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的钟声,在贞观十年冬日的寒风中,敲击出清寂而绵长的余韵,仿佛试图安抚这座都城的悲伤,却更添了几分空寂寥落。
为文德皇后举办的盛大官方荐福法会虽已结束,但李世民内心深处那份无处安放的哀恸,以及对超越生死之慰藉的隐秘渴望,非但没有随时间流逝而淡去,反而在寂静的深宫独处时,愈发蚀骨灼心,煎熬难耐。
他再次摒除烦琐仪仗,只着一身素色常服,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少数精锐便装护卫的簇拥下,悄然来到了这座曾在他心中投下一线虚幻微光的寺庙。
寺内早已接到密旨,提前净寺,洒扫庭除,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偌大的寺院空旷寂静,唯有大雄宝殿内长明灯幽然,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檀香气味,混杂着冬日佛堂特有的阴冷与肃穆。
低回平缓的诵经声从紧闭的殿门后隐隐传出,更衬得这份寂静沉重迫人。
方丈早已率几位亲信弟子在侧门恭敬等候,将皇帝引入一条偏僻的回廊,七拐八绕,最终来到寺院最深处、倚靠后山的一处独立禅院。
此处古木参天,即使冬日也枝桠交错,遮蔽天光,显得格外幽深静谧。
精舍的门被无声推开,内里却与外界的清寒截然不同,地龙烧得暖意融融,陈设简朴而极致雅致,一尘不染。
引人注目的是,正面墙上悬挂的并非寻常的佛祖菩萨像或禅意山水,而是一幅笔法精细、设色迷离的巨幅《海外仙山图》。
画中烟霞明灭,琼楼玉宇若隐若现,仙鹤翔集,灵芝吐瑞,充满了出尘离世、长生久视的缥缈意境。
李世民挥手,连最贴身的侍卫长也被要求留在禅院月洞门外,与两名绝对心腹的内侍一同在远处值守,不得靠近精舍十步之内。
精舍的门轻轻掩上,隔绝了外界一切。皇帝的目光在那幅《仙山图》上停留片刻,仿佛要从中看出通往彼岸的路径。
随后,他转向垂手侍立、宝相庄严的方丈,没有任何寒暄与迂回,单刀直入。
他的声音因连日的哀恸与失眠而沙哑,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急切与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大师前番为皇后祈福时,提及的‘涅盘长生芝’之说,朕归去后,日夜思之,萦绕于心。”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腕上一串皇后旧日所赠的佛珠,“然此物终究是传说中缥缈难寻之宝,或许远在雪山绝域,或许根本子虚乌有,正所谓远水难解近渴。
朕……朕近日心绪实在难宁,皇后凤驾仙去之痛,无时无刻不如烈火灼心,寒冰浸骨,辗转反侧,五内如焚。大师乃是有道高僧,佛法精深,见闻广博。
朕今日摒除左右,坦诚相问,抛开那些虚言慰藉,依大师所见所知,这茫茫人世,漫漫佛途,可还有其他……能够稍稍缓释朕这焚心之苦,或者……或者能稍延朕与皇后再见之缘的……具体法门?”
