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林渡陷落的烟柱尚未在江天之间散尽,那失败的铁锈味已顺着凛冽的江风,渗进了沔阳城墙的每一块砖石,更渗进了每一个荆州守军的骨髓。文聘按剑立于沔阳北门城楼,眺望上游。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江东战船的帆影已隐约可见,如同盘旋逼近的秃鹫群。他下颌线条绷得极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乌林渡一失,沔阳水寨赖以支撑的侧翼屏障荡然无存,这座江夏重镇门户洞开,已成孤悬危城。
太守府内,惊怒交加的咆哮几乎掀翻屋顶。“三千守军!经营数年的营垒!竟连一日……不,连几个时辰都撑不住!文仲业!你麾下的兵将都是泥捏的不成?!” 黄祖须发戟张,将案几拍得砰砰作响,昂贵的青瓷茶盏震落在地,摔得粉碎。
文聘面无表情地承受着唾沫星子。他盔甲上还带着前日巡防的霜迹,声音比霜更冷:“乌林渡失守,末将责无旁贷。然若非关羽所部被仓促调离前沿,致使陆上防御出现真空,周瑜未必敢行此险着,亦未必能如此速胜。” 这话点到为止,却像一根冰刺,瞬间噎住了黄祖部分怒火。调走关羽,是襄阳的意思,也是他黄祖最终点头同意的。
一旁的蔡瑁脸色阴郁,他心疼的不仅是乌林渡,更是整个沔阳水寨——那里有太多蔡氏家族投入巨资建造、维护的艨艟斗舰。他哑声开口,打断了难堪的沉默:“此刻争辩无益。仲业,你是大将,眼下该如何?”
文聘转身,指向壁上江夏详图,手指重重点在沔阳水寨位置,语调斩钉截铁,再无丝毫转圜余地:“弃寨,焚舟,全军退守沔阳城!”
“弃寨?!” 黄祖眼珠几乎瞪出眶外,“你可知道那是……”
“末将知道!” 文聘霍然打断,目光如炬,直视黄祖,“那是耗费百万钱粮、历时数载经营的江防根本!但正因如此,才绝不能留给周瑜!我军新败,水军士气已堕,若固守水寨,周瑜水陆夹击,我军必被锁死寨中,全军覆没!唯有弃水保陆,焚毁带不走的战船器械,将所有力量收缩入沔阳坚城,倚仗城墙,或可拖延时日,等待襄阳援军!这是唯一生机!”
蔡瑁嘴角抽搐,显然在剧烈肉痛与理智判断间挣扎。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是一片狠绝:“烧!必须烧!一粒米、一片桨也不能留给江东小儿!我亲自去水寨安排!”
黄祖颓然坐倒,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力气,只能挥挥手,声音干涩:“……就依你们。”
命令下达,沔阳水寨陷入了悲壮而混乱的末日景象。蔡瑁展现出了荆州水军都督最后的决断与效率。他首先下令,所有尚能航行、尤其是速度较快的走舸、艨艟,立即装载伤员、重要军械、文书档案以及部分精锐水手,先行撤离,沿汉水向北,退往竟陵、安陆方向。伤员的呻吟与军官急促的呼喝交织,担架与物资在栈桥上匆忙搬运。
接着,是对无法带走的庞然大物的处决。巨大的楼船、吃水深的斗舰、部分损坏的艨艟,被集中到港湾深处。水兵们将最后一批火油、硝磺泼洒在甲板、舱室、帆缆上。点火令下,无数火把投入。火焰先是迟疑地舔舐,随即如同被释放的妖魔,轰然腾起,顺着桅杆狂舞,吞噬帆布,炸裂木板。冲天的火光将半条江水映成血红,滚滚浓烟如同巨大的黑色丧幡,直插灰蒙蒙的天空。木材爆裂的噼啪声、未及彻底销毁的弩箭在火中炸开的嗤嗤声、以及一些老水兵压抑的哽咽声,混杂在江风呼啸中,奏响了荆襄水师一个时代的悲怆挽歌。
