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陵江的秋汛带着浑浊的浪涛拍打着崖壁,樊哙站在临江的隘口上,手里的酒葫芦早已空了,只剩下葫芦口残留的酒渍被风吹得发僵。身后的中军帐里,烛火明明灭灭,映着帐内将领们紧绷的脸——成都失守的消息传来不过三日,江州城破的军报又接踵而至,如今连最偏远的黔江城都插上了汉军的旗帜,他们驻守的这处“锁喉关”,成了巴蜀大地上最后一处还飘着刘邦旗号的据点。
“将军,粮仓只剩三日口粮了。”军需官的声音带着颤音,打破了帐外的死寂,“隘口下的汲水小道被汉军堵死了,弟兄们今天只分到半瓢水……”
樊哙猛地将空葫芦砸在岩石上,葫芦壳四分五裂,像他此刻的心境。他戎马半生,跟着刘邦从沛县起兵,斩蛇起义时他是头一个挥刀的,鸿门宴上他持剑闯帐,护住刘邦性命,多少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却没料到会困死在这巴山蜀水的夹缝里。
“汉军那边又派人来了。”亲卫低着头进来,手里捧着一封箭书,箭杆上还沾着江雾的潮气,“说是韩信亲笔写的。”
樊哙一把抢过箭书,展开的麻纸上,韩信的字迹锐利如刀:“樊将军勇冠三军,却困守危隘,粮草断绝,何苦?刘邦已弃巴蜀而去,留将军为弃子,实非智者所为。今巴蜀已定,独将军据守,徒增伤亡。若肯归降,既往不咎,麾下将士皆可编入汉军,保一方安宁。”
“放屁!”樊哙将信纸揉成一团,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刘邦怎会弃我?他若要走,定会带我一起!”
帐内一片沉默,将领们互相使着眼色,谁都没敢接话。他们都清楚,刘邦早在半月前就带着亲信缩回汉中了,临走时只留下一句“坚守待援”,可这“援”在哪里?成都失守时,他们派去求援的快马,至今连尸骨都没找着。
“将军,要不……见见那信使?”一个副将犹豫着开口,“听说汉军在江州开了粮仓,百姓们都去领粮了……咱们弟兄,已经两天没正经吃过饭了。”
樊哙转头瞪向他,目光如电:“你想降?”
副将慌忙跪地:“末将不敢!只是弟兄们……有好些人开始偷偷往山下跑了,刚才巡营时,发现西坡的岗哨都空了……”
樊哙的心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身后的箭囊上,箭矢散落一地。他想起昨天夜里,听见帐外传来压抑的哭声——是个十六岁的小兵,抱着死去的弟弟的尸体,哭着说“早知道不降刘邦就好了,在家种地也能活”。那孩子是他从沛县带出来的,跟着他冲锋陷阵时,连眉头都没皱过。
“韩信的信使在哪?”樊哙突然问道,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在帐外候着,说是只带了一个随从。”
“让他进来。”
信使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素色长衫,手里捧着一卷帛书,见了樊哙也不卑不亢,拱手行礼:“末将陈豨,奉韩将军之命而来。”
樊哙盯着他:“韩信让你来当说客?就不怕我一刀斩了你?”
陈豨坦然一笑:“将军若要斩我,何必等到现在?末将带来的不是说词,是活路。”他展开帛书,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这是汉军在巴蜀的安置名册,凡是归降的将士,愿留军者编入营伍,愿归乡者分田亩,家中有老人孩童的,还能领三个月口粮。樊将军麾下弟兄多是沛县同乡,韩将军说,都是乡里乡亲,何苦刀兵相见?”
樊哙的目光扫过帛书,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连哪个士兵家里有八十岁老母、哪个士兵娶了媳妇还没圆房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老娘,当年离家从军时,老娘拄着拐杖送到村口,说“阿哙啊,别总想着打打杀杀,能护着人就行”。
“刘邦……真的走了?”樊哙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陈豨沉默片刻,点头:“汉中传来消息,刘邦已撤回长安,临走时烧了褒斜道,断了回蜀的路。”
帐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是兵器落地的脆响。樊哙冲出去一看,只见隘口的守军们正排着队往下走,领头的是他最信任的亲卫队长,手里还举着樊哙的帅旗——那旗上的“刘”字早已被雨水泡得发灰。
“将军,对不住了!”亲卫队长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弟兄们想活着回家看老娘……”
樊哙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瘸了腿,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他们手里的刀还在,却没人再想举起,只是望着山下汉军营地飘来的炊烟,眼里泛着光——那是活下去的光。
“锁喉关的水,苦得很。”樊哙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听说江州的井水是甜的,是真的?”
陈豨也笑了:“是真的,韩将军让人在井边种了桃树,明年开春就能结果。”
“好啊……”樊哙解开腰间的佩剑,那剑上还沾着鸿门宴的血痕,他将剑扔在地上,“告诉韩信,我樊哙降了,但有一条——我麾下弟兄,一个都不能少,少一个,我掀了他的粮仓!”
“将军放心!”陈豨拱手,“韩将军说了,樊将军的弟兄,就是汉军的弟兄。”
樊哙转身对着隘口上的残兵们喊:“愿意走的,跟着陈将军下山领粮!愿意留的……”他顿了顿,望着滔滔江水,“愿意留的,就跟我再守最后一夜,明天把这锁喉关的钥匙,亲手交给汉军。”
没人说话,只有山风卷着浪涛声,像是在为这场迟来的归降,低低地唱着挽歌。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锁喉关时,樊哙亲手降下了那面残破的“刘”字旗。山下的汉军吹起了号角,不是冲锋的号角,是安抚的调子,柔和得像沛县老家的春风。
韩信带着人上山时,看见樊哙正坐在隘口的岩石上,给最后几个不愿走的老兵分酒——不知他从哪里摸出一坛藏了多年的沛县老酒,酒液倒进缺了口的陶碗里,泛起细密的泡沫。
“樊将军。”韩信走上前,拱手行礼。
樊哙抬头看他,忽然大笑起来:“我这辈子,没服过谁,你小子,算一个!”他将一碗酒推过去,“喝了这碗,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韩信端起碗,一饮而尽,酒液辛辣,却带着一股故土的暖意。
“锁喉关的钥匙,给你。”樊哙从怀里掏出一串锈迹斑斑的铜钥匙,上面还挂着个小小的桃木符——那是当年他老娘给他求的平安符。
韩信接过钥匙,入手沉甸甸的。他知道,这串钥匙不仅是关隘的锁钥,更是巴蜀大地彻底安定的象征。
消息传到成都时,百姓们自发涌上街头,提着灯笼,敲着锣鼓,从东门一直走到西门。有老人哭着说,打记事起就没见过巴蜀这么太平过,江州的米价稳了,成都的井水甜了,连嘉陵江的浪涛,都好像温柔了许多。
韩信站在成都的城楼上,望着满城灯火,手里摩挲着那串钥匙。陈武走过来,递上一份名册:“将军,樊哙的弟兄都按名册安置好了,还有……樊哙说,他想回沛县老家,种两亩地,养几只鸡。”
韩信笑了:“准了。告诉他,地里的种子,汉军管够。”
夜风拂过城楼,带着稻穗的清香。远处的稻田里,蛙鸣阵阵,像是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终于迎来的安宁。巴蜀底定,川渝归心,从此,这里再无烽火,只有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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