他的话语,比起上次含蓄的询问,已然变得异常露骨而直接,不再仅仅是寻求精神慰藉。
而是近乎赤裸地索要一种能够作用于现实、甚至干涉生死界限的“方法”,那最后一句,更是隐隐透出对“死后世界重逢可能性”的绝望追问。
方丈心中早已因皇帝的脆弱主动而暗喜如狂,但脸上却愈发显得悲天悯人,沉静如水。
他双手合十,深深躬身,长诵一声悠长的佛号:
“阿弥陀佛……陛下至情至性,痛彻心扉,此情此景,感天动地,我佛亦当垂怜。世间万物,有生必有灭,有聚必有散,此乃天道轮回之常态,纵然帝王将相,亦难超脱。”
他首先承认了自然的规律,以示客观,随即话锋微妙一转,“然,我佛慈悲,广度众生,亦讲求机缘巧合与方便法门。
佛法无边,并非只有西天极乐一途,亦有接引之舟筏,调和之甘露。”
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如同古井,凝视着皇帝憔悴的面容,语气带着一种神秘的笃定:
“不瞒陛下,老衲近日为陛下与皇后娘娘祈福,于禅定之中,似有所感,灵台偶现微光。
陛下乃天命所归之真龙天子,命格贵不可言,非同寻常百姓,或……或不受世间某些常理完全束缚。
那‘涅盘长生芝’乃集天地灵秀之至宝,固是旷世难逢之大机缘。然,陛下或有所不知,我中土渊源流长之道家炼丹养气之术,其传承之古老,底蕴之深厚,亦不可小觑。
其中精微之处,确有夺天地造化之功,调和阴阳之妙,滋养人体先天龙虎(指元精、元气)之秘法。
此类法门,或可暂解陛下眼前心神困顿、阴阳失调之苦,稳固陛下因哀思过度而动摇之根本,强健龙体……甚至,或可为陛下将来感应更大的天地机缘,奠定不可或缺的根基。”
他巧妙地将丹药的功效,从虚无缥缈的“直接长生”,降格为“调理当前痛苦的身体、为未来可能的机缘做准备”。
这一转换极具欺骗性,更容易被一个饱受身心煎熬、急于抓住任何救命稻草的人所接受。
“炼丹之术?” 李世民眉头骤然紧锁,帝王的本能警觉并未完全消失。
他接受的皇家教育,史书中的斑斑教训,都让他对这个词抱有天然的警惕。
“朕自幼阅览史籍,深知前朝炀帝,乃至更早的秦皇汉武,晚年皆曾惑于此道,广求方士,炼制丹药。
其结果……非但无益,反而深受其害,乃至贻误国政,身死国乱。此等前车之鉴,岂能忘怀?”
方丈对此诘问似乎早有充分准备,神色不见丝毫慌乱,反而愈发从容镇定,显露出高僧的智慧与包容:
“陛下圣明,洞察古今,老衲钦佩之至。陛下所虑极是,邪术害人,正法度人,其区别犹如云泥,关键在于‘法’之真伪、‘术’之正邪,以及是否‘真正契合天道’与‘陛下独一无二之命格机缘’。
老衲适才所言丹道,绝非市面上那些以铅汞硫磺等燥烈之物胡乱烧炼、欺世盗名的旁门左道。”
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郑重:
“老衲所知此法,乃需采集天下珍稀难得的灵草仙芝、汲取日月精华之玉露,配以特定的天时(星辰方位)、地利(灵脉节点),佐以精纯佛法念力长久加持。
遵循古法君臣佐使之理,文火慢炼,方有可能成就真正的‘养神固本紫金丹’。其首要之效,在于调和陛下因大悲大恸而严重紊乱的体内阴阳五行之气,安镇惊惶不守之神魂,定摄散乱浮越之魂魄。
陛下试想,心神若得安宁,气血若得顺畅,龙体自然康健强固,此乃治本之道,亦是长生之基。
待陛下心神清明,龙体焕发,或能更敏锐地感知天地间那冥冥之中的一线机缘,感应到那‘涅盘长生芝’这等灵物之所在,也未可知啊。”
他将丹药的作用与最终目标(长生芝)进行了巧妙的因果绑定和延迟许诺,既降低了眼下的风险预期,又保留了长远的诱惑。
李世民的眼中,清晰地闪过激烈的挣扎之色。残存的理智与帝王的警觉在耳边尖锐嘶鸣,告诫他此路危险重重,史书上的血迹殷然未干。
然而,内心深处那如同黑洞般吞噬一切的丧妻之痛,那对哪怕一丝一毫慰藉与解脱的极度渴望,那对“或许真有可能”、“或许这是唯一机会”的渺茫侥幸,形成了一股更加强大、更加原始的驱动力。
