠进冰冷的锦垫里。眼前忽然一阵发黑,耳畔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越过摇曳灯火、越过堆积的卷册、越过空旷殿宇深处那象征无上权力的王座巨大倒影……遥遥地,撞向黑暗中宫门的方向。
那道紧闭的、漆黑色的、拒绝了她整整十四年的大门,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带着冰冷嘲讽的墓穴入口,在黑夜里无声地凝视着她。
君王后的身体无法抑制地掠过一丝剧烈的战栗。她猛地闭紧双眼,深不见底的黑暗将她彻底吞噬。无边无际的窒息感,冰冷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齐王建跪坐在母亲冰冷坚硬的灵位前,脸上没有泪痕,只有长久麻木后更深的空白。舅舅后胜立在他身侧,保养得宜的脸上恰如其分地维持着悲戚的阴影,宽大的袍袖偶尔拂过王座宽大的扶手,如同某种无声的试探。
“舅父……”齐王建的声音滞涩,空洞的眼睛转向后胜,像是溺水者望向唯一漂浮的稻草,“母后……母后撒手不管了……寡人……寡人如何是好啊……” 灵堂内白幡低垂,缭绕的烟气和檀香混合成一股沉闷的气息。
后胜眼中精光一闪即逝。他深深地弯下腰去,近乎将身躯折叠成一个谦卑的角度,声音却奇异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暖意:“王上节哀。王太后……摄政持重十有六载,烛照深虑,耗尽心血,以至圣体违和,天年不永……”他顿了一顿,微微抬眼,瞥了一眼齐王建迷茫失措的脸,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诚恳和恰到好处的忧虑,“而今,秦王挥戈东进,兵锋席卷三晋,势如破竹!诸侯恐惧,天下之势危如累卵!齐国僻处东海,非有泰山之安……”
他话锋陡然一转,直逼齐王建犹疑的核心:“值此存亡关头,王上年少,身负齐室百代之基,正需得靠骨肉至亲的肱股之臣,上下同心,方可内外相维!既保宗庙稳固,更可解万民倒悬之危!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后胜再次深深下拜,额头几乎触及地面冰冷的石板:“臣后胜,以愚钝之身,血浓于水,实不忍坐视我王孤立于风口浪尖!恳请王上开恩,赐臣效命股肱之位!臣必殚精竭虑,承王太后未竟之志,助我王扫清迷雾,为齐国求得万全大道!”
最后一句“为齐国求得万全大道”,在他刻意放慢的语调中显得格外蛊惑人心。他额头贴地,不再起身。
齐王建怔怔地看着匍匐在母亲灵前、似乎忠肝义胆泣血请命的舅舅。失去母后摄政这十六年的支柱,巨大的权力真空像一个随时会吞噬他的黑色漩涡,令他窒息。此刻,后胜这番沉痛而激昂的话语,无疑是一块看似坚硬的踏脚石。少年君王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如同孩童抓住浮木般的茫然与软弱,他嗫嚅道:“舅父…舅父……快请起…寡人…寡人答应你就是!这相邦大位…寡人…交付于你了…”声音轻飘,带着一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茫然。
后胜嘴角,在低俯的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隐晦、如毒蛇吐信的弧度。
临淄城相府书房,炭盆将空气烤得燥热。案上一只敞开的漆盒里,黄澄澄的金饼几乎堆满了半盒,在烛光下反射着沉重而诱人的光芒。金饼旁是一只小巧玲珑却玉质温润细腻的螭龙环纽小玺,堪称稀世之珍。
“此乃鄙主上一点微意,惟愿日后能与齐相多多走动,通些……消息,彼此方便为上。”说话的是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面皮白净,操着软糯的咸阳官话,手指在漆盒边缘轻轻一划,笑容谦卑如丝。
后胜倚着软枕,眼皮慵懒地耷拉着,手指捻着那玉玺光滑冰冷的螭龙纽子,指肚反复摩挲着那雕工精绝的纹路。“贵主人有心了。”他眼皮微抬,瞥了那些金饼一眼,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说吧,想听些齐国什么?”
咸阳商人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生动起来,身体也更向前倾:“相国快人快语。小的回去也好上复主上:近日齐境所议,三晋流亡之徒又有多少密入临淄?粮秣仓储新动,可是为了向西转运?还有,即墨、高唐军府调动防务,所增器械几何?主上身在咸阳,对齐国上下举动,皆是……挂怀得很呐!”他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
后胜的手指无意识地来回捻动那温润玉玺,脸上显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流民入齐……呵,如过江之鲫,倒也有些‘贤士’入了某些朝官的私第……罢了罢了,待我稍加整理名录便是。至于军资调配……”他话音故意拖长,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目光扫过那只装满金饼的漆盒,又慢悠悠落在商人脸上,“贵主上既‘挂怀’,某自当……竭力周全,务必使主上安心。来,管家!送这位先生出府!择机选十位机敏的府吏,备车马,随先生去咸阳长长见识!”
半月后的咸阳驿馆内灯火通明,齐相府派来的十位宾客每人案前都堆着一小堆灿然金饼和一套晶莹玉器。一位秦国上大夫举杯环视:“诸位在秦,我主必以厚报为念!齐相既托诸君奔走咸阳,君等实为齐秦纽带!一旦秦齐通好,在座诸君功莫大焉!金玉富贵,非止眼前,他日裂土封爵,更在来兹!”他举起手中青玉酒杯:“为秦齐之好!饮胜!”
