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绝境中刺出的毒刺，并未等待太久，便迎来了与吕布势力的第一次激烈碰撞。这碰撞并非预想中的大军团决战，而是在广阔的战线上，爆发出数点耀眼的、血腥的火花。
第一处碰撞，发生在颍水之上，比预想中更加惨烈。
夏侯惇率领五百死士，历经艰险，昼伏夜出，终于成功迂回至甘宁水师位于汝水与颍水交汇处附近的一处临时锚地的上游。正如郭嘉所料，甘宁连胜之下，骄气渐生，水寨虽船只密集，巡哨却多集中于水面，对陆岸一侧的戒备相对松懈。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江风呼啸，浪涛声掩盖了许多细微的动静。
夏侯惇独眼之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他伏在岸边的芦苇丛中，看着下游那片灯火稀疏却规模庞大的水寨。他能辨认出那艘最大的楼船，船头隐约可见“甘”字旗号在风中翻卷。
“目标，敌舰聚集处，特别是那艘楼船周边。”夏侯惇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几个队率吩咐，“火船分三批放出，第一批十艘，直冲中央；第二批十五艘，覆盖左翼；第三批待命。弓箭手准备火矢，听我号令。”
死士们沉默地点头，眼中全是决绝。他们知道，活着回去的可能微乎其微。
数十艘临时征调或抢来的小舟、筏子，被悄无声息地推入冰冷的江水中，上面堆满了浸透火油的柴草、干苇，甚至还有从附近村落搜刮来的猪油、菜油，一切可燃之物都被利用起来。
“放第一批！点火！”
夏侯惇独眼一瞪，低吼道。
十艘小舟被奋力推入湍急的主流。几乎同时，数十支火箭划破黑暗，精准地落在那些柴草堆上！
“呼——！”
火焰遇油即燃，瞬间升腾而起！十道火线在江面上拉出刺目的轨迹，借着越来越猛的东南风和湍急的水流，如同十条咆哮的火龙，直扑下游甘宁水寨！
“敌袭——！火船！上游有火船！”甘宁水师的哨兵终于发现了异常，凄厉的警号声和铜锣声瞬间撕裂夜空。
水寨大乱！
许多水卒从睡梦中惊醒，仓皇涌上甲板。甘宁仅着中衣，赤足冲出舱室，看着上游那一片映红江面的火光和隐约可见的更多正在点火的船影，脸色骤变：“曹军！是曹军！所有船只，砍断锚索，驶离岸边！走舸上前，用拍杆、钩拒，把火船推开！快！”
他的反应极快，命令清晰。旗舰上号旗挥舞，传令兵嘶声呼喊。
训练有素的作用此刻显现出来。靠近岸边的船只纷纷砍断或拉起锚索，水手们拼命摇橹、撑篙，试图让船只离开易被火势蔓延的密集停泊区。十余艘轻捷的走舸在低级军官的催促下，逆流而上，船上的水卒操起长长的拍杆和带着铁钩的长竿，试图在火船接近大船前将其推开或勾住。
然而，黑夜、风势、水流，加上第一波火船的分散冲击，让拦截变得异常困难。
“轰！”
第一艘火船狠狠地撞在了一艘来不及完全避开的艨艟侧舷。燃烧的柴草四溅，瞬间引燃了艨艟的木质船体和帆索。船上的水卒惊叫着拍打火焰，或用木桶从江中取水泼洒，但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凄厉的惨叫声在夜空中格外刺耳。
紧接着，第二艘、第三艘……不断有火船冲破拦截，撞入船阵。
“放第二批！瞄准那楼船左右！”岸上，夏侯惇看着初步得手，毫不犹豫地下令。
又是十五艘火船被点燃推下，这次更加集中，如同一个燃烧的箭头，直指甘宁旗舰所在区域！
甘宁看得目眦欲裂，他夺过身旁亲兵的一面盾牌，冲到船舷边，怒吼道：“弓弩手！对准上游岸边火光处，给老子射！压制他们！其他船，别管火船了，先散开！散开！”
他意识到岸上有敌人指挥和放箭，必须压制。旗舰上的弓弩手朝着上游隐约可见的火箭发射点攒射，但黑暗中准头欠佳，且夏侯惇的人放了箭便迅速转移位置。
