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栈内的日子，仿佛与世隔绝，只有通过苏蕙偶尔外出带回的消息，才能窥见外界汹涌的暗流。
陆昶的伤势在苏蕙的精心调理下，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三日过去，高热早已退尽，伤口也开始结痂，虽然左臂依旧无法用力，脸色也还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精神已明显好转，甚至能在阿罗的搀扶下，在货栈内缓慢踱步。
这日午后，苏蕙再次外出探听消息归来，神色比往日更为凝重。
“情况不妙。”她言简意赅，对着围拢过来的谢道韫、王璎和已能坐起的陆昶说道，“孙泰和官府的人像疯了一样，满城搜查，重点是各处的药铺、医馆，以及可能藏人的废弃宅院、货栈。我们之前放出的几个烟雾弹，似乎效果有限。另外……”她顿了顿，看向陆昶，“天师道内部似乎也在进行清洗，几个与张弘过往甚密的中层道官，昨日‘意外’暴毙。”
陆昶眼神一凛，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孙泰这是在清除内部隐患，同时也加大了对外搜捕的力度，显然是不找到他誓不罢休。
“此地……恐怕也不安全了。”谢道韫沉吟道。这处货栈虽然隐秘，但并非万无一失，尤其是对方如此大规模、有重点地搜查之下。
王璎脸上露出担忧之色：“那该如何是好？陆昶哥哥的伤还未痊愈……”
陆昶沉默片刻，抬眼看向谢道韫，目光沉静：“谢姑娘，外界如今……对我是何说法？”
谢道韫知他心思，答道：“官方明面上的说法，是东海郡公陆昶于静养期间遭歹人劫持，下落不明，朝廷已下令严查。但暗地里，孙泰的人散播流言，说你勾结妖道，意图不轨，事败后畏罪潜逃。两种说法交织，真假难辨，但无疑将你推到了风口浪尖。”
陆昶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倒是好算计。无论我是死是活，是失踪还是潜逃，这盆污水算是泼上了。” 他顿了顿，看向谢道韫，“谢姑娘，依你之见，我们下一步该如何？”
他没有问“我”，而是问“我们”，已然将彼此视作同盟。
谢道韫欣赏他这份迅速认清形势的决断，也不绕弯子：“此地不宜久留，需尽快转移。但如今城门盘查森严，城内各处关卡也不少，带着你这样一个‘要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城，难如登天。”
“未必需要出城。”陆昶缓缓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王璎不解：“陆昶哥哥的意思是……？”
陆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苏蕙：“苏姑姑，你可知建康城内，有哪些地方，是官府和天师道都轻易不敢搜查，或者……想不到去搜的？”
苏蕙蹙眉思索，谢道韫却已然明白了陆昶的意图，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思：“你是说……那些真正龙蛇混杂，背景盘根错节，连官府和天师道都要忌惮三分的地方？”
“不错。”陆昶点头，“比如，某些权贵暗中经营的、见不得光的赌坊、暗娼馆，或者……与北地、海外有隐秘往来的商帮据点。这些地方鱼龙混杂，消息灵通，自有其生存法则和庇护能力。孙泰和官府的手，未必能伸得那么长，那么深。”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陷入了沉思。这确实是一个大胆至极的想法。躲进那些藏污纳垢之地，固然冒险，但也恰恰可能超出对手的预料范围。
“我知道一个地方。”一直沉默的阿罗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看向陆昶，眼神复杂，“郎君可还记得……‘暗香阁’？”
陆昶闻言，瞳孔微缩。
暗香阁，表面上是秦淮河畔一家颇有名气的乐馆，实则背景深不可测，传闻其幕后东家与北地某些势力、甚至宫中某些隐秘人物都有牵连。更重要的是，陆昶的叔祖陆通，当年似乎与暗香阁的某位主事者有过一些不为人知的交情。阿罗作为陆昶的贴身侍女，隐约知道一些。
“暗香阁……”陆昶沉吟着，“确实是个选择。只是，时隔多年，不知那份香火情还在不在，风险……亦是不小。”
“但比坐以待毙，或冒险硬闯出城要好。”谢道韫果断道，“此事可行。我与暗香阁的现任阁主柳大家，有过数面之缘，此人八面玲珑，深不可测，但似乎对朝堂争斗并无太大兴趣，只求财与安稳。或许可以尝试接触。”
她看向陆昶：“只是，需要一件信物，或者……一个足够打动她的理由。”
陆昶从怀中取出那枚玉佩，摩挲了片刻，又递还给阿罗收好。这玉佩目标太明显，不能作为信物。
他思索片刻，对阿罗道：“阿罗，你可还记得，父亲遗有叔祖当年一方私印，刻的是‘云岫’二字？那方印应该随其他一些旧物，存放在我府中书房的暗格里。”
阿罗连忙点头：“记得！郎君可是要取那方印？”
“嗯。”陆昶点头，“柳大家若真是故人，当认得此印。你设法联系陈霆，让他冒险回府一趟，取出此印。记住，务必小心，府邸周围定然有埋伏。”
“是！阿罗明白！”阿罗郑重应下。
计划初定，气氛却更加紧张。转移的风险，接触暗香阁的不确定性，都像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陆昶靠在简易床榻上，闭上眼，感受着左臂伤口传来的隐隐痛楚，心中却异常清明。他知道，一旦离开这个相对安全的货栈，踏入那更加波谲云诡的暗香阁，便意味着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他必须尽快恢复力量，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智上的。他要在这九重深渊之下，积蓄足够的力量，以待风云变幻之时，破渊而出！
“苏姑姑，”他忽然开口，“可否再为我行一次针？我想……尽快恢复些气力。”
苏蕙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可以，但会有些痛苦。”
“无妨。”陆昶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王璎看着他那苍白而坚毅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她认识的陆昶哥哥，似乎正以一种她陌生的速度，在血与火的淬炼中，褪去曾经的某些外壳，显露出内里更加冷硬、也更加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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