他沉默着,精舍内只有地龙炭火偶尔发出的毕剥轻响,以及他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久到方丈几乎要以为此次谋划将要失败时,皇帝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沙哑:
“大师所言……细细想来,似也有些道理。朕近日确实常感神思困顿恍惚,精力难继,五内如同被火煎油烹,又似浸在寒冰之中,滋味难言。
或许……或许确是阴阳失调,神魂不安之故。”
他承认了自己的“病状”,这是让步的关键一步,但帝王的多疑仍未完全消除,“然则,此类事务,非同小可,不仅关乎朕一人之安康,更与朝廷稳定、天下观瞻息息相关。
若有丝毫风声泄露,朝中那些耿直大臣,如房玄龄、魏征等,必不会坐视,届时烦琐谏诤,流言四起,反为不美。此事……绝不可张扬,需万分机密。”
方丈心中巨石落地,立刻以一种无比郑重的姿态回应,语气斩钉截铁:
“陛下所虑周全,老衲完全明白。此事关乎天机玄妙,更关乎陛下万金圣体之安康,乃至大唐国祚之绵长,岂可与寻常之事等闲视之?
一切皆可依陛下之意,秘密进行,确保万无一失。”
他顺势抛出早已准备好的方案,“炼丹之人,乃老衲一位方外至交,道号‘玄云子’。
此人常年隐居江南云雾灵山深处,避世清修,精研丹道岐黄之术数十寒暑,造诣深厚,更难得的是品行高洁淡泊,视功名利禄如浮云,一心只求大道,绝非凡俗中追名逐利之辈可比,绝不会对外泄露半分天机。
所需各类药材,虽然珍稀,但皆可通过绝对可靠、与世俗隔绝的特殊隐秘渠道逐一置办,绝无旁人知晓。
至于炼丹之地……” 他略微停顿,给出选择,“或可就在本寺后山禁地之中,有一处历代高僧闭关的密室,极为隐蔽安全;
或由‘玄云子’在其江南隐秘丹房炼制大成之后,再由老衲亲自挑选绝对可靠、哑口无言之心腹弟子,以特殊方式密呈陛下御前。
陛下服用之时,亦可在宫内最为隐秘安全之所在,由陛下最亲近、最信任之内侍亲自伺候,旁人绝难窥探。”
这套说辞,几乎完美地迎合了李世民既要尝试、又怕泄露的矛盾心理。
秘密进行,绕过朝廷耳目,这极大地满足了他不愿面对房玄龄、魏征等人可能带来的政治压力和道德诘问的逃避心态。他心中的天平,已然严重倾斜。
“只是……所需用度,恐怕不菲,若由宫中或国库支取,难免留下痕迹。” 李世民提出了最后一个实际顾虑,也是他作为帝王对财政的敏感。
“陛下!” 方丈恰到好处地打断,脸上露出一种“此乃小事,何足挂齿”的豁达与虔诚,“陛下怎可如此见外?
此乃为陛下圣体康泰祈福,为大唐国运昌隆祝祷之无上功德善举,些许药材用度,本寺数百年来积累的香火善资,以及几位笃信佛法、诚心护持社稷的在家居士(他巧妙地暗指了背后的世家),皆自愿倾力供奉,只求为陛下尽一份心力,为天下求一份安宁,岂敢以此等俗务烦劳陛下圣心?
陛下只需静心接纳这份来之不易的佛道因缘,便是对我等最大的恩典了。”
这番话,彻底打消了李世民最后一点顾虑——不动用国库,不留账目痕迹,完全由“民间自愿供奉”,将经济上的风险也降到了最低。
最终,对缓解内心无尽痛苦的渴望,对那一丝渺茫慰藉的执着,对“或许真有不同”的侥幸,彻底压垮了残存的理智与警惕。
李世民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低沉而清晰地作出了决定:
“既如此……朕,便依大师所言。一切……便由大师谨慎安排。务求万分隐秘,周全妥帖。丹药……可先少量炼制呈来,朕……愿意一试。”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陛下圣明烛照,虚怀若谷,此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老衲必当竭尽所能,谨慎妥帖,安排周全,愿陛下早日心安体泰,龙精虎猛,福泽绵长,永固大唐!”
