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货栈里终于清点完最后一车山货,锁上厚重的库房大门。朱传杰心里揣着事儿,也顾不得歇口气,跟账房先生和康子交代了几句,便拎着打包的食盒——里面是张垛爷平日爱吃的酱肘子、熏鸡和几样爽口小菜,还有一壶烫好的高粱烧——急匆匆往张垛爷的住处赶。
“干爹!”
朱传杰推开门,微微一愣。
炕桌上,已整整齐齐摆了四五个碗碟——一条清蒸开江鱼,一碗红烧肉,一盘熘肝尖,一碟鸡丝儿,还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炖鸡汤!
张垛爷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靛蓝色旧夹袄,头发也仔细梳过,背靠着摞起的被褥,板板正正地坐在炕头。听见门响,他缓缓转过头来。
灯影下,朱传杰心里“咯噔”一下。干爹的脸色比下午在货栈门口时更加苍白,几乎没什么血色,眼皮也有些浮肿,那双一向精明的眼睛,没了往日的神采,异常的平静。
“干爹。”朱传杰唤了一声,心里那点不安愈发浓重。
张垛爷看着他,嘴角动了动,低声道:“把门关上。”
朱传杰依言回身关好门,插上门闩。他提着食盒走到炕边:“呦!还真准备啦!我还说我带了酒菜呢,不过也没事,明儿咱再吃我这份!”
张垛爷闻言,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倏地亮起一点微弱的光,那光里带着某种深切的期盼,他抬头看着朱传杰,声音比刚才似乎有了点力气:“那你就……明天……再来一趟?!”
“来!肯定来!”朱传杰脱鞋上炕,在干爹对面盘腿坐下,把食盒放到炕桌一角,拍着胸脯保证,“明儿我还来陪您喝!咱爷俩天天喝都成!”
“好……好。”张垛爷点了点头,目光在那桌菜上扫过,又看向朱传杰,“来,吃吧……趁热。”
朱传杰抓起桌上的酒壶,先给张垛爷面前那个酒盅斟满,然后又给自己也满上。
“干爹,您下午不是说去买衣裳吗?买了吗?咋不穿上让我瞧瞧?买了啥好料子,别藏着掖着不舍得穿啊!”
张垛爷缓缓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道:“买了……还不到时候呢。到了时候……你自然就看上了。”
张垛爷伸出手,端起了面前的酒盅:“来……咱爷俩,再喝一个。”
“哎!”朱传杰连忙也端起酒盅。
两只粗瓷酒盅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叮”声。张垛爷将酒盅凑到唇边,没有像往常那样一饮而尽,而是慢慢啜饮,仿佛在品尝这酒的每一分滋味,又仿佛在用这口酒,压下喉头翻涌的什么。
朱传杰也喝了一口,热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他放下酒盅,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嚼了几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干爹,您下午说找我有话说,到底……是啥事啊?”
张垛爷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放下酒盅,目光落在朱传杰身上,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问道:
“传杰啊……你知道干爹的大号不?”
“大号?”朱传杰一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干爹,您还真问住我了。平日里都叫您垛爷、干爹,还真没听谁提过您的大名……”
张垛爷闻言,微微低下了头,他自嘲般地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沧桑寥落:
“你看……你干爹这辈子混的……到头来,连个名号……都没能留下。”
朱传杰一听笑嘻嘻问道:“哎,干爹,你叫个啥?”
张垛爷沉声道:“我叫……张得本……得本儿……”
朱传杰哦了一声。
张垛爷脸上露出复杂苦涩的笑意:“我这辈子啊……还真就应了我这个名儿。不赔,不挣,忙忙活活,担惊受怕,到头来,就得了个‘本’……嘿嘿,得本儿……”
他干笑两声,那笑声里没有多少欢愉,反而充满了对自己一生的慨叹与无奈。
朱传杰连忙宽慰道:“干爹,话不能这么说!这‘得本’不就是‘赚’吗?!”
“哎……我可不这么想。”张垛爷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向了那些早已湮没在岁月风尘里的古道、荒野、雪地、马帮……
“我走了大半辈子的垛,趟过数不清的河,翻过记不住的山,见过各式各样的人,经过五花八门的事……能在这乱世里,囫囵个儿地留下这条命,没缺胳膊少腿,没冻死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最后还能有这么个窝,有口热饭吃……我这个人,能保住这个‘本’,就已经算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啦。”
屋子里安静下来,朱传杰默默提起酒壶,又给张垛爷斟满一杯,再给自己也满上。
张垛爷没有动那杯酒,他闭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薄雾,声音也变得低沉而缓慢:
“……我记不住娘的样子。两岁上,娘就没了。爹……爹我就记得住个影儿,土里刨食的庄户人,他把我带到关东山不久,就在脚行扛大个……累得吐血死了……”
朱传杰听得心里头发紧,他从前也只知道干爹是孤身一人,却从不知晓这背后身世竟是如此凄凉。他张了张嘴,想劝慰,想说些“都过去了”的话,可看到那正沉浸在回忆中的干爹,所有安慰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朱传杰陪笑道:“干爹,咱不说这个……啊……来……”
张垛爷也举杯:“来!”
这爷俩又走了一个
这一杯酒,有他一辈子的苦涩!
张垛爷:“我不是个好人,我不就叫张咕嘟吗?我就是个咕嘟!我要是不咕嘟,本儿就没了……”
“咕嘟”在关东话里,有时候指那些没根没底、到处流浪,专门坑蒙拐骗不择手段混饭吃的人。
张垛爷:“我坑过,骗过,耍过奸,使过坏……那都是为了活命……也就是为了这个本儿我不攒,也不留,有了我就花,没了我想法再去挣!我不贪,够本就行!唉……到头来,我也就剩了个本……”
朱传杰:
朱传杰认真听着张垛爷闭眼回首的那些不堪往事,他看着灯影下干爹苍老而平静的脸,却是笑道:“干爹,你不是还有我这干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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