水寨残存守军与步卒,在文聘部将的接应下,仓皇却还算有序地通过预设通道,退入沔阳城内。沉重的城门在最后一名溃兵身后轰然关闭,门闩落下,仿佛隔绝了生与死两个世界。
然而,周瑜没有给他们任何修补伤口、重振士气的时间。
次日拂晓,江雾尚未完全散去,沔阳城外已被黑压压的江东大军合围。战旗如林,在寒风中猎作响。攻城器械从水陆两路运抵,高大的井阑如同移动的丘陵,缓慢而坚定地迫近城墙;包覆生牛皮的冲车,被士卒们呼喝着推向城门,车轮碾过冻土,发出闷雷般的滚动声。
惨烈的攻城战,在朝阳刚刚染红江面时便猝然爆发。
箭矢不再是互射,而是形成了倾斜的死亡之雨。江东军的箭阵经过周瑜精心调教,分批次、分高度覆盖射击,压制城头守军的同时,也为攀城的死士提供掩护。滚木礌石从城头砸落,在云梯和盾牌上撞出沉闷巨响,间或夹杂着骨骼碎裂的可怕声音。火油罐被奋力掷下,在人群中绽放死亡的火焰,焦臭气味瞬间弥漫。
文聘亲临战斗最激烈的南城。他盔缨已失,面甲上沾满烟灰血点,声音因不断嘶吼而沙哑,却依旧清晰有力地传达着每一道命令:“弓弩手集中!射井阑望楼上的敌弩手!”“叉竿!推左边第三架云梯!”“滚油!对准冲车轱辘浇!”
他更像一面旗帜,矗立在最危险处。一次,三名江东劲卒冒死从云梯跃上垛口,刀光直扑指挥位置。文聘不退反进,手中长枪如毒龙出洞,一刺一挑,将当先一人穿喉挑飞下城,随即枪杆横扫,砸开另一人刀锋,侧身欺近,左手拔出佩刀,横抹过第三人咽喉,动作狠辣利落,瞬息毙敌。主将如此悍勇,周围摇摇欲坠的守军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嚎叫着将后续登城者推落下去。
城下,周瑜立马于中军稍高处的土阜上,羽扇轻摇,目光沉静地扫过整个战场。他对初战的激烈受挫并不意外。文聘毕竟是宿将,沔阳城也足够坚固。他挥动令旗,江东军的攻势节奏随之一变。
不再是无休止的全线狂攻,而是如毒蛇般,开始反复啮咬一点。主力猛攻被判断为相对薄弱的西门和南门,攻势如潮,一波稍退,一波又起,不让守军有喘息之机。同时,数十架改进过的轻型投石机被推到有效距离,不再追求摧毁城墙,而是集中轰击城头垛口、马面、以及疑似指挥位置,每一块飞石都带着精准的恶毒,持续削弱守军的防御节点和指挥体系。这种高效而残忍的消耗战,让守军疲于奔命,伤亡数字直线上升。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日暮。城墙上下,尸骸枕藉,鲜血浸透了砖石缝隙,又在低温下凝结成暗红色的冰。守军的箭矢已近乎耗竭,滚木礌石需要拆毁城内临近的民居才能补充,火油、滚油更是所剩无几。士卒们眼窝深陷,许多人身带创伤,仅凭惯性在挥舞兵器。文聘本人左臂也被流矢擦过,甲片碎裂,渗出的鲜血将内衬衣袖染红了一片。
黄祖早已从最初的暴怒转为彻底的惶恐。他穿着沾满尘灰血污的太守官袍,在相对安全的北门城楼里焦躁地踱步,每一次城外传来的巨大撞击声或震天呐喊,都让他浑身一颤。“顶住……一定要顶住!襄阳的援兵……很快就到……”他喃喃自语,声音却虚弱得没有任何说服力。他开始后悔,后悔没有早些离开,后悔太过信任文聘和这看似坚固的城墙。
就在暮色渐浓,守军精疲力竭、防线绷紧到极限之时,南门方向传来了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和随之而来绝望的惊呼!
“城门!南城门破了!”
