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上学的早晨,程飞被程秋霞从被窝里拎出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外头有公鸡打鸣,不知道谁家养的,在县城里也算稀罕物。
“赶紧起,今儿个可不能迟到。”程秋霞把一套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放炕沿上,“林青青昨儿个不是说好了,在胡同口等你一块走吗?”
程飞揉着眼睛坐起来,鼻子先动了动:“妈,炸酱了?”
“炸了点肉酱,中午给你拌面吃。”程秋霞往她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煮鸡蛋,“赶紧穿衣裳,吃完饭妈还得去街道开会呢。”
程飞慢吞吞穿衣服。这学期跟往常不一样,子弟小学换了个新校长,说是从省城调来的,有文化。这学期期中考完试,老师就说要按成绩重新分班,好的跟好的在一块,差的跟差的一块,美其名曰“因材施教”。
程飞数学考了六十二,语文考了八十九。林青青正好反过来,数学九十一,语文六十五。俩人总分差不多,应该还能分到一个班,这是林青青掰着手指头算了好几遍得出的结论。
吃完饭背上书包出门,胡同里已经有别的孩子了。快到胡同口,就看见林青青站在那儿,穿着件红格子外套,两条麻花辫梳得油光水滑。
“程飞!这儿呢!”林青青招手,等她跑近了压低声音,“我听我妈说,新校长姓赵,以前在省重点小学当副校长,厉害着呢。咱们班主任可能也要换。”
程飞把鸡蛋壳剥了,掰一半递过去:“为啥换?给你蛋黄。”
“不知道,反正我妈说赵校长要求严。把老师们先考核了一遍。”林青青接过鸡蛋咬一口,“哎,你说咱俩还能在一个班不?我昨晚做梦梦见分班名单,咱俩名字挨着。你为啥不爱吃蛋黄啊?”
“你妈能看名单吗?噎挺。”程飞吃着鸡蛋白。
“我妈也是听她同事说的。打听到了还不告诉我,说这是规定。我爸也支持我妈,说是不能因为家长是领导就养成作威作福的毛病。不知道又哪个领导家的少爷小姐发生啥事了,套我身上了。”林青青撇嘴,“走吧走吧,去晚了抢不到好座位。”
俩人手拉手往学校走。路上遇见不少同学,都叽叽喳喳说分班的事。有个胖小子哭丧着脸说完了完了他数学才考四十分,肯定要分到差班去了。他同桌安慰他,没事,我三十八,咱俩做伴。
今天教学楼面格外热闹,红砖墙上贴着好几张大红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名字。家长们、孩子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让让!让让!”林青青拉着程飞往里挤,好不容易挤到前排,仰着脖子找名字。
二年级一共四个班,一班二班是“好班”,三班四班是“普通班”。名单是按成绩排的,第一名在最前面。
程飞眼睛好使,很快在二班名单中段找到了自己名字。再往下数第五个,林青青。俩人都在二班。
“耶!”林青青蹦起来,“还在一个班!程飞你看,咱俩名字离得不远!”
程飞也松了口气。虽然她觉得在哪个班都行,但跟林青青在一块总归是好的。
“走,找教室去。”林青青拉着她往教学楼跑。
二年级教室在二楼。二班门口已经站了个女老师,三十多岁,短发,戴眼镜,手里拿着个点名册。
“同学们排好队,按名单顺序进教室。”女老师声音挺亮,“我姓王,是你们这学期的新班主任,教语文。数学老师姓刘,等会儿上课你们就能见到。”
孩子们叽叽喳喳排好队。程飞和林青青挨着,前后都是新面孔,原来班级打乱了,除了几个熟脸,大部分都是别的班调过来的。
进教室按座位坐好。程飞坐在第三排中间,林青青在她左边。右边是个男孩,瘦高个,眼睛滴溜溜转,一看就是机灵鬼。
“哎,你叫程飞是不?咱以前一个大院的你还记得不?”那男孩凑过来,“我叫孙小军,原来三班的。听说你语文可好了,上回期中考试作文被贴出来的,是你吧?”
程飞点点头,“我记得,你爸是警察。”
“嗯呐,那你数学咋样?”孙小军又问。
“不咋样。”
“巧了,我数学好,语文稀烂。”孙小军咧嘴笑,“咱俩互补呗,以后你教我语文,我教你数学。”
林青青插话:“程飞数学有我呢!”
