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将军府的书房内，初冬的寒意被墙角铜炭盆中跳跃的火光驱散。吕布端坐主位，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貔貅，目光落在对面风尘仆仆的辛毗脸上。这位青州使者虽竭力保持着士大夫的从容，但眼下的乌青与微微起皮的嘴唇，仍泄露了连日奔波的心力交瘁。
案几上摊开着那份来自袁谭的亲笔密信，帛书边缘已被辛毗汗湿的手指摩挲得微皱。吕布的目光在信上那句“若得襄助，愿以青州盐铁之利共之”处停留片刻，手指在紫檀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叩击，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佐治先生，”吕布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如深潭，听不出喜怒，“显思公子的处境与诚意，我已然知晓。只是——”他略微拖长了语调，将玉貔貅轻轻置于案上，“吕某身为汉臣，总领朝政，奉天子以令不臣，若公然介入河北袁氏家事，恐惹天下非议，谓我挟朝廷以谋私利啊。”
辛毗心中暗凛，知道这是必经的讨价还价。他深吸一口气，身子前倾，言辞恳切而节奏分明：“温侯明鉴！此事绝非寻常家事！袁尚听信审配、逢纪等宵小谗言，于其父病重之际，不以孝悌为念，反无故兴大军加兵于兄，此乃不仁不义不孝之举，河北士民多有腹诽！更兼其先前暗通国贼曹操，东西呼应，实乃朝廷心腹之患！我主袁谭，素怀忠义，心向汉室，此番起兵，实为自保，更欲廓清朝纲。若得温侯秉持天下公义，主持正道，我主必感念朝廷天恩，永为汉室藩屏，拱卫北疆！”
他将“朝廷公义”与“吕布利益”巧妙地捆绑在一起，既抬高了对方，也点明了潜在回报。
贾诩坐在吕布右下首，一直半阖着眼，仿佛神游物外，此刻却缓缓掀开眼皮，声音平淡如古井无波：“佐治先生所言，不无道理。然空口盟誓，终觉轻飘。纵使我主心怀天下，愿主持这‘公道’，可邺城兵多将广，粮秣充足，文丑、张合皆世之虎将，袁尚又踞大义名分。欲使其罢兵退让，恐非一纸诏书、几句公道话所能撼动。”他顿了顿，苍老的目光似无意般扫过辛毗，“青州如今……还能撑多久？”
这话问得直白而犀利。辛毗心头一紧，知道已到了亮出底牌的时刻。他不再犹豫，从袖中取出一卷附加的细目，双手奉上：“贾公洞若观火。我主深知欲成大事，必以实利相托。若能解青州当下之围，我主愿上表朝廷，尊宛城为正朔，岁岁朝贡，永不背弃。此其一。”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吕布和贾诩的神色，继续道，“其二，青州东临大海，北有矿山，盐铁之利，甲于河北。我主愿与温侯订立盟约，开放琅琊、东莱盐场，共享冶铁之技，每年以市价七成供给宛城所需盐铁，或可折抵赋税钱粮。此乃我主最大诚意，望温侯体察！”
盐铁，国之命脉，更是乱世中扩军备战的基石。这个条件，不可谓不厚重。
吕布与贾诩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的眼神。贾诩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在膝上轻轻一点。
吕布脸上那层公事公办的淡漠终于化开些许，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显思公子确有诚意，亦深明大义。既是如此，朝廷岂能坐视忠良受戮，坐视河北生灵再遭涂炭？”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河北舆图前，背对辛毗，声音沉稳有力，“我会请天子再颁明诏，严斥袁尚不忠不孝、擅启战端之罪，责令其即刻罢兵，各守疆界。此诏将明发天下，以正视听。”
辛毗心中一喜，但知道这还不够。果然，吕布转过身，继续道：“此外……并州驻军例行秋操之期将至。我可令度辽将军田豫、龙骧中郎将赵云，将此次操演规模……适当扩大，地点嘛，就选在并州东部，靠近冀州常山、赵郡一带。数万铁骑演武，动静难免大些。至于这演武之威，能否‘恰好’越过太行余脉，让邺城诸公感受一番，让袁尚前线大军心生顾忌……那就看天意，亦看邺城自己的悟性了。”
“温侯高义！安排周详！”辛毗几乎要长揖到地，心中大石落地。他要的正是这种不言而威的军事压力，这比直接出兵介入要巧妙得多，也给了吕布充分转圜的余地。“毗代我主，拜谢温侯援手之恩！青州上下，必永志不忘！”
送走如释重负的辛毗后，书房内只剩下吕布与贾诩二人。炭火噼啪作响。
吕布走回案前，手指划过舆图上青州与冀州交界处：“文和，此火候如何？”
贾诩苍老的脸上皱纹舒展，眼底却掠过一丝精光：“主公此举，恰似于干柴堆旁点燃一支松明，不直接投火，却以光影热力迫其自燃。袁尚性情骄躁，骤遇后方威慑，必方寸大乱；袁谭得此喘息，也绝不敢真以为可高枕无忧，只会更加倚赖我方。如此，河北之力，将继续消耗于兄弟墙内之争，且主动权，始终握于我方之手。”他略一沉吟，“只是，并州军演之势，须张弛有度。既要让邺城觉痛，又不能逼其狗急跳墙，真与袁谭罢兵联手，或转而全力向我。”