“饮胜!为秦齐之好!”十人轰然响应,眼中迸发出志得意满的光芒,贪婪地盯着案上足以改变他们阶层的财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中,曾经齐国相府宾客的身份,已被眼前这堆积如山、唾手可得的金玉利禄和秦吏口中描绘的、触手可及的高位彻底腐蚀!归国的路途尚未起步,他们胸腔里跳动的心,在秦都华丽的灯火、甘醇的美酒和沉重的金玉面前,已然悄然倒戈,烙上了秦的印记。
临淄,相府后堂的灯影摇曳不定。后胜刚刚送走一名来自咸阳的特殊商人。堂内檀香气味浓重,却难掩几案上那摊开的、散发着异国墨香的厚厚绢帛的气息。绢帛上记载之详细令人心惊肉跳——诸国驻军布防、城防弱点、王廷内秘辛、将帅好恶……
后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此时,一名心腹幕僚悄然趋近,躬身细报:“主上,刚收到的密函。咸阳那十位,有六位已返齐境……所带秦廷赏赐着实厚重,玉璧便不下十对……但……”幕僚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惧,“他们车驾所载,不止金玉……更有十余卷精制羊皮舆图!囊括魏之几处要冲城关!还有……还有韩王近臣手札私通秦吏之亲笔密信!赵将李牧戍边军士因冻馁哗变之详实……恐已作秦间矣!”
后胜猛地睁开了微眯的眼睛!瞳孔在烛光下骤然收缩成针!一阵刺骨的寒意毫无预兆地沿着他的脊椎直冲上脑髓!握着密报的手指瞬间冰凉僵硬!
幕僚似乎被他的反应惊住,迟疑着补充道:“是否……是否请王上下旨,派司寇署……”
“住口!”后胜如被蝎尾蜇中般陡然低吼!他猛地扭过头,眼神在刹那间变得极其凌厉可怕,像两条黑暗中倏忽探出的毒蛇,死死咬住心腹幕僚:“收金纳玉,授人舆图者……是这些宾客吗?嗯?!是寡人!收下秦国金玉,应允彼此方便的是谁?是寡人!”他脸上的肌肉因压抑的暴怒而微微抽动,“是寡人送他们去咸阳长见识!如今他们回来了,带了秦国的好处回来,就是替秦国说话了吗?糊涂!那些舆图密信……不过是我齐邦与秦加深了解之必须!是善意的互通有无!是两国交好的明证!明白吗?!”
他粗重的喘息在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良久,后胜眼中的风暴才渐渐平复下去,代之以一种深不见底的阴鸷,声音也低沉沙哑下来:“管好你的舌头。那些宾客……既然回来了,更得多加抚慰!秦所赠金玉珠宝……加倍!告诉他们……”他嘴角浮起一丝阴冷的笑意,“本相这里……尚有‘厚报’相期!只管……安心为齐国出力!”
心腹幕僚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冷汗浸透后背衣袍,唯唯诺诺退下。后胜独自留在令人窒息的寂静里,目光缓缓移向案头那只被烛光照亮的、价值连城的螭龙环纽小玺。那温润可爱的玉质在他眼中,此刻却透着一种砭人骨髓的寒气。
朝堂大殿的气氛是粘稠的冰水。阶下群臣垂首屏息,不敢直视那高高在上的王座。齐王建不安地在御座上扭动了一下身子,金冠上的玉珠撞击着发出微弱的脆响。他不由自主地望向立在前排相位的后胜。
“今日廷议,”后胜向前踏出半步,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大殿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唯有一事关乎我大齐未来气运——何去何从!山东五国,不知天命,徒作困兽之斗,屡犯强秦虎威,前日赵都邯郸已破!韩魏亦相继危如累卵!”他目光如隼,缓缓扫过下面那些战栗的后背,语速陡然加快,带上了迫人的锋锐,“我齐国,承先祖遗泽,疆域三千里,甲兵可称百万!然则……”他话锋一转,陡然变得低沉而痛心疾首,“若不知大势所趋,不识抬举,强要螳臂当车去‘合纵’秦,引火烧身!致使祖宗社稷蒙难,宗庙倾危,此千载之大罪也!”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穿透殿宇:“秦王雄才,必一天下!此乃天命!我齐国,承蒙秦王厚爱,恩泽数十载!今日五国覆灭,实咎由自取!齐非韩魏,非楚赵燕!何不坐看风浪起,独享东海太平!只要修好于秦,岁有贡献……”他猛地转身,朝向王座上的齐王建,以极大的、不容置疑的礼仪长揖下去:“臣泣血以谏:王上当机立断!速发国书,以金珠玉璧厚结秦邦,明申:齐国自此绝不参与任何六国合纵!不修攻战之军器!不以片粮一卒资助反秦势力!恭顺归附,永为外臣!以退为进!得保我大齐宗庙社稷不堕!万民得享太平!此乃老成谋国!上上之策啊!吾王明鉴——!”
他最后的嘶吼带着血泪般的感染力,响彻大殿!
阶下一片死寂。群臣头颅更低,无人敢应,也无人敢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
齐王建的身体微微颤抖。后胜那句“宗庙倾危”、“永为外臣”如同利刃,狠狠刺中他内心最根深蒂固的恐惧——亡国!他脑中一片混乱,残存的记忆碎片只有母后生前无数次对后胜谋断的倚重与赞赏……那张布满泪痕的奏疏如同惊涛骇浪中唯一可视的浮木。他嘴唇哆嗦着,半晌,才在满殿死寂中挤出一个轻如蚊蚋却又石破天惊的字:
“……可。”
就在齐王建吐露这一个轻飘飘的“可”字之后,宫墙之外遥远的方向,秦国那吞噬六国的无底巨口正蠕动不休。秦国函谷关东出的道路上,卷起一片遮天蔽日的黄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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