“那语文你也教她?”孙小军问。
林青青不吱声了。她语文比程飞差远了。
王老师敲敲讲台:“安静了。我先点名,点到名字的同学站起来让大家认识认识。”
点完名,王老师开始讲新学期的规矩。上课不能交头接耳,作业要按时交,值日生要负责擦黑板扫地。说着说着,外头走廊传来脚步声,又一个老师进来了。
是个男老师,四十来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三角板和圆规。
“这位是刘老师,教数学的。”王老师介绍。
刘老师站上讲台,二话不说,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道题:小明有5个苹果,小红有3个苹果,他俩一共有几个苹果?
“谁会?”刘老师环视教室。
底下举手的不多。要么脸皮薄不好意思举手,要么怕举手答错被笑话。
“你,叫啥名?”刘老师点程飞前座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
“张秀秀。”
“张秀秀,你说答案。”
“八……八个。”张秀秀声音跟蚊子似的。
“大点声!”
“八个!”张秀秀喊出来,脸都红了。
刘老师点头:“坐下。这么简单的题,有的同学还不敢举手,说明基础不牢。从今天开始,咱们二班的数学要狠抓,每次随堂小测验,不及格的留下来补课。”
底下响起一片哀嚎。
林青青碰碰程飞胳膊,小声说:“这刘老师看着就严。”
程飞盯着刘老师手里的三角板,心想这玩意儿打手心一定很疼。
第一节数学课就在这种紧张气氛中开始了。刘老师讲课语速快,板书写得龙飞凤舞,一会儿功夫黑板上就满了。程飞努力跟着听,但讲到“进位加法”的时候,她开始走神,窗外有只麻雀在树枝上蹦跶。
“程飞!”刘老师突然点名,“你上来做这道题。”
程飞一个激灵站起来,走到黑板前。题目是:23+48=?
她盯着数字看了会儿,拿起粉笔,先写个23,下面写48,个位3+8=11,写1进1,十位2+4+1=7。最后写下71。
“对了。”刘老师表情缓和了些,“但过程写得太慢,以后要提速。回去坐吧。”
程飞回到座位,林青青在底下偷偷给她竖大拇指。
上午两节数学一节语文,中间课间操的时候,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似的冲下楼。操场边上,程飞看见几个初中生模样的学生走过,其中有个身影挺熟悉。
“向阳哥!”她喊了一声。
李向阳回头,看见程飞,跟同伴说了句什么,跑过来:“飞飞,下课了啊?”
“嗯,你咋在这儿?”
“县一中跟你们学校就隔条街,我们课间出来买笔。”李向阳说着从兜里掏出块水果糖,“给,我妈买的。”
程飞接过糖:“风花姨好不?”
“好着呢,就是肚子越来越大,走路像企鹅。”李向阳笑,“对了,我现在在初一三班,班主任可严了,听同班同学说天天留一堆作业。”
“我们班刘老师也严。”程飞说。
“小学老师严点好,基础打牢。”李向阳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行了,我回去了,放学要是碰见一起走啊。”
“嗯。”
李向阳跑回同学那边去了。林青青凑过来:“那是谁啊?”
“我邻居,铁蛋……不是,是向阳哥,上初一了。”
“长得挺高啊。”林青青多看两眼,“哎,你看那边,那个是不是新校长?”
操场主席台上站着几个人,中间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中山装,背着手看学生们做操。旁边跟着教导主任,正指着什么说着。
“那就是赵校长。”林青青消息灵通,“听说他要在咱们学校搞什么‘教学改革’,以后考试更多了。”
“啊?!只有期中期末考试还不够啊?”程飞觉得嘴里那块水果糖突然不甜了。
中午放学,程飞自己走回家。程秋霞早上说了,今天街道妇委会有事,中午不回来做饭,让她去国营饭店吃或者自己热点剩饭。
程飞选择回家。开了院门,先去看菜园子。
程秋霞在院子东南角开了片小菜园,不大,但收拾得利索。这会儿十月中旬,柿子正红,一个个挂在架上,有的熟透了裂开口,露出沙瓤。油豆角长得也好,一根根垂下来,嫩绿嫩绿的。边上还有几垄白菜,刚包心。
程飞摘了两个熟透的柿子,又掐了一把油豆角。进屋舀水洗干净,柿子切片撒上白糖,拌一拌,糖渍一会儿就出汤了。油豆角掰成段,又从碗柜里找出一碗炒好的肉酱。这是程秋霞留着做炸酱的,她挖出来了一小半碗。
起锅烧火,锅里放点豆油,油热了把肉酱放进去煸炒,炒出油了,下葱姜蒜爆香,再倒油豆角翻炒。加点酱油,添水,盖上锅盖炖。
等炖豆角的功夫,程飞把糖拌柿子端上桌,自己先尝一口。柿子酸甜,糖汁沁进去,咬一口满嘴汤汁,清凉爽口。
豆角炖得差不多了,开盖看,油豆角已经炖软了,肉香和豆角香混在一块,汤汁收得浓稠。她尝了尝咸淡,正好,出锅。
一碗高粱米饭,一盘糖拌柿子,一盆炖油豆角。程飞坐在桌前吃得认真。豆角炖得烂乎,入口即化,肉沫肥瘦相间,浸满了汤汁。配着凉丝丝的糖拌柿子,正好解腻。
“豆角里放点粉条好了……”程飞想。
正吃着,外头有人声。程飞跑去一看是程秋霞回来了。
“妈,你吃饭没?”
