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同他们云游时车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静默无声，却从不停歇。转眼间，又是一年冬深。窗外寒风料峭，屋内却暖意融融，炭盆里跳跃着橘红色的火焰，将一室寒意隔绝在外。
这是一处位于江南某处温泉别庄的寝殿，陈设雅致，不如皇宫奢华，却处处透着精心布置的舒适与温馨。苏晚晚披着一件厚实的雪狐裘，窝在铺着柔软毛皮的躺椅里，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杏仁茶，看着窗外零星飘落的雪花，有些昏昏欲睡。年纪渐长，她似乎比以前更怕冷了，也更贪恋这冬日里的暖意。
萧景玄坐在她对面的书案后，就着一盏明亮的琉璃灯，正在看一封儿子萧宸写来的家书。信里絮絮叨叨地说了些朝中趣事，孙儿孙女的近况，字里行间满是关切与思念。他看得认真，冷毅的侧脸在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只是那挺直的背脊，依旧如松如岳，未曾因岁月而弯折。
看完信，他将其仔细折好收起，抬眼看向躺椅里的苏晚晚。她脑袋一点一点的，长睫低垂，像是快要睡着了，手里捧着的茶杯也歪向一边，眼看就要倾洒。
萧景玄起身，动作依旧沉稳利落，只是比年轻时更多了几分从容不迫的气度。他走到她身边，轻轻接过那只快要滑落的茶杯，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苏晚晚被这动静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是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陛下……信看完了？”
“嗯。”萧景玄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脸上。许是刚睡醒，也许是炭火太暖，她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只是那眉眼间，终究是染上了岁月的风霜，眼角细密的纹路记录着他们共同走过的欢笑与风雨。青丝间，也悄然混入了些许不易察觉的银白。
苏晚晚顺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半是感慨半是玩笑地说：“哎，老了老了，都有皱纹了。比不上宫里那些年轻鲜嫩的小姑娘喽！” 她这话说得轻松，眼底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女子天性中的小小在意。
萧景玄闻言，深邃的眸光在她脸上流转片刻，却没有接她的话茬。他转身，走到她的梳妆台前——那上面依旧摆满了她那些瓶瓶罐罐，即使云游在外，她也坚持要带上她的“宝贝”们。他打开一个紫檀木的妆奁，从里面取出一支用了多年、已显旧色的青黛眉笔。
然后，他拿着眉笔，走回苏晚晚面前，在她略带诧异的目光中，极其自然地在她的躺椅边坐下。
“抬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
苏晚晚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这个动作，贯穿了他们从王府到皇宫，再到如今云游四海的漫长岁月。从最初的战战兢兢，到后来的甜蜜互动，再到如今……它已然成为一种刻入骨血的仪式。
她乖乖抬起头，闭上眼，感受着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托起她的下颌。她能感觉到他靠近的呼吸，带着他身上独有的、清冽而令人安心的气息。
萧景玄凝视着掌中这张看了大半辈子、早已熟悉到闭眼都能描绘出的容颜。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笔尖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眉骨上，顺着那熟悉的弧度，一笔一笔，细细描摹。
他的手，曾经执掌千军万马，批阅万里江山，也曾握紧锄头开垦荒地，沾染泥土。此刻，握着这小小的眉笔，却稳得像磐石，只是那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因年岁而生的极轻颤抖，泄露了时光流逝的痕迹。
苏晚晚闭着眼，感受着眉笔划过皮肤的微痒触感，脑海里却像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
是王府新婚夜后，那个冷着脸、动作僵硬却依旧为她画眉的“活阎王”；
是流放南州时，在漏雨的破屋里，借着昏暗油灯，他笨拙却坚持为她描眉的场景；
是重回皇宫后，每一个寻常清晨，他在百官等候早朝的间隙，从容为她勾勒眉形的日常；
是云游路上，在客栈、在行宫、甚至在马车上，他从未间断过的、这独属于他们之间的亲密……
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已经互相画了这么久的眉，走了这么远的路。
“好了。”萧景玄低沉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
苏晚晚睁开眼，没有立刻去照镜子，而是看向他。灯光下，他专注地看着她，那双曾经冰冷锐利、如今却盛满温柔和岁月沉淀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她伸手，轻轻抚上他同样刻着岁月纹路的脸颊，手指拂过他鬓角刺眼的白霜，声音有些哽咽，却带着浓浓的笑意：“陛下，您的手，好像有点抖了哦。” 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掩饰内心的澎湃，“是不是年纪大了，稳不住了？”
萧景玄握住她抚在自己脸上的手，掌心温暖而干燥。他没有否认，只是看着她，目光深邃如同窗外静谧的夜空，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他曾在心里说过无数次，此刻却无比清晰道出的话：
“朕此生，纵横捭阖，俯瞰山河。然，灯下为你画眉，手最稳。”
不是不会抖，不是不年老。而是无论手是否微颤，无论岁月如何变迁，为你画眉这件事，在他生命中的重量，从未改变，始终稳如泰山，重于一切。
苏晚晚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不是悲伤，是太过汹涌的幸福将她淹没。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依旧宽阔坚实的胸膛，把带着泪痕的脸埋在他衣襟里，闷闷地说：“嗯……我知道。”
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从他能“听”到她心声的时候，从他为她放弃江山的时候，从他们携手走过所有苦难与荣光的时候，她就知道。
这世间万千风景，无尽繁华，于他而言，都不及灯下为她描摹眉黛的方寸之地。
萧景玄轻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安抚一个孩子，下巴抵在她散发着淡淡花香的发顶。
窗外，雪落无声，覆盖了庭院的石阶，也覆盖了来时的路与远方的山。天地间一片洁白静谧，仿佛将所有的喧嚣与纷扰都温柔地隔绝在外。
窗内，灯火可亲，映照着相互依偎的身影。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像是在为这绵长而深沉的爱意，作着最温柔的注脚。
青史已成，儿孙已立，山河已安。
余生，便只剩下这灯下相守的，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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