方丈深深一躬到底,低垂的眼眸被长长的白色眉毛遮住,那深处一闪而过的,绝非佛家的悲悯,而是计划得逞后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得意光芒。
皇帝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大慈恩寺不久,那幅巨大的《海外仙山图》后方,一扇与墙壁浑然一体、几乎看不出痕迹的暗门,被方丈以特殊手法悄然推开。
门后是一间更加狭小、没有任何窗户、仅靠一颗夜明珠照亮的密室。早已在此焦灼等待的王弘与崔琰立刻迎了上来,密室中弥漫着阴谋特有的浑浊气息。
“如何?陛下可曾上钩?” 王弘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问道,眼中闪烁着紧张与贪婪混合的光芒。
方丈此刻脸上早已褪尽了在皇帝面前的悲悯庄严,换上了一副精于算计、市侩而阴冷的神情,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冷哼一声,带着几分自得:“鱼儿已然嗅饵,首肯试药。陛下忧心朝臣知晓,尤其惧怕房玄龄、魏征等人谏阻,正中我等下怀。此正是天赐良机,可放手施为。”
崔琰阴柔的脸上露出毒蛇般的笑意,抚掌道:“妙极!当立即以最快速度密信传往江南,命那‘玄云子’即刻开炉,炼制第一批‘养神固本紫金丹’。
切记,首要便是做出安神镇痛、提振精神之速效,务必让陛下初服之后,便觉痛苦稍减,精神略振,如久旱逢甘霖,初尝‘甜头’,方能使其依赖日深,欲罢不能。”
方丈点头,补充道:“丹药形态、气味、口感,皆需精心设计,既要显出非同凡俗,又不能过于怪异引人怀疑。最好能制成陛下日常可接受的丸散膏丹之形。”
王弘眼中凶光更盛:“宫内那条线,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丹药入宫后,如何避开孙思邈那老儿的太医署,直达御前,是成败关键。”
崔琰阴笑道:“王公放心,此事早有安排。负责陛下贴身茶饮、薰香、乃至一些常备补品调理的内侍中,有我们耗费重金、握有把柄的可靠之人。
丹药可研磨成极细粉末,混入陛下平日服用的茯苓膏、参茶之中,或制成安神香丸,混入陛下寝殿的薰香内,令其于呼吸间无形摄入。
孙思邈纵然医术通神,终究是外臣,无法时刻贴身监察。陛下若自己有意隐瞒,服药时屏退左右太医,他纵有疑心,也难以抓住实证,更不敢强行查验天子。”
“好!第一步棋,已然落子无悔。” 王弘抚掌,脸上横肉因兴奋而微微抖动,“接下来,便是一盘大棋。
既要让陛下在丹药的‘神效’中逐步沉溺依赖,如同染上阿芙蓉膏一般难以自拔;又要双管齐下,开始潜移默化地离间其与杜远、孙思邈等人的关系。
可以设法,通过一些看似无意、实则精心设计的渠道,在宫中、在朝堂某些角落,放出些似有似无的风声。
就说杜远、孙思邈等人,因固执于所谓‘格物致知’、‘实证医理’。
种子播下,自会在陛下心中生根发芽,尤其是在他服用丹药感到‘有效’时,会更倾向于相信是杜远等人在阻碍他的‘生机’。”
一场关乎帝国最高权力者性命、关乎改革事业存亡、关乎未来国运走向的无形较量与生死博弈,已然在这弥漫着檀香与药气的诡异氛围中,悄然拉开了血腥而沉默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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