“还没呢,刚开完会。”程秋霞进门就闻见味了,“哎呀,我闺女会做饭了?这豆角炖得香。”
“只做了菜,干粮不会做。”
“我擀点面条,咱吃手擀面。”
“我那扒大蒜。”
娘俩收拾完,坐下吃饭。程秋霞边吃边说:“今儿个开会,说要在各街道办扫盲班,让不识字的妇女都来学。咱们这片归我负责,晚上就得开第一堂课。”
“在哪上?”
“就街道办公室,摆几张桌子椅子。”程秋霞夹了块柿子,“你下午放学早点回来,妈晚上可能回来晚,你自己热饭吃。”
“嗯。”程飞点头,“妈,我们换新校长了。”
“听说了,姓赵是吧?我听说人可严肃了。严点好,严师出高徒。”程秋霞看看她,“你数学可得加把劲,别拖后腿。”
“新数学老师刘老师可凶了。”
“凶你才记得住。不然你上课老溜号。”程秋霞笑了,“对了,你李婶这两天孕吐好点了,能吃下饭了。我晚上去上课前,把咱家前两天腌的酸豆橛子,先给她送点过去,她应该馋这口。”
“都送过去吧。”
“哈哈,你咋这么不爱吃酸的啊?”
吃完饭,程飞刷碗,程秋霞把剩下的炖豆角盛了一饭盒放碗架柜里,又把小腌菜坛子拿出来擦了擦。
“我走了啊,上学别迟到。你中午睡一觉再去,起来记得洗脸啊。”
“知道了。”
下午第一节是美术课,新来的美术老师姓陈,是个年轻女老师,说话温温柔柔的。今天教画苹果,每人发一张白纸,一根蜡笔。
程飞盯着眼前那个红苹果,看了半天,拿起红色蜡笔开始涂。涂到一半,林青青凑过来看:“程飞,你画的苹果咋像柿子?”
“苹果就长这样。”
“苹果有把儿,你这没有。”林青青指着自己画的,“你看我的。”
程飞看看林青青画的苹果,又看看自己的,确实不太一样。她拿起绿色蜡笔,在顶端加了个小把儿。
陈老师走过来看,笑了:“程飞同学画得很认真,颜色涂得均匀。不过苹果的形状可以再圆一点,像林青青这样。”
程飞点点头,但没改,她觉得自己画的挺像的。
美术课下课,孙小军跑过来:“程飞,下午放学咱俩一块写作业呗?我数学作业不会,你语文作业不会,正好。”
林青青立刻说:“程飞跟我一块写!”
“我咋记得你俩语文都好,数学都不行?凑一块能干瞪眼啊?”孙小军理直气壮,“我数学好,我能教你们。”
这话有道理。林青青想了想:“你胡说!我数学好着呢!我和飞飞我俩互补着呢!”
“那也一块写呗,咱也是同桌呢,而且我数学满分哦。”
“那……去我家写?我家桌子大。”
“成!”孙小军爽快答应。
程飞没意见,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
下午放学,三人一起出校门。路过县一中门口,正好看见李向阳跟几个同学出来。
“向阳哥!”程飞喊。
李向阳跑过来:“放学了?这你同学?”
“嗯,我们去林青青家写作业。”
李向阳看看孙小军,又看看林青青:“行,写完早点回家啊。对了,我妈说让你妈晚上过去一趟,有事商量。”
“啥事?”
“不知道,好像是你妈说的那个扫盲班的事。”李向阳说完摆摆手,“走了啊。”
三个小学生往林青青家走。林青青家独门独院,房子比程飞家大不少。进屋,林青青妈妈正在择菜,看见孩子们来了,笑着招呼:“青青带同学来玩了?”
