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洼屯的清晨，本应在鸡鸣狗吠和上工的嘈杂中开始，此刻却被一种诡异的死寂和零星爆发的哭嚎打破。
事情的开端，源于孙二狗半夜起来撒尿。他迷迷糊糊走到自家院墙根，一股浓郁诱人的米饭香味顺风飘来，勾得他肚子里的馋虫直叫唤。“我靠？我不是在做梦吧？这年头，谁家能吃上白米饭？”他踮起脚，扒着墙头往隔壁大队长张河滨家院里偷瞄。
这一看，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大队长张河滨家灶房的窗户透着亮光，隐约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锅里正蒸腾着热气，那香味，就是从那锅里飘出来的，一整锅白花花的大米饭。
孙二狗心里又酸又妒，缩回墙根，闻着味吞了一晚上口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眼下发青的孙二狗就堵住了张河滨家的小儿子小田，从兜里摸出半块捂得发热的糖瓜，塞到他手里，挤眉弄眼地问：“小田，跟叔说说，你家昨晚吃的啥好东西？香得俺都睡不着觉！”
小田舔着糖瓜，得意洋洋，压低声音说：“大白米饭。俺爹半夜从后山搬回来的！可多可多白米了！俺娘说不能告诉别人！”
孙二狗心里“咯噔”一下，后山？白米？他立刻想到了最近屯子里关于那几个逃跑知青和丢粮的风言风语。他稳住心神，又套了小田几句话，连哄带吓，确认了张河滨家确实得了大批来路不明的大米。
孙二狗扭头就去找了屯子里的会计孙明。孙明跟张河滨暗地里因为权力和利益没少较劲。
“明哥！出大事了！”孙二狗把孙明拉到僻静处，添油加醋地把事情一说，“张河滨家半夜从后山弄回来一大批白米！你想想，后山有啥？就那个破庙！那米是哪来的？我看八成跟那伙抢劫的知青有关！他张河滨这是想吃独食啊！说不定压根就不是知青干的！”
孙明一听，脸色就变了。他联想到这两天张河滨和他那几个铁杆亲戚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信了七八分。
“后山？后山那个破庙不是……哪来的粮食，别胡说。”
“真的！不信你去他家看嘛，他家顿顿都是大白米饭呢！”
他带着孙二狗，悄悄在屯子里转了一圈，果然发现好几户跟张河滨走得近的人家，都门窗紧闭，但烟囱里冒出的烟却带着一股煮熟的纯正米香的气息。甚至从门缝里看到院子里有烧过的还沾着米粒的麻袋一角。
“好哇！张河滨！你这是要带着你的亲信吃独食！把我们都撇下！”孙明气得脸色铁青。他立刻召集了自家一脉的兄弟子侄，又鼓动了一些平时被张河滨压榨、此刻又妒火中烧的屯民，一群人拿着锄头、铁锹，气势汹汹地直奔张河滨家。
张河滨刚吃完一大海碗香喷喷的白米饭，正剔着牙，美滋滋地盘算着怎么用剩下的粮食去公社打点关系，就听到院门外人声鼎沸，叫骂声震天。
“张河滨！滚出来！”
“把粮食交出来！你也算是个人？自己关上大门吃大白米饭，让乡亲们吃糠咽菜？！”
“吃独食烂肠子的王八！我可是你三叔啊！你小时候还吃过我家的白菜！”
张河滨心里一慌，强作镇定地打开院门，只见外面黑压压围了二三十号人，个个眼睛通红，像饿狼一样盯着他。
“干……干什么？要造反啊？”张河滨色厉内荏地吼道。
“张河滨！你别装傻！后山的粮食，是不是你独吞了？！”孙明上前一步，指着他的鼻子质问。
“什么粮食？我不知道！”张河滨矢口否认，心里却把南至清和那几个偷偷搬粮的亲戚骂了个狗血淋头，“后山哪来的粮食？失心疯了你？！”
“还装？！小田都说了！你家半夜从后山搬米！都是乡亲父老的，你可怜可怜我那60岁的老爹妈，老人家这辈子还没吃过大白米饭呢。”
“我们都看见了！你家，还有狗蛋家，刚子家，铁春家，都在吃白米饭！”
“把粮食交出来！大家平分！咱们可是亲戚！你小时候还喝过我妈的奶呢，咱也算一奶同胞！”
人群激愤，往前涌来。张河滨和他闻讯赶来的几个本家兄弟挡在门口，双方推搡起来。
“放屁！那是老子自己攒的！”张河滨的一个堂弟梗着脖子喊道。
“你攒个屁！你家去年还欠着队里口粮呢！”
“打他狗日的！身为干部自己吃独食！打进去抢粮食！”
不知谁先动的手，一块土疙瘩砸在张河滨堂弟脸上。场面瞬间失控，锄头、铁锹挥舞起来，叫骂声、哭喊声、厮打声混成一片。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粮食，平日里或许还有几分情面的乡邻，此刻都红了眼，变成了争夺生存资源的野兽。
混乱中，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突然捂着肚子哼哼，不知道谁推了一把他，倒在地上，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但打红了眼的人群谁也没注意，他们的注意力全在对方手里可能存在的粮食上，或者想着赶紧结束战斗，去抢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这场混战最终以张河滨一方人少势孤、被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告终。胜利者以孙明为首的一群人，也顾不得伤员，发一声喊，“搜粮食，他家地窖在后院！”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朝着张河滨家涌去。
