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沈微婉苍白而憔悴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桌上，那堆铜钱被她反复清点了无数遍，数目确凿无疑地定格在那个让她心口揪紧的数字上——少了二十三文。
二十三文！ 这数字像一块冰，砸进她滚烫的焦虑里，激起刺骨的寒意。这不仅仅是冰冷的铜钱，这能买将近十斤粗粮，是安儿好几天的口粮！是她忍着腿疼站立一整日才能挣回的辛苦钱！是她省吃俭用、恨不得一枚铜钱掰成两半花，才能从牙缝里挤出的一点积蓄！
一股尖锐的心疼猛地攫住了她，鼻根酸涩难忍，眼前瞬间模糊一片。她慌忙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不能哭，安儿还在里屋睡着，不能吵醒他。可那委屈和肉痛，却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不死心，再一次拿起那几张记录着混乱数字的纸片，就着昏暗的灯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逐字逐句地核对。炭笔划过的痕迹模糊不清，她的记忆也因白日的疲惫而有些混沌。但她知道，问题一定出在某个环节。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白天的场景在脑海中回放：喧闹的集市，往来的人流，李嫂忙碌的身影，自己一边揉面一边分神留意那边的动静……
忽然，一个画面清晰地闪回——
晌午前，人流最密集的时候。一个常来买腌菜的婆子，好像是西街口的孙婆婆，她同时要了两份腌菜和一个给孙子的布偶。李嫂当时正被另一个问价的顾客缠着，有些手忙脚乱。孙婆婆急着走，嘴里催了几句。李嫂慌忙算了总价，收下钱，又低头在钱箱里翻找零钱……当时自己正揭开蒸笼，热气腾腾的白雾模糊了视线，只瞥见李嫂抓了一把铜钱塞给了孙婆婆……
是了！就是这里！
沈微婉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她迅速拿起炭笔，在纸片上飞快地演算。两份腌菜是六文，一个布偶是五文，总共十一文。孙婆婆给的是一串二十文的整钱（通常是绳穿的十九文或二十文，约定俗成），李嫂应该找回九文左右才对！
但当时忙乱……李嫂是不是……多找了？
她仿佛能看到李嫂在那催促声中，心急之下，可能抓了不止九文，或许是抓了十二三文，甚至更多，直接塞给了孙婆婆！孙婆婆或许也没细看，揣起来就走了！
思路一旦清晰，答案便呼之欲出。她反复核对自己这边记录的窝头收入和总体钱箱金额，缺口正好就出现在那个时段之后！
不是偷窃，不是心怀叵测，仅仅是因为忙乱、紧张和经验不足造成的失误。一个代价高昂的失误。
真相大白了。沈微婉却丝毫没有感到轻松，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挣扎和抉择。
她看着那缺少了二十三文的钱堆，心疼依旧阵阵袭来。二十三文啊！若是严厉些，她完全可以据此责备李嫂，甚至按照某些店铺的规矩，从她的工钱里扣除这笔损失！这样，她的损失就补回来了，也能给李嫂一个深刻的教训，让她以后绝对不敢再出错。
这个念头极具诱惑力。她的生活经不起这样的损耗，每一次意外都可能是压垮骆驼的稻草。严厉，似乎是维护自身利益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
可是……她眼前浮现出李嫂那带着两个孩子、家徒四壁的破屋，浮现出她接过预支工钱时那颤抖的双手和含泪的双眼，浮现出她这一上午拼尽全力、生怕做错一点的紧张模样……李嫂挣这三十文钱，比她还要艰难百倍。若是扣掉这二十三文，她今日几乎就等于白干，还倒贴一顿饭！这对于刚刚看到一丝希望的李嫂一家，该是何等的打击？
更何况，这错误并非出于恶意。是自己没有提前教会她更稳妥的收钱找零方法，是自己没有在她忙乱时及时搭把手。自己这个“老板”，难道就没有失职之处吗？
直接扣钱，固然简单解气，但之后呢？李嫂会怎么想？那份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和感激，恐怕瞬间就会化为恐惧、委屈和隔阂。她们之间将不再是互相帮衬的合作，而是冰冷的雇佣与猜忌。以后相处，该如何自处？
油灯爆开一个轻微的灯花，打断了沈微婉的沉思。
她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冰冷的铜钱，目光却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
她想起自己刚来破瓦村时的手足无措，想起暴雨中货物的损失，想起独自一人挣扎的绝望……那时，一点点的善意和帮助，于她而言是何等的珍贵。
李嫂是她的帮手，但某种程度上，也是和她一样在这泥泞世间挣扎求生的苦命人。
管理，不仅仅只有惩罚一种手段。
这二十三文，固然肉痛，但它或许能买来更宝贵的东西——一份更牢固的信任，一个更愿意用心做事的人，以及自己问心无愧的坦然。
损失，已经造成。重要的是，如何避免下一次。
沈微婉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委屈、心疼和犹豫都随着这口气吐了出去。她拿起那块记账的木板，在“出”那一栏，用力地划下了一道，代表这意外损失的二十三文。
然后，她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她做出了决定。
明天，她会找个机会，心平气和地跟李嫂谈谈今天账目不对的事。不会指责，不会扣钱，只是告诉她问题出在哪里，和她一起商量以后如何避免类似的错误。比如，收大额钱币时，必须复诵一遍金额；找零时，必须慢一点，数清楚再递出去；忙不过来时，一定要喊自己帮忙……
这二十三文，就当是学费吧。
学会如何做一个“老板”的学费，也是学会如何在艰难世道中，既保护自己，亦存一份善念的学费。
心，依然为那失去的二十文钱滴着血。 但她的眼神，在黑暗中，却异常清澈和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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