周瑜的杀招于此显现。他白日对南门的猛攻不仅是消耗,更是侦察和铺垫。江东工兵早已摸清南门结构,数辆特制的重型冲车,在井阑和投石机的拼死掩护下,避开正面最厚的门板,对着城门铰接处和城墙衔接的薄弱部位,进行了长达数个时辰的不间断撞击。守军虽拼死抵抗,用尽了一切手段,甚至从城头坠下火油焚烧,但江东军死士顶着盾牌和湿泥前仆后继,终于,在一声让整个城墙仿佛都震颤的轰然巨响中,南门一侧的铰链彻底崩断,包铁的巨大门扇向内扭曲、倾颓,露出了足以让数骑并行的骇人缺口!
“攻破沔阳,诛杀黄祖,就在今日!”孙策的怒吼如同霹雳炸响!他身披玄甲,外罩火红战袍,手持古锭刀,一马当先从烟尘弥漫的城门缺口处撞入!在他身后,是憋足了劲、如同钢铁洪流般的江东精锐步骑!
城,破了!
真正的炼狱,在沔阳城内展开。荆州军并未立刻崩溃,残余部队在低级军官和死士的带领下,依托熟悉的街巷、房屋,进行了绝望而激烈的巷战。他们从屋顶射下冷箭,从巷口推出点燃的车辆,用长矛从窗棂后刺出。每一条街巷,每一处屋舍的争夺,都浸透了鲜血。但大势已去,失去统一指挥和城墙依托的抵抗,在江东军有组织的分割、清剿下,逐渐被压缩、瓦解。
文聘几乎在南门破的瞬间。他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铮”地一声断了,冰冷的绝望瞬间蔓延四肢百骸。但他没有慌乱,嘶声下令:“传令各门守军,向城北太守府及北门集结!交替掩护,准备突围!”
他率亲兵卫队急速赶往太守府。府内已乱作一团,黄祖正被数十名最精锐的亲兵扈从簇拥着,试图从府邸后门一条鲜为人知的密道撤离——这条密道通往北城一处偏僻仓库,本是历任太守为防万一的隐秘退路。
“黄太守!”文聘截住他们,语速极快,“密道未必安全,周瑜多谋,恐有防备!随末将从北门杀出,蔡都督的水军残部应在汉水接应,此乃生路!”
黄祖此刻已六神无主,看着文聘染血却沉毅的面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好,好!听仲业的!”
众人合兵一处,向枪声喊杀声相对稀疏的北门突进。文聘在前开路,长枪翻飞,接连挑翻数名试图拦截的江东散兵。然而,他们的动向,早已被周瑜预先撒出的游骑斥候察觉,并飞快报予了坐镇南门指挥、却始终关注全局的孙策。
“想跑?尤其是黄祖老贼!”孙策眼中复仇的烈焰炽燃,他立刻点起身边最精锐的数百骑兵,不顾巷战未靖,直接绕向城北,要截断这支显眼的突围队伍。
文聘一行刚冲破北门内最后一道江东军的拦截,冲出城门洞,眼前是相对开阔的城郊滩地,汉水就在不远处,隐约可见蔡瑁率领的数十艘大小战船正在江面集结,放出小船接应。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但就在此时,侧翼蹄声如雷!孙策一马当先,如同一道赤色闪电,斜刺里杀到,恰好横亘在突围队伍与江水之间!
“黄祖老贼!纳命来!”孙策根本不看文聘,血红的目光死死锁定了被众多亲兵重重护卫、却因太守服饰而异常显眼的黄祖。
“保护太守!”文聘肝胆欲裂,挺枪跃马,直取孙策。他知道,此刻唯有挡住这头猛虎,才有一线生机。
“铛!”
枪刀交击,火花四溅!文聘臂膀一沉,心中骇然。孙策含怒而来的这一刀,力道刚猛无俦,震得他虎口发麻。孙策招式大开大阖,古锭刀卷起狂暴的罡风,每一击都重若千钧,完全是搏命的打法,誓要斩将夺旗。文聘武艺精熟,枪法稳健,但激战整日,气力消耗巨大,此刻面对状态正炽、仇恨燃心的孙策,竟被逼得连连后退,只能勉力周旋。
主帅被缠,江东骑兵已如狼似虎地撞入了突围队伍。黄祖的亲兵皆是百战精锐,结阵死战,一时不落下风。但孙策带来的骑兵更多,更狠。他们不断冲击阵型,分割、包围。惨烈的混战在滩头展开,每时每刻都有人坠马、倒下。
黄祖吓得面无人色,在亲兵队长拼死护卫下,试图绕过战团,冲向最近接应的小船。眼看离水边已不足百步。
孙策眼角余光始终瞥着黄祖动向。见其要逃,他猛然暴喝,古锭刀荡开文聘长枪,竟不顾文聘随后可能刺来的枪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吃痛,人立而起,向前狂飙突进,硬生生从两名试图阻拦的荆州骑兵中间撞了过去,直扑黄祖!