两艘火船突破了甘宁旗舰外围走舸的拼死拦截，一左一右，带着熊熊烈焰撞了过来！甘宁甚至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浪。
“主公小心！”数名亲兵扑上来，用身体和盾牌挡在甘宁面前。
“砰！咔嚓！”
左侧的火船撞在旗舰侧前方一艘护卫走舸上，将其彻底点燃。右侧的火船则被旗舰上一名悍勇的队率用带着铁索的钩拒死死勾住船头，七八个水卒咆哮着一起发力，竟将那燃烧的小船硬生生拉得偏离了方向，擦着旗舰的尾舵划过，带起一溜火星和焦糊痕迹。
尽管旗舰侥幸未被直接命中，但周围的混乱和蔓延的火势已让这片水域变成了炼狱。至少六七艘大小船只被点燃，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照亮了江面上无数惊惶扭曲的面孔。燃烧的船只照亮了附近的水域，也引燃了部分飘散的油污，江面上甚至出现了小片燃烧的火焰。
“将军！火势控制不住了！撤吧！”副将满脸烟灰，冲到甘宁身边喊道。
甘宁看着混乱的水寨和仍在从上游不断放下的火船（第三批），知道今夜已是大亏。他咬牙切齿，几乎将牙咬碎，从喉咙里挤出命令：“传令！所有未着火船只，向下游三里的备用锚地撤退！着火的船……弃了！救人！”
下达这个命令让他心如刀绞。这些都是他辛苦积攒的家底。
就在甘宁水师艰难撤退、忙于自救和救人之际，岸上的夏侯惇见制造混乱、焚毁部分船只已经达成，而甘宁水师的反击箭矢也开始零星地落在他们潜伏的区域附近，知道不能再停留。
“撤！按预定路线，分散撤退！能带走的东西都带上，带不走的毁掉！”夏侯惇果断下令。
五百死士如同鬼魅般，迅速而有序地消失在岸边的芦苇荡、灌木丛与崎岖的河岸地形之后。他们来时携带的额外火油、弓矢等物，能带走的尽量带走，带不走的便推入江中或掩埋。只留下上游岸边几处仍在燃烧的作为发射阵地的痕迹，以及江面上那片触目惊心的火海和浓烟。
甘宁站在正在向下游移动的旗舰船头，回望那片炼狱般的锚地和仍在燃烧的船只，脸色在火光映照下青红交加。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曹阿瞒……夏侯惇……”他低声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此仇不报，我甘兴霸誓不为人！查！给老子查清楚他们从哪来的，往哪去了！”
初步清点，损失很快粗略报了上来：焚毁大小船只十一艘，其中两艘是可用于水战的艨艟；严重受损待修者五六艘；伤亡士卒估计超过四百，其中不少是精锐水手和老兵。粮草、军械损失一批。更重要的是，士气遭到了沉重打击，不败金身被破。
几乎在同一时间，第二处碰撞在颍川边境多个地点相继爆发，更加血腥直接。
曹仁派出的数支精锐斥候队，人数不多，但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悍勇且经验丰富。他们如同最狡猾的狼群，利用对地形的熟悉，昼伏夜出，绕过张辽设立的固定哨所和主要的巡逻路线，从防线间的缝隙渗透而入。
其中一支约百人的队伍，由一名沉默寡言的曹军校尉带领，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摸近了并州军设在一处丘陵背面的小型粮草转运点。这里囤积着大约三百石粮食和一些草料，守军约五十人。
没有喊杀，没有预警。曹军死士用匕首和短弩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外围两个昏昏欲睡的哨兵，然后如同潮水般涌入驻地。他们分工明确，一队人直扑守军居住的简陋营房，见人就杀；另一队人则将携带的火油泼洒在粮垛和草料堆上。