“写作业,妈。”林青青把书包放桌上,“这是程飞,这是孙小军。”
“阿姨好。”孙小军嘴甜。
“好好,你们写,阿姨给你们拿点饼干。”
“阿姨好。”程飞路过隔壁王家,特意闻了闻,没异常才跟过来,落在后面进屋。
三人围坐在桌前写作业。孙小军数学作业果然写得快,刷刷刷一会儿就写完了。然后凑过来看程飞的语文作业,抄写生字,每个五遍。
“你这字写得真工整。”孙小军说,“教我呗,我字跟狗爬似的。”
“你慢点写呗。你看。”程飞放慢速度写给他看。横平竖直,撇捺有度。孙小军跟着学,写出来的还是歪歪扭扭。
林青青咬着铅笔头,盯着数学题发愁:“这道题啥意思啊?小明从家到学校要走15分钟,他今天走了20分钟,为啥?”
“迟到了吧?”孙小军探头看,“或者路上玩去了?”
“可题目问的是‘为什么比平时多用了5分钟’,要列式子。”林青青皱眉。
程飞看了一眼,说:“20减15等于5。”
“这个我知道,可为啥呢?”林青青较真。
孙小军挠头:“你就写‘因为路上玩了’不行吗?”
三个孩子大眼瞪小眼。最后林青青在作业本上写:因为今天走得慢。
【作者:这题出的故意找茬呢?】
写完作业,林青青妈妈端来饼干和橘子、水。孩子们吃着喝着,孙小军开始讲他们原来三班的趣事,说有个同学上课放屁,声音特大,全班都笑了,老师脸都绿了。
程飞听着,偶尔插一句。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家属院里亮起灯。
“我得回家了。”程飞看看窗外,“我妈晚上去上课,我得自己热饭吃。”
“我送你。”林青青说。
“不用,又不远。”
程飞背上书包往外走。孙小军也跟着告辞,他家在另一个方向。
走出家属院,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昏黄,拉长她的影子。程飞走着走着,鼻子动了动。她闻到了炖酸菜的味道,谁家晚上吃这个。
到家开灯,屋里冷清清的。她把中午剩的饭菜热了热,坐在桌前吃完。刷完碗,拿出课本预习明天的功课。
数学书上的数字像小蚂蚁,爬来爬去。语文书上的课文倒好记,读两遍就能背下来。
八点多,外头传来自行车铃声。程飞跑去开门,程秋霞推着车进来,脸上带着疲惫。
“妈,吃饭没?”
“在街道吃了点。”程秋霞脱外套,“今儿个扫盲班来了十二个妇女,最大的五十多岁,最小的十九。都不识字,从‘人口手’开始教。教了一晚上,我嗓子都哑了。”
程飞去倒水。程秋霞接过喝了一大口,又说:“你风花姨也来了,说大晚上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学几个字以后好教孩子。她学得还挺认真。”
“风花姨肚子那么大了,还上课?”
“她说活动活动好。在家呆不住,城里不像屯子总有活干。”程秋霞坐到炕沿上,“对了,向阳今天去学校报名了,分到初一三班。你周老师给找的关系,说是没考试直接进的。我去送房租的时候一道给向阳送去了。”
程飞想起白天看见的李向阳:“我也遇到了,他说班主任严。”
“哦?也是两个学校离得不远。严点好。我今天算知道了教书也是个力气活。”程秋霞揉揉肩膀,“飞飞,给妈捶捶背,酸得慌。”
程飞爬上炕,小手握成拳头,一下一下捶。程秋霞闭上眼睛,长长舒了口气。
“妈,扫盲班要办多久?”
“得办到年底。上面要求,年底前要让百分之八十的妇女脱盲。”程秋霞说,“任务重啊。”
捶了会儿,程秋霞拍拍她手:“行了,不早了,洗洗睡吧。明天还上学呢。”
“好,我去刷牙。”
程飞去舀水洗漱。外头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挂在天上。她站在院子里刷牙,听见隔壁周家院子传来李风花的声音,好像在跟李铁柱说什么,声音带着笑。
刷完牙进屋,程秋霞已经铺好被窝了。娘俩钻进去,程秋霞吹了灯。
黑暗里,程飞小声说:“妈,今天美术课我画了个苹果。”
“画得像不?”
“老师说像柿子。嘿嘿。”
程秋霞笑了:“那也不错,柿子也好吃。”
“嗯。”
静了会儿,程秋霞说:“睡吧,明天妈给你带国营饭店的肉包子。”
“好。”
程飞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进入梦乡。大狸花猫越上院墙进来,巡视了一圈,发现房顶的老鼠,悄无声息的追逐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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