“主公小心!”黄祖的亲兵队长目眦欲裂,挥刀迎上。
“滚开!”孙策一刀劈下,亲兵队长连人带刀被劈得倒飞出去,鲜血狂喷。
转瞬之间,孙策已追至黄祖马后!黄祖回头,正对上孙策那双燃烧着刻骨仇恨的眼睛,无边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为我父亲偿命!”
古锭刀化作一道撕裂暮色的寒芒,自斜后方狠狠劈落!黄祖仓皇举剑格挡,但那装饰多于实用的佩剑,在灌注了孙策全部力量与仇恨的古锭刀下,如同枯枝般断裂!刀锋毫无阻滞地劈开他肩颈处的铁甲,深深嵌入骨肉之中!
黄祖身体剧震,发出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嗬嗬声,眼中光彩急速黯淡。他低头,似乎想看看胸口透出的那截染血的刀尖,庞大的身躯却已不受控制地歪斜,从马背上沉重地栽落,溅起一滩泥泞血水。
“太守——!”文聘目睹此景,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怒吼。他奋力逼退身边两名江东骑卒,想要冲过去,但孙策已然拔刀,冰冷的目光扫来,更多的江东骑兵正蜂拥围上。他知道,事不可为,黄祖已死,再纠缠下去,这最后一点突围的火种也将熄灭。
“撤!全军向江边撤!上船!”文聘的声音带着血沫的嘶哑,却异常决绝。他率领残部,与同样损失惨重、终于杀透重围接应上来的蔡瑁部曲汇合,且战且退,拼命登上来援的小船。
江东骑兵追至水边,箭矢纷飞。几名殿后的荆州军士中箭落水。文聘站在船头,左臂血流如注,死死望着滩头上逐渐模糊的、黄祖倒伏的尸身,以及那杆被孙策高高挑起、在寒风中飘动的太守冠缨,目眦尽裂,却终是无力回天。
船只驶离岸边,驶向汉水江心蔡瑁的接应船队。身后,沔阳城彻底陷入火海与杀戮之中,哭喊声、杀伐声、火焰噼啪声顺风传来,久久不息。
孙策驻马滩头,手中古锭刀滴滴答答淌着血。他望着黄祖的尸体,胸中翻腾了数年的块垒,随着这一刀,似乎轰然倾泻。但随之而来的,并非全然畅快,还有一种大仇得报后的空茫,以及更沉重的、关乎未来的责任。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而不散。
周瑜策马缓缓而来,扫过战场,目光在黄祖尸身上稍作停留,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他理解孙策的复仇,但枭首敌酋,有时亦会坚定残余敌人的抵抗意志。不过,此刻非言此之时。他看向孙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伯符,黄祖伏诛,江夏门户已开。然沔阳初克,人心未附,溃军北逃,刘表必不甘休。当务之急,是迅速肃清城内残敌,扑灭火患,安民告示,整饬防务。并立即遣快船飞报吴侯,同时,准备迎击荆州反扑。”
孙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重重点头。他举刀,声音传遍滩头:“厚殓黄祖尸身,以礼葬之!其余诸事,皆按周都督令行事!”
残阳如血,终于完全沉入西山。沔阳城头,那面屹立多年的“刘”字大旗被砍断旗杆,颓然坠落。一面崭新的“孙”字大纛,在无数火把的映照下,缓缓升起,于凛冬夜风中猎猎狂舞。汉水呜咽东流,裹挟着硝烟、血腥与灰烬,仿佛在为这座陷落的江夏坚城,吟唱着一曲凄厉而漫长的挽歌。荆州的天险,已然崩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缺口。更大的风暴,正在这惨胜之后的死寂中,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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