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西北角的格物院，与将军府的肃杀、市井的喧嚣都截然不同。这里终日响着锯木、锤凿、金属交击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松木、桐油和铁锈的混合气味。高墙之内，是一片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的忙碌景象。
蔡琰穿着一身简便的深色衣裙，发髻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穿行在几个不同的工棚之间。她手中拿着一卷厚厚的帛书，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项试验的数据、物料消耗以及工匠们遇到的难题。她的存在，让这个充满阳刚之气的工匠之地，多了一份沉静的秩序。
“王师傅，三号试验架的榫卯结构，据李匠人说昨日测试时又有松动，可找到了加固之法？”蔡琰在一个堆满刨花和木料的工棚前停下，询问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木匠。
老王匠放下手中的墨斗，擦了把汗，脸上带着愁容：“夫人，不是小老儿不用心，实在是…那主上要求的杠杆太长，受力太大，寻常的榫卯，哪怕用上最好的鱼鳔胶，几次重压之下也必然松脱。除非…除非用铁件加固，但那样一来，重量大增，移动不便，且铁件与木料膨胀不同，日久亦会出问题。”
蔡琰在帛书上记下一笔，沉吟道：“铁件加固或可作为备选。主上日前曾提过，或可尝试一种名为‘铁箍’的法子，用烧红的熟铁圈趁热套在关键节点，冷却后自然收紧，或可兼顾牢固与重量。你可与铁匠坊的刘大匠商议，先试制几个小样看看。”
老王匠眼睛一亮：“铁箍？这法子…倒是未曾想过！小老儿这就去寻刘大锤！”
离开木工棚，蔡琰又走向铁匠坊。还未靠近，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几名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铁匠正在奋力捶打一块烧红的铁料，火星四溅。
“刘大匠，主上要求的那种‘轴承’，可有进展？”蔡琰提高声音，压过风箱的呼哧声和锤击的叮当声。
负责铁匠坊的刘大匠是个黑壮汉子，他停下铁锤，用汗巾抹了把脸，指着旁边一个粗糙的、由内外两个铁圈和中间一些不规则圆形铁珠组成的物件，摇头道：“夫人，按主上说的思路，这‘滚珠轴承’想法是好的，可…太难了！这铁珠要一般大小，光滑圆润，还要能严丝合缝地卡在内圈外圈之间，稍有偏差，要么卡死，要么松散。咱们试了多次，做出来的东西，转起来还不如抹了油的木轴顺滑，耗费工时物料却极多。”
蔡琰看着那粗糙的模型，知道这已超出了当下工匠技艺的极限。她记下困难，安慰道：“此事急不得，主上亦言此乃长远之想。眼下，还是先着力于解决大型架子的承重与转动问题，可用铜套、油脂，力求减少摩擦即可。”
“诶，晓得了。”刘大匠瓮声应道。
这就是格物院的日常。充满了尝试、失败、再尝试。吕布提供的思路如同灯塔，指明了方向，但通往灯塔的路，却需要这些工匠用双手和汗水，一寸寸去摸索，去铺就。
最大的难点，还是在那核心的“配重式投石机”上。
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立着一个约两人高的木质框架，这便是按比例缩小的试验模型。几次失败的测试后，工匠们终于勉强做出了一个能完成一次完整抛射动作的模型，但问题随之而来。
“夫人，您看，”负责总装调试的墨家后裔，名叫墨衡的中年匠人指着模型，“抛射是能抛射了，但落点毫无规律可言！这次偏左十步，下次可能偏右五步，根本无法瞄准！而且，每次发射后，整个架子晃动剧烈，若放大到真家伙，恐怕发射几次，自己就先散架了！”
蔡琰看着那巨大的杠杆和沉重的配重箱，秀眉微蹙。她虽不通具体技艺，但逻辑清晰。“墨师傅，落点不稳，可是因为每次配重下坠的速度、角度有细微差异？架子晃动，可是根基不牢，或结构受力不均？”
墨衡一愣，细细思索，猛地一拍大腿：“夫人一言惊醒梦中人！确是此理！配重箱下落时，两边牵引的绳索若力道稍有不同，便会偏斜！还有这底座，我们只考虑了承重，未考虑这巨大的后坐之力…需得重新设计底座，要更宽、更稳，最好能部分埋入地下！”
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工匠们再次投入疯狂的修改和测试中。加固底座，优化绳索牵引方式，甚至有人提出在抛射臂末端加上尾翼来稳定弹道…
吕布再次来到格物院时，看到的正是工匠们为一个设计细节争得面红耳赤的场景。他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外围观看。蔡琰看到他，快步走来，简要汇报了进展和遇到的难题。
“落点精度…结构稳定…”吕布重复着这两个词，目光落在那个不断被修改的模型上。他知道，这已经触及了古典工程学的核心——材料力学、结构稳定性、空气动力学（虽然他们不懂这个词）。这不是靠他几句话就能解决的，需要的是反复的实践和数据积累。
“告诉他们，不要怕失败，更不要怕耗费。”吕布对蔡琰道，“每一次失败，都知道了一种不可行的方法，离成功就更近一步。所需物料、钱粮，尽管支取。若有家眷的工匠，赐下钱帛，安其心。”
他走到那群争论的工匠中间，拿起一根木条，在沙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三角形支撑结构。“底座不稳，或可参考房梁屋架，多用三角结构支撑，或更为牢固。”他又指了指抛射臂，“至于精度，或许可以先不求击中一点，而先求能大致覆盖一片区域。譬如，先让它能百步之外，十发中有七八发能落在一个固定的圈子内，便是大善。”
他没有给出具体的图纸，只是提供了思路和方向。但这对于陷入思维定式的工匠们来说，无异于拨云见日。
“三角支撑…覆盖区域…”墨衡喃喃自语，眼中重新燃起光芒，“主上英明！我等…我等这就去试！”
看着重新投入工作的工匠们，吕布对蔡琰低声道：“昭姬，辛苦你了。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急不得。你在记录时，务必将每一次试验，无论成败，其方法、数据、缘由，皆详细记录在案。此乃无价之宝，纵使眼下不成，亦能为后来者铺路。”
蔡琰郑重点头：“妾身明白。”
离开格物院时，吕布回头望了一眼那喧嚣的院落。这里没有沙场的刀光剑影，没有朝堂的权谋机变，但这里敲打、思索、争论的每一个瞬间，都可能在未来，决定整个天下的走向。这把“利刃”的锻造，才刚刚开始，但他有耐心，也有信心，等待它淬火成锋的那一天。而与此同时，贾诩那边，关于如何利用徐州陈登这颗棋子，以及如何在河北袁氏兄弟之间火上浇油的策略，也已初步成形。无形的刀，与有形的刃，都在同步磨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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