当并州军守军从睡梦中惊醒时，营房已经起火，门口被曹军死士堵住，弩箭无情地射杀着冲出来的人。战斗短暂而残酷，守军寡不敌众，很快被斩杀殆尽。
“点火！快！”曹军校尉冷声下令。
火把扔上浇了火油的粮垛，烈焰轰然腾起，迅速吞噬了宝贵的粮食。完成任务后，曹军死士毫不恋战，捡起地上几件完好的并州军皮甲和环首刀作为战利品（也可能用于伪装），迅速遁入即将褪去的黑暗之中。等附近据点听到动静、看到火光赶来支援时，只看到一片废墟和五十余具同袍的尸体。
另一支约八十人的曹军斥候队，则伏击了一支由三十余名并州军士卒护送的辎重车队。他们选择了道路转弯处的一片小树林。当车队进入伏击圈，曹军首先用强弩从两侧林间进行了一轮精准狙杀，瞬间射倒了近十名护卫和几名民夫。
“敌袭！结阵！”并州军的带队屯长大吼。
然而曹军死士根本不给他们结阵的时间。弩箭发射后，数十名曹军便如猛虎般扑出树林，他们手持刀盾，三人一组，配合默契，悍不畏死地撞入尚未成型的并州军阵型中。这些曹军死士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凶悍异常。
并州军护卫虽然也是精锐，但遭遇突袭，人数又处于劣势，顿时陷入苦战。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战斗持续了不到一刻钟，三十余名并州军护卫全部战死，无一人投降或逃跑。曹军死士也付出了十余人的伤亡。他们迅速点燃了车辆，带走了一些轻便的武器，然后消失在道路另一侧的丘陵中。
还有几支小队，专门猎杀并州军落单的哨兵、传令兵和巡逻队。他们在荒野、林间设下简单的陷阱或埋伏，用弩箭远程偷袭，得手后便迅速转移，有时还会将尸体悬挂在显眼的大树或废弃的望楼上，极尽挑衅之能事。
一时间，原本相对平静的颍川-汝南边境地区，骤然被血腥和恐慌笼罩。张辽前线大营的案头，在天亮后不到一个时辰内，就堆满了六七份来自不同地点的紧急军报。
张辽面色沉静地听着亲兵的汇总，但眼神已然冰冷如刀，握着剑柄的手背青筋隐现。他麾下的将领们更是怒不可遏，纷纷请战。
“将军！曹仁欺人太甚！让我带本部人马，去端了他几个前沿营寨！”
“这些曹狗，只敢偷偷摸摸！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张辽抬起手，压下帐中的嘈杂。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曹仁这是狗急跳墙了。想用这等小伎俩扰我军心，乱我后方？想法不错，可惜，找错了人。”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边境线：“传令下去：第一，各营斥候加倍派出，巡逻范围外扩二十里，巡逻路线每日变更，增加暗哨。遇小股曹军，不必请示，可联合附近巡哨，就地围歼！”
“第二，所有粮道、转运点、哨所，守卫兵力增加一倍，夜间值哨轮换缩短。在要害处，多设绊索、响铃、陷坑。”
“第三，通知后方各城、各坞，实行临时宵禁，严查陌生面孔，许进不许出。发现可疑，立即扣押。”
命令有条不紊。接着，他点了三名素以勇猛机敏着称的军侯：“你们三人，各选麾下最精锐、最熟悉山林的士卒五十人，组成猎杀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目标，曹军的斥候、粮队、巡逻队，还有他们边境那些兵力薄弱的小型哨垒！记住，我要的是猎杀，不是强攻。一击即走，让他们不得安宁！用他们的血，告慰我们死去的兄弟！”
“诺！”三名军侯眼中燃起战意，轰然应命。
