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岩石裂缝，如同巨兽喉管深处一道几近愈合的陈旧伤疤，狭窄、崎岖、弥漫着万年尘封的死寂与矿物析出的刺鼻气味。陈垣和李琟在此处短暂的喘息，不过是两个闯入者在这冰冷钢铁巨物体内微不足道的两个瞬间。前方，裂缝的尽头，一丝不同寻常的、带着人工造物规整弧线的微光，以及隐约传来的、经过结构传导而变得沉闷模糊的机械运转声，预示着他们即将脱离这原始的甬道，重新踏入“锚点”基地那高度工程化的领域。
李琟打出手势，示意抵达出口。他如同最谨慎的探路者，先将一个微型侦察探头缓缓送出裂缝边缘。传回的画面显示，外面是一条相对宽阔的、用于输送大型设备的辅助通道，灯光昏暗，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冷却液蒸汽。暂时没有巡逻队的身影，只有远处天花板上轨道移动的维修机器人发出的规律性滑行声。
这是一个潜入核心区域边缘的绝佳机会。然而，这也意味着他们必须再次融入基地的人员流动中，依靠伪装和演技，在无数双可能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下行动。
两人迅速整理了一下因在裂缝中攀爬而略显凌乱的防护服，尽量抹去身上过于明显的非基地痕迹（如外部带来的冰雪碎屑）。李琟再次确认了伪造的身份识别码和权限级别（依托于之前获取的某个中级工程师的权限模板），深吸一口气，率先踏出了裂缝，融入通道的阴影中。陈垣紧随其后，努力让自己的步态和神情与周围偶尔经过的、面带倦容或行色匆匆的技术人员保持一致。
通道连接着一个规模宏大的中转平台，这里如同基地的血管交汇处，数条通道在此连接，人员与物资的流动稍显频繁。他们需要穿过这个平台，进入通往核心控制室外围区域的指定升降梯。
就在他们混入稀疏的人流，向着平台另一端走去时，陈垣眼角的余光瞥见，在平台上方的一处悬空观察廊道上，站着两个身影。其中一个身着标准的基地安全部门制服，身姿笔挺，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下方平台。而另一个人，则让陈垣的心脏猛地一缩——那是一个穿着朴素研究员白大褂、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式眼镜的老者，看起来毫不起眼，但他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异常清澈、专注，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抵本质。他手中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但手指并未操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观察着，如同一个站在河边的垂钓者，耐心等待着鱼儿自己触动水下的丝线。
那是“观察者”。 陈垣的直觉在疯狂报警。这种人往往不依靠仪器，而是凭借某种天生的、或者经过残酷训练获得的、对非语言信息的极端敏锐度来甄别异常。他们是人肉测谎仪，是微表情的解读者，是隐藏在人潮中的猎手。
陈垣立刻垂下眼睑，避免与那道目光有任何直接接触，同时用意念强行压制住内心翻涌的紧张，将全部精神集中在模仿周围那些真正技术人员那种带着疲惫与麻木的步态和表情上。他感到自己的面部肌肉有些僵硬，生怕一个不经意的蹙眉、一次过快或过慢的眨眼，都会在对方那毒辣的目光下暴露无遗。
李琟显然也发现了上方的观察者。他的反应更为老练，非但没有回避，反而在路过一个设备检修口时，极其自然地停下脚步，蹲下身，用手套拂过接口处的灰尘，眉头微蹙，仿佛在检查一个实际存在的问题。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而符合身份，没有丝毫表演的痕迹，将“我正在工作”的状态诠释得淋漓尽致。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穿过平台中心区域时，异变突生！
一阵低沉而威严的广播声在平台上空响起：“注意，所有人员请注意。b-7区能量波动异常，启动三级 containment （封锁）程序。请非授权人员立即撤离该区域，授权人员请前往指定位置集合。”
广播重复着。平台上原本稀疏的人流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些人脸上露出困惑，一些人则显露出训练有素的紧张，开始加快脚步，向着特定方向移动。
陈垣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b-7区！这正是之前经济科长索科洛夫提到的、那个用于钻探地壳之下“能量界面”的深井区域！是巧合？还是他们之前的行动，或者76号的冲击，真的引发了某种连锁反应？
在这一瞬间的惊愕中，陈垣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反应。他的脚步有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短暂的顿挫，瞳孔在听到“b-7区”时，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缩了一下！虽然这变化转瞬即逝，他立刻强迫自己恢复了平静，继续向前走去。
但就是这零点几秒的破绽，似乎被上方观察廊道上的那双眼睛捕捉到了！
陈垣能感觉到，那道原本扫视全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骤然聚焦在了他的背上！那目光不再是无差别扫描，而是带着明确的审视与探究，仿佛要穿透他的防护服，看清他此刻剧烈跳动的心脏和紧绷的神经。
冷汗瞬间浸湿了陈垣的内衫。暴露了吗？
李琟也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变化。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异常的肢体语言，但他的声音通过极细微的骨传导设备，清晰地送入了陈垣的耳中，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继续走，不要停，不要回头。目标升降梯，速度不变。”
这是心理的较量。此刻任何异常的加速、停顿或回头张望，都等于不打自招。
陈垣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维持着原有的步频和姿态，甚至刻意模仿旁边一个被广播弄得有些烦躁的技术人员，低声嘟囔了一句含糊的、关于“又是该死的演习”的抱怨。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用于控制面部肌肉，维持着一种符合当前情境的、略带不满和疲惫的“标准表情”。
上方那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在他背上停留了漫长的几秒钟，期间还夹杂着与身旁安全官员的几句低语。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终于，就在他们即将抵达平台边缘的升降梯口时，那道目光移开了，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扫视状态。
没有警报响起，没有安保人员围拢过来。
他们安全了……暂时。
陈垣跟着李琟步入空无一人的升降梯，在门关上的瞬间，他几乎虚脱般地靠在了冰冷的轿厢壁上，大口喘着气，这才发现自己握着羽笔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李琟按下目标楼层的按钮，看了陈垣一眼，眼神中没有责备，只有一丝深沉的凝重：“记住刚才的感觉。在这里，任何一个细微的、不受控制的生理反应，都可能成为葬送我们的子弹。《论语》有云：‘君子慎独’。而在这里，我们需要做到的，是‘慎众’——在人群的注视下，比独处时更加警惕。”
升降梯开始平稳上升，载着他们去向更接近核心，也必然更加危险的区域。刚才那险些暴露的微表情，如同一记沉重的警钟，敲响在陈垣心头。在这个由钢铁、秩序和冰冷目光构筑的世界里，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不仅仅是对抗看得见的敌人，更是与自身每一丝可能泄密的本能反应进行的不懈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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