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赤壁之战\/第287章\/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江上夜色如墨,水面却像一页缓慢翻动的乌金,揉碎了星光,也揉碎了人心。赤壁南岸,江东中军的大帐连成一线,灯火森然,灯影像无数竖立的矛锋;北岸吕布水寨亦星星点点,铁索横江,若一条沉眠的巨蟒,腹内塞满了火油的瓮,阴冷而寂。
暮鼓既歇,风仍自西北,带着枯芦与砂砾的干涩,拂过营墙,吹不动一缕军旗。周瑜立在中军外,披鹤氅,衣袂在灯下如流霞。他抬头看天,星斗低垂,尾闾黯淡,一如他此刻的心思——箭有了,计也有了,只欠那一口天赐的东南风。
鲁肃提着一盏细腰宫灯匆匆而至,灯光将他温厚的面容照得更宽了些:“都督,诸军整顿完毕,连环已合,火油、草捆俱在。只是……”他顿了一顿,垂声,“只是风。”
周瑜把灯一掌挡住:“我知道。”他眼角余光掠过江面,像刀锋轻轻抹过,将那一片黑水分成两半。他没有回头,却像早有预感般开口,“请他进来吧。”
鲁肃会意退出,不多时,青衫鹤氅,簪羽执麈,诸葛孔明缓步而来。夜气中有细碎的草木香,似从他袖口溢出,一并带来了话语里假意随意的锋利。
“都督。”
“孔明先生。”周瑜转身,笑意清朗,像一汪风平月白的水,“军中诸事,感谢子敬与先生。箭既足,火计可成,只……”他故意把“只”字拖长,一点到止。
诸葛亮拈起麈尾,站在帐外的石阶下,仰望夜空:“只欠东风。”他将这四字说得轻而稳,像把一枚石子投入深井,涟漪一圈圈漾开,直抵每个人心底那口枯竭的井。鲁肃握灯的指节微白,帐外近侍颜炳、丁奉等人也身形一震,连夜色似有所动。
周瑜瞳孔深处,光影一转,笑却更温:“既然先生看出的是‘东风’之欠,不知先生以为,如何可求?”
诸葛亮低低一笑,拱手:“亮不才,幼学怪力乱神,曾从蓬莱道士处,习过几日步罡踏斗之术。天道虽远,人心可近。若得都督允准,选地筑坛,置七星,祭斗求风,或可借三日东南。”
鲁肃差点手一抖:“求风?”他忙把灯移远了一些,似怕一星火惊扰了天机。
周瑜深吸一口气,袖中手掌缓缓收紧:“先生所言,若成,江东父老铭记;若不成,则……全军尽系先生一念。”这话轻淡,落在地上却沉如铁。诸将皆变色。
诸葛亮向来不争口舌利钝,此刻却抬目,眼神如寒星:“军中无戏言。若三日之内东南不至,亮以项上人头谢都督与诸军。只是——”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此坛之制,需依天星布列,择东南高阜,远离喧哗,坛旁不得驻军百步之内。另,请都督赐我小舟一叶,泊于后汊,置船夫六人,琴一张,酒一壶,麦糕十枚,用以静神。”他每说一项,鲁肃便点一记,心中暗惊:琴与酒倒也平常,何以连“后汊小舟”都预备得如此仔细——这分明是筹谋两用之物,一为静神,一为退路。
周瑜的笑意在唇边停了停,像风吹过寂静的水面,不起半点浪。他不着痕迹地与丁奉对视一眼。丁奉沉首,是一只被松开的狼。他明白,这位都督,已在“神迹”之外,另铺一条“人祸”的路。
“子敬。”周瑜转向鲁肃,语气温雅,“坛事,烦你亲理。诸般供物,按先生所述,一一备齐。”他又向诸葛亮含笑一揖,“先生清修,不敢相扰。三日之后,瑜在江边设案,候先生凯还。”回身之际,他袖中拂出的一线寒光很快敛尽,像从未出现。
诸葛亮躬身而退。出帐,风更冷了几分。他沿营栅外的小径漫行,鲁肃提灯跟在后头,踌躇半晌,终究压低了声音:“先生,七星坛确能致风乎?”
诸葛亮望了望江面:“风有常,天有数。东南风于隆冬,非无其理。只在何时、几时、几许。人可测,不可逆。借与不借,先要‘借心’。”他忽地停步,回头看鲁肃,“子敬,我需一人。”
“何人?”
“常胜而不恃、勇而能忍者。”诸葛亮笑意微深,“白马,银枪。”鲁肃愣了一瞬,随即会意——赵子龙!