很快，并州军这台更加庞大、组织更严密的战争机器，以其高效和强悍，展开了凶猛的反制。边境线上，小规模的遭遇战、伏击战、反伏击战陡然呈指数级增加。双方最精锐的士兵在清晨的薄雾里、在正午的烈日下、在黄昏的阴影中、在深夜的星空下，于荒野、山林、河滩、道路旁，展开了残酷而高效的猎杀与反猎杀。每一天，甚至每一个时辰，都有生命在无声无息或激烈搏杀中消逝，边境地区的空气里，渐渐弥漫开一股化不开的血腥味。
宛城，行宫偏殿。
吕布将来自颍水和颍川的战报轻轻放下，脸上并无多少波澜，仿佛夏侯惇的烈火与曹仁派出的猎杀队溅起的血花，只是微风在湖面吹起的些许涟漪。
“曹操，终于把他的爪子伸出来了。”吕布语气平淡，目光却落在巨大的地图上，那里，代表曹操的红色区域已被压缩得只剩狭小一块，“可惜，爪子再利，困在铁笼里，也只能徒劳地刮擦几下栅栏。”
侍立一旁的贾诩微微颔首，接口道：“夏侯元让勇烈，曹子孝善守，乐进、于禁等，皆可谓当世良将。然，凡良将用兵，需有粮草以实士卒之腹，有疆场以骋士卒之足，有胜势以定士卒之心。今曹操三者皆失。”
吕布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曹操控制区：“与袁绍在河北连番血战，他的老本早就打空了。黎阳、白马、濮阳，哪一处不是尸山血海？精兵强将折损无数，府库钱财消耗一空。彼时他已是强弩之末，我不过是在他最虚弱的时候，轻轻推了一把，再套上了绞索。”
他转过身，眼中带着洞悉一切的冷静：“如今，甘宁锁其水道，张辽封其陆路，李肃绝其盐铁财货，内部饥荒流言四起。曹操空有猛将，却无粮养兵，无路进兵，更无必胜之信念驱使士卒。他派夏侯惇行险一搏，派出小队袭扰边境，看似反击，实则是粮尽援绝前的最后癫狂。用百战死士去换几条船、几车粮，这岂是曹孟德盛世时所为？这分明是断尾求生，不，是剜肉饲鹰，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贾诩道：“主公所言，直指要害。我军只需稳守锁链，静待其力竭。猛虎囚于笼中，久饿必孱，其爪牙再利，亦不足惧矣。”
吕布点了点头，不再看那地图。曹操麾下那些闪耀的名字，在绝对的战略劣势和资源枯竭面前，已然黯淡无光。这已不是勇力与计谋的比拼，而是国力与生存根基的碾压。
“文和，传令吧。”吕布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决断，“让甘宁稳住，吃一堑长一智，水师初建，骄兵必败，此战对他未必是坏事。令其以清剿曹军水上力量、彻底锁死航道为第一要务，暂避陆上锋芒。将夏侯惇残部可能的活动区域，通报张辽。”
“令张辽，对曹仁前沿施加更大压力，进行轮番佯攻或实攻，使其无法从容调度猎杀队。另，让他派一支精锐，由熟悉地理的降将带领，进入颍水南岸，清剿夏侯惇残部与可能呼应的地方坞堡，断其根。”
“令李肃，将我军‘挫败’曹军偷袭、边境反击‘捷报频传’的消息，在曹区加大力度宣扬。同时，散播曹操穷兵黩武，不惜以士卒性命行徒劳之举，已至穷途末路的言论。”
“最后，以天子名义，下诏申饬曹操‘屡兴无名之师，袭扰王师，荼毒地方’，将其暴行公之于天下。”
贾诩一一记下，躬身道：“主公英明。此一套组合拳下去，曹操此番挣扎，非但无功，反会加速其内溃。”
吕布望向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座在绞索中艰难喘息的城池。
“困兽之斗，固然惨烈。”他淡淡说道，“但终究，只是困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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