当他们看到地窖里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粮袋时，最后一丝理智也彻底崩塌了。
“粮食！真是粮食！”
“快搬！”
“是我的！别抢！”
“我的！这个是我先看见的！”
“哎呦，踩我手了！”
又是一场更加混乱的抢夺。人们像狼一样扑向粮袋，力气大的扛起一整袋就跑，力气小的两人抬一袋，甚至有人为了半袋米扭打在一起。麻袋被撕破，白花花的大米洒落在地，被人践踏，也无人心疼。每个人都只想尽可能多地把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搬回自己家。
抢到粮食的人，脸上带着狂喜和贪婪，也顾不得那米袋为何有些潮湿粘手，急匆匆地跑回家，立刻生火做饭。很快，一股股更加浓郁、带着诡异甜腻气味的米饭香气，从水洼屯的各个角落飘散开来。
“这大米饭煮熟味道竟然是甜的，好香啊，能吃了吗？”
“急什么？不得煮熟吃啊，饿死鬼投胎啊你。”
这香气，仿佛带着某种死亡的诅咒。
最先出事的是张河滨家。他那个吃了最多米饭的小儿子小田，第一个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脸色发青，口吐白沫，发出痛苦的呻吟，“哎哟，哎哟，爹！娘！我肚子疼！”
“咋的啦小田？是不是吃不干净的东西啦？呕！我这怎么？”
紧接着，是他的婆娘，然后是他自己……
几乎在同一时间，屯子里凡是煮食了那些大米的人家，陆陆续续都传来了凄厉的哭喊和呼救声。
“孩子他爹！你怎么了？！”
“肚子……肚子疼死了！”
“呕——！”
“救命啊！”
有人痛苦地蜷缩在炕上抽搐，有人冲出屋外倒在院子里吐血，有人直接昏迷不醒。屯子里瞬间乱成了一锅粥，哭爹喊娘，鬼哭狼嚎。
那些没有参与抢夺、或者压根不知道发生什么的人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他们走出家门，看到的是倒在地里昏迷不醒的邻居，是趴在田埂上吐血的身影，是满屯子弥漫的死亡气息。
“快！快送卫生所！”
“去公社！找医生！”
“这是咋的了？闹瘟病了？！”
幸存者们惊慌失措，找来板车、担架，手忙脚乱地将中毒者往屯子里那条件简陋的卫生所，或者直接往公社卫生院送。赤脚医生看着眼前一个个症状相似、危在旦夕的病人，闻着他们身上、呕吐物里那股特殊的刺鼻气味，脸色惨白，声音发抖：“这……这像是……农药中毒啊？你们喝百草枯了？！”
“什么？百草枯？！”
“什么？水洼屯的人中毒了？哎哟！我邻居闺女嫁到那去了啊！我的抓紧回去告诉他家呀，这消息准成吗？”
“那咋能不准呢，我早上送我家那口子打点滴，亲眼看见的！”
“哎，听说了吗？隔壁屯子遭报应一晚上都死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伴随着哭嚎和死亡，迅速传遍了水洼屯，也传到了邻近的屯子，最终，传到了正在县公安局会议室里焦头烂额的王建军等人耳中。
孙玉芬带来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让整个会议室炸开了锅。
“集体中毒？！水洼屯？！”王建军猛地站起身，脸色剧变，“死了多少人？！”
“还……还不知道具体数，但听说……好多家都出事了！吐血的、昏迷的，往公社卫生院根本送不过来！”孙玉芬喘着粗气，“说是……说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马爱国瞳孔一缩，瞬间联想到了那批失踪的军粮，和南至清可能掌握的化学知识，“王局！难道是……那群知青回去报复了？！”
王建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立刻抓起电话，一边拨号一边厉声下令：“立刻联系公社卫生院县城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抢救生命！封锁水洼屯！所有人员只进不出！孙志刚！你立刻带刑侦、法医、化验所有人，跟我去水洼屯！雷连长，麻烦你的人协助封锁和维持秩序！快！”
吉普车、卡车拉着刺耳的警笛，冲出县公安局大院，朝着水洼屯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车上，王建军脸色铁青，握着扶手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脑海里飞速闪过南至清的资料——懂化学，家庭变故，对社会充满怨恨，手段残忍……
如果真是他……那这将是一场针对水洼屯，甚至可能波及更广的、蓄谋已久的、极其恶毒的报复。
他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刚刚泛起绿意的田野，心头一片冰寒。南至清，你究竟在哪里？你还要制造多少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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