“我自去安排。”鲁肃沉声道,“小舟之事,亦由我亲办。先生可放心。”
“有劳子敬。”诸葛亮作揖,袖中麈尾轻轻一拂,若掸去一缕野风。
——
北岸。吕布站于橹楼之巅,披风在寒夜中平直如刃。他背后是漆黑的江与静默的军。他的目光跨越水天,将江东营灯一一穿透。陈宫、贾诩、甘宁并立其后。甘宁咬着牙,手指扣在栏杆的木刺上,像扣着一柄刀。
“一夜之间,他们的箭多了十万。”贾诩的声音像微雨,轻轻落下又悄然浸透,“江中雾大非时,子夜合潮,船行自西向东而无人迎阻——这是巧,是运,也是人。”
陈宫望向对岸灯火,眉心有淡淡的忧:“这人,唤作诸葛亮。以‘风’为题,未可小觑。”
吕布抬手,指尖比画出一个极小的弧,像在空中拨开未见之弦:“风?”他眼底那点光动了动,“让他们借来吧。没有风,这场戏少了好看。”他侧头看陈宫,声音平得像江面,“告诉全军,打起精神来——这场游戏,开始变得有趣了。”
甘宁咧嘴一笑,笑里有海盗的狠意与任性:“明白。”他转身时,又忍不住回望江东灯火,眼神里燃起一个海盗最熟悉的幻影——火在夜里奔跑。
——
翌日清晨,薄霜未融,江东军中,鲁肃亲自勘定坛地。坛址择在赤壁城南偏东一处小高地,背江面风,面朝苍茫。匠人们砍木、夯土,筑台三层,台中按天罡斗柄之序嵌入白石七枚,石下埋朱砂、雌雄鸡血、艾草与蒲剑。坛前立旗三十六面,分甲乙,绀赤相间,其上绘玄武、腾蛇、青鸟、白虎,杀气在文饰间翻涌。四角立灯,灯罩以牛胆膜蒙裹,白光如雪。香案在东南方,祭器以铜为主,不取金银,显静而不华。鲁肃披裘于旁观之,面上不动,心头却像拎着一只装满沙的布袋,越提越沉:这分寸拿捏得太精,仿佛早在先生心里摆过千百遍。
丁奉站在更外一层,盯着坛旁空出的百步禁军地,心里把人手、路径都理过不下十遍。他向随从低低吩咐:“届时坛侧草丛里,各伏刀手三人;坛后阴影处布弩手六名。都督吩咐——先生事成之后,必将劳累,你们要好生‘照料’。”说完,他抬头看天,眼里掠过一丝冰。
黄盖自别处来,远远望一眼便去,面上皱纹深如刻刀,像在思索另一件事:诈降书的每一个字,如何写,在哪一处该让吕布信,哪一处该让他怒。
日影千丈,天色却迟迟不转。到午时,西北风更紧,旗上的穗子被吹得打着旋儿,直往西偏。诸将的掌心开始冒汗。周瑜不语,独坐中军,看案上江图。风声绕帐打转,像一群闻着血靠近又不敢落下的乌鸦。他抬眼时,眼中不见焦躁,只有冷静地计算——若三日不成,如何缓战?如何把“神迹之败”的羞耻,化为“谋断之变”的权威?他素来不向任何一种可能屈服,哪怕是天。
日暮时分,诸葛亮至坛。鹤氅极轻,落下时人如一柄插入地心的剑。他不看周围,不看人,只看天。祭毕,他置酒,洗手,焚香,踏斗。足下步位与星辰相合,一步一拗,一拗一合。麈尾拂过,琴声忽起——那张琴就安在坛侧,青弦在寒风里发出极细的鸣叫,如雁来如水声,愈晚愈清。鲁肃立在坛外,手一寸寸握紧又松开;附近的刀手无声地换了三次藏身之处,连呼吸也合着琴节律动。
周瑜站在远处,隔着层层黑影看他。琴声里,他仿佛看见了江东十万儿郎立在风的尽头,又仿佛看见了一个人——那个北岸的魔神,赤兔嘶鸣,戟光开江。他的心忽然被一股相反的情绪绞住:他想尽快得到风,也想在风来之前,除掉那个能“借风”的人。天与人,胜与险,都被拉在一根绷得极紧的弦上。
夜更深。诸葛亮配罢方位,命人撤走一应凡人之声,只留风与琴。他坐上拂尘,垂眸不语。鲁肃轻轻走近,压着嗓子道:“先生小舟,已泊在后汊柳影下,船夫六人皆我旧部,不会走漏半字。”诸葛亮眼皮微动:“有劳子敬。”
鲁肃迟疑片刻,终觉胸中话不能不吐:“都督……不象是全无念者。先生……自保之策,可再重一重。”他不愿直言“杀机”,却知道诸葛亮尽懂。他从来敬这人之智,更不愿看他死。
“我自有安排。”诸葛亮望向后汊:“子龙当已在。”日光未错,夜色在水上压出一条更黑的阴影,那个阴影背后,确有更深的黑像在呼吸——白马的鼻息在芦苇后轻飘,战士的手指静掩在甲片下。赵云并不在坛边,而守在“退路”的起点。他懂先生要的,不是人群里的刀,而是需要的一条光洁无声的路。
鲁肃忽然想笑,又笑不出来:“好。那我……在江边候风。”他说完,竟觉得这句话也像某种军令。
——
第二日。天未明,七星坛上的灯盏仍在,油焰小得像蜗牛的角。诸葛亮在风中似睡非睡。晨雾极薄,像在水面铺了一层未干的布。鲁肃自南汊而来,手脚有些寒。他看见诸葛亮时,后者慢慢睁眼,象是把一场很长的梦从眼底推回脑海。
“西北仍盛。”鲁肃咬牙道。
诸葛亮不语,指尖掐诀。手势停在半空,忽然截断,又换了个姿势。他低声:“今日午时前,风不转;午后初刻,若南方霞光起于江心,则明日辰时——可望东南。”
“若不见呢?”