“嗯。”吕布点头，目光锐利，“传令田豫、子龙：演武阵仗务求宏大，骑兵驰骋，烟尘蔽日，金鼓震天皆无妨，但严令各部，绝不许一兵一卒越过既定演练地界，更不许与河北守军发生任何摩擦。我要的，是悬于其顶的利剑之影，而非落下之刃。”他顿了顿，“另外，传书李肃，对许都的经济绞索，再收紧三分。尤其是江淮粮道、兖豫商路，务必使其粮价再涨，钱货更加不畅。曹操，绝不能有丝毫余力，转头觊觎河北乱局。”
数日后，两道截然不同却指向同一目标的命令，自宛城发出，如离弦之箭射向各方。
第一道，是以天子名义发出、措辞空前严厉的诏书，由使者持节直送袁尚青州前线大营，并抄送邺城及天下各州郡。诏书中直斥袁尚“不思攘外安内，反骨肉相残，置父病于不顾，逞私兵以伐兄，上负天恩，下失民望，动摇国本，莫此为甚”，严令其“接诏之日，即刻罢兵，各还本镇，静待朝廷后命”。这道煌煌天威般的诏书，被袁谭命人誊抄无数，不仅射入袁尚军营，更广传河北诸城。它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袁尚竭力经营的“大义”名分，在本就疑虑重重的河北军中将吏心中激起了巨大波澜，士气为之一沮。
第二道是密令，疾驰送入晋阳。很快，一场规模远超往常的“秋季演武”在并州东部边境展开。田豫与赵云麾下，超过上万名精锐骑兵，连同配合的轻车、弩兵，在靠近冀州的广阔原野上集结。时值深秋，草枯马肥，连续数日，战马奔腾如雷动大地，万千铁蹄踏起的烟尘直冲云霄，数十里外可见。操演阵法冲杀，金鼓号角之声震动山野。虽然并州军纪律严明，始终未越界一步，但那扑面而来的凛冽杀气与强大军容，已让对面冀州边境戍堡的守军股战难安，一日数惊。雪片般的紧急军情，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疯狂涌向邺城和远在青州的袁尚大营。
“吕布！安敢欺我至此！”青州前线，袁尚的中军大帐内，他同时接到了那道将他骂得狗血淋头的天子诏书，以及审配从邺城发来的、描述并州军演威势、字里行间充满惊恐的急报。巨大的羞辱感与后方空虚的致命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瞬间暴怒失态，猛地将面前案几上的文书、令箭全部扫落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
“公子，息怒！”逢纪连忙劝慰，自己却也脸色发白，“吕布此举阴毒，意在掣肘！然并州军毕竟未真越境，或仍为威慑……”
“威慑？他那诏书也是威慑吗？那是将我的脸面踩在脚下！”袁尚咆哮道，但声音里已透出一丝色厉内荏。他转向脸色凝重的张合与沉默不语的文丑，“你们说！如今该如何是好？！”
张合抱拳，言辞恳切而沉重：“公子，诏书天下皆知，我军‘大义’已失三分。并州军陈兵边境，其意昭然，乃逼我回师。邺城乃根本，若有闪失，万事皆休。我军顿兵青州已近两月，粮草转运日益艰难，士卒久战生疲。为今之计……唯有暂且退兵，回保邺城，安抚内部，整军备武，以待天时。若后方稳固，来年春暖，再图青州未晚。”
文丑这次没有反驳。他虽悍勇，却也知后方根基的重要性。赵云龙骧营的战斗力他记忆犹新，若真趁虚直捣邺城……他不敢想象那后果。只是闷声道：“末将……听公子决断。”
审配、逢纪从邺城发来的密信也接连而至，字字焦灼，皆言邺城人心浮动，请公子速归。
前有坚城难克，后有强敌威慑，内有诏书斥责，外有粮草不济。多重压力之下，袁尚纵然恨得牙根痒痒，将吕布、袁谭咒骂了千万遍，却也不得不面对现实。数日后，在青州丘陵间初降的寒霜中，河北军开始拔营后撤。来时旌旗蔽日，气吞山河；退时却显得仓促而沉闷，士气低迷。袁谭军虽未大规模追击，但也派出多股轻骑，沿途袭扰，截获了不少掉队的溃兵和遗弃的辎重，总算为这场艰苦的防御战，添上了一个不算难堪的结尾。
青州之围，暂告解除。
然而，这道深深的裂痕已然无法弥合。袁尚退回邺城，威望遭受重挫，对袁谭的恨意浸入骨髓，更将一切失败归咎于吕布的“卑鄙干涉”与袁谭的“引狼入室”，双方隔黄河而峙，边境摩擦不断，河北事实上分裂为邺城与青州两个彼此敌视、互相消耗的政权。
经此一役，袁尚统治基础松动，内部矛盾渐浮水面；袁谭虽暂保基业，却也损失不轻，且更深地绑上了吕布的战车。曾经富庶强盛、带甲数十万的河北集团，在这场亲者痛、仇者快的同室操戈与外力巧妙催化的双重作用下，元气大伤，昔日令天下侧目的雄厚实力，正如沙塔般悄然流泻。
宛城将军府内，暖意融融。吕布听完各方奏报，将一枚代表并州军的黑色棋子，轻轻放在了代表邺城的红色棋子旁，对侍立一旁的贾诩笑道：“文和，看来这把火，烧得正是时候。河北双雄，已成困兽。”
贾诩微微躬身，声音依旧平淡，却似带着冰刃的锋锐：“主公布局已成，河北已不足深虑。如今，北顾之忧暂缓，当是时候，让许都那位‘治世能臣’，好好尝一尝，我宛城‘格物院’这些时日以来，所精心打磨的新刃，究竟利也不利了。”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越过书房，投向了东方沙盘上那座被层层经济与军事锁链缠绕、在寒风中似乎愈发孤零的城池——许都。北方的困局已按预定步调走入死结，收割中原硕果的时机，正随着冬季的北风，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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