“则先生项上人头,自请。”
鲁肃不说话了,他把这人的命,连同江东十万人命,一并压在了一个“若”上。可他忽然觉着心里竟“安”了一些:一个将万事算定的人,连死都算进去了,那他还会失手吗?他想起周瑜,又觉得不是滋味:江东需要风,也需要周瑜。若风来了,诸葛亮却死了,于江东,于天下,于未来,究竟算成了,还是算败了?
午后,云缝里真的有一缕红光,从江心斜起,像谁在水底点亮了一盏灯。营里的士卒先惊后喜,喊声一阵阵推开。周瑜站在中军前,目光透明;他缓缓抬手,又缓缓落下。丁奉在更远处看他的手势,眼中亮起一线冷星——他等的,既是风,也是“那一刻”。
夜幕再来。七星坛第三夜,灯更小,风更紧。风里有一种湿润的甜,像刚剥开的橘皮。诸葛亮的发丝被吹得贴在鬓上,他的眼睛却亮了,像在黑洞中看见极微的火。他忽地开口,声音极轻:“来矣。”他放下拂尘,轻轻对着空气一拜,像对着一个从海上远来、无形而至的神明。“既然来,请你留三日。”
鲁肃仰头,鼻翼猛地张开,像闻到了什么。“真的?”他喉咙里只挤出这两个字。
“尚需一夜。”诸葛亮闭眼,“天机未开,刀机先至。”
鲁肃身形微震。几乎与此同时,丁奉已从阴影里拔身而出,他的脚步比风还快,几十名甲士像夜里游弋的梭子鱼,从四角草丛里同时冒出,弩机的翎羽在冷光中寒得刺眼。周瑜远远立着,只说了一句:“先生事成之后,必将劳累——照料。”
刹那间,坛顶风声更大,火光剧烈摇晃,像要灭了。诸葛亮蓦地转身,竹杖一点地,整个人像水里游鱼一样滑向坛阶,袖中麈尾划出一朵极轻的弧。丁奉越近,他越退,退势中却忽地一顿,仿佛踏到了什么看不见的“桥”。下一瞬,箭如雨落——不是来自丁奉的弩手,而是来自更远的江心。白马银枪在雾里一闪,赵云自柳暗中策马登岸,长枪若一条白练,挑飞一名刀手的头盔,又以枪尾横扫,将两名弩手拍翻在地。六名船夫同时掀篙,小舟像一片落叶,顺着风与水的夹缝滑出阴影。
“子龙。”诸葛亮低喝一声,步下坛阶,衣袂一摆,便立在了那抹最小的黑影边上。他回头,朝鲁肃遥遥一揖,“子敬——借风之约,后会江边。”
“快!”鲁肃心里轰地一下,几乎要冲上去。他看见赵云单臂一横,诸葛亮已经被他搂上马背,白马一伏一跃,从刀影里破出,跃上小舟。舟尾两篙齐下,舟身斜斜划出,像一片白鱼鳞闪了一下,就没入雾与黑。丁奉瞬间扑至岸边,弩机齐响,箭簇落在空处,只在水面上跳出一阵冷花。
周瑜站在远处,眼神像被风磨得更亮也更冷。他没有追,他知道那追不上。他也没有喜,他知道风尚未“到点”。他只是抬头,看向夜色最深处——那里,东南方,水与天交界,尚无声,尚无迹。
——
此夜之后,赤壁两岸,灯火不灭。江北,吕布在帐中俯瞰沙盘,手指轻轻在一处连环索上敲击,像在敲一只看不见的鼓;江南,周瑜在案前磨锋,刀面上的寒光薄如纸,他看自己的影子像看陌生人;后汊之舟,诸葛亮倚舟而坐,袖中取出一方小锦囊,在火边温了一温,又收了回去。他闭目养神,唇边有一句话轻轻浮起又沉下——“天心,亦可测也。”
第三夜将尽,最初的一缕南意,悄悄从大江深处醒来,尚未成风,便已成“机”。江岸的芦苇先懂,它们比人更早开始微微弯腰。人不知。天亦不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风不语,人不语。夜到尽头,杀机与天机并肩而行,如两条看不见的蛇,正沿同一